何去何從
那片開滿山茶花的地方離歸稷城當真如扶疏先前所料那般,很遠,中間仿佛隔著一萬座連綿不斷的高山,扶疏夜以繼日地行了約莫十日後,才終於到達。
一入歸稷城,扶疏便馬不停蹄地趕往淩空寺,汲汲皇皇就衝上山,急切得像是上山尋仇的架勢引得過路之人連連駐足,將她從頭到腳地審視。
扶疏卻哪裏管得上這些飽含深意的眼光,隻顧一個勁兒地往上奔,全然將自己身為妖怪而斷斷入不得佛寺這般生死攸關之事拋於腦後,一上山便要往寺裏闖。
在距離淩空寺百步之遙時,扶疏被無形無影的佛氣猝不及防地給震了一震,這才霍地省起。
四年前,她便是被淩空寺的佛氣重傷,現今當真是不要命,竟險些重蹈覆轍。
無論何事,隻要關乎道川,扶疏就會變成個徒有一顆鮮活之心卻渾然丟掉判斷的糊塗人,多年練就的從容不迫頃刻間冰消瓦解。
但凡有威脅到道川性命之事,她又會成為一個大刀闊斧之人,卻不是冷靜思索後下出最切實可行的決定,而是不計後果地去做她認為可以為道川掃去所有危險的事,以此予他一世安平。
芸芸眾生,扶疏卻獨獨將道川放在心間,為道川,所向無懼。
紅塵三千,無論曾經、眼下,還是將來,一應世事,並非每一件事情的發生都能得到一個相應的答案以及圓滿的解釋。因為,有的事情自始至終都沒有答案,而有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解釋。久而久之,人們便將所有的相遇和分離都歸結於一個“緣”字,有緣則聚,無緣則散,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扶疏情非得已地後退數丈,呆呆地看著那道紅漆玄扉,明明離得那麽近,卻隻能遠遠觀之。
佛氣滿寺,扶疏自不敢硬闖,正焦心時,紅門裏走出個手拿笤帚的小和尚,約莫八/九歲,看上去很是麵生,似乎不曾在寺裏見過。
扶疏立即提聲喚道:“小師父。”
聽得有人在喚,小和尚連忙放目望來,一手拄著笤帚,一手豎掌作禮,“阿彌陀佛,施主可是在喚小僧?”
“對,就是你,小師父可否移下幾步說話?我方才上山時沒留神崴了腳,這會兒正疼著,不便上來。”扶疏說著便蹲身下去揉腳踝,眉心淺顰,牙關微咬。
小和尚立即操起笤帚,“蹬蹬蹬蹬”幾步跑到扶疏麵前,關問道:“施主可有大礙?寺裏有一些藥,勞施主在此稍候片刻,小僧這便回寺取來。”
扶疏立馬伸手將小和尚拉住,擺頭道:“不必了,倒也不甚嚴重,我還能忍耐,我有些事想問一問小師父。”
小和尚的眼睛卻一直盯在扶疏抓他肩膀的手上,稚嫩的小臉上不禁露出為難之色,緊抿著小嘴,似有難言之隱。
扶疏對小和尚突然轉變的反應不明就裏,遂問他:“怎麽了?”
小和尚結結巴巴地道:“施主,師父說……說……男……男女授受……不親。”
聞言,扶疏霍地拿開手,小和尚的一番話直叫她哭笑不得,轉即一本正經地道:“小師父說的是,是我疏忽了。”
小和尚這才緩和了神情,必恭必敬地道:“施主有何事要問小僧?”
“玄一方丈在寺裏嗎?”
“施主有所不知,玄一方丈於一年前便已圓寂,現在的方丈是玄空師父。”
“轟隆隆”一記悶雷破空而出,強貫耳孔,一場滂沱大雨在即。
扶疏仰起頭,失神地望著天上厚厚的烏雲。
“施主,快要落雨了,你上廟裏避避雨罷。”小和尚的聲音在粗狂的雷聲下顯得格外嬌脆。
扶疏偏過頭,微微一笑,“不用了,我就要走了,小師父快回去罷,別淋著。”
“施主。”
小和尚在後麵喚著,扶疏卻像是沒有聽到,頭也不回,一步一步拾級而下。
剛行出幾步,冰冷的雨點便“劈哩拍啦”地打在扶疏身上。
扶疏停住腳步,站在雨裏,思緒不禁飛回到四年前,若是當年也能這麽下一場大雨,該有多好,或許之後的很多事情都不會發生,或許她便不會失去他生命的最後三年。
三年光陰雖並不算長,但於扶疏卻等同於一世。
“施主,施主等等。”小和尚的聲音壓過雨聲,從扶疏身後傳來。
扶疏回身而望,但見小小的孩子頭頂撐著一把與其身量極不相稱的大傘,懷裏也抱著一把同色素傘,迎著落雨,飛快地朝扶疏跑來。
小和尚不由分說地將懷裏的傘塞給扶疏,“施主,你撐傘走。”
扶疏依言撐傘,罩在頭頂,“多謝小師父。”
小和尚又豎掌作禮,“阿彌陀佛,施主不必客氣。”口氣頗有幾分老成意味。
扶疏宛然,轉身欲走,一隻腳剛踏出半步,複又收回,正過身,看向小和尚,問道:“小師父,你還記不記得四年前那場大旱?”
小和尚飛快地點頭,“記得,小僧那時才五歲,家裏隻剩下不到一碗的糧,難以糊口,爹娘便把小僧賣給了謝員外家,伺候小少爺。”
扶疏耐心地問:“那你後來又是如何來淩空寺的?”
“謝員外家的小少爺脾氣很不好,動不動就用樹枝打我。有一回,不知誰惹到了他,他拿起筆筒就往我身上砸來,剛巧砸到我頭上,我當場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草叢裏,我爬起來就往前走,走著走著便遇到了玄一方丈,是玄一方丈把我帶回了寺裏。”小孩雖不能如成人那般用精妙的字句來表達自己的喜樂哀愁,但也能從他的神情裏看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小師父,那你知不知道淩空寺當年被砸之事?”扶疏一句句地將話引到她想要知道的事情上。
小和尚點點頭,“嗯,小僧後來聽師兄們講起過,說玄一方丈當時頭上流了很多很多血。”
扶疏頭上的傘不由得向前傾斜了幾分,“那後來呢?”
小和尚被扶疏挑起了興頭,滔滔不絕地道:“很多東西都毀了,師兄說,玄空師父最喜歡的那條魚也不見了。那天還有一件怪事發生,小僧也是聽謝員外府裏的徐大娘講的。她說,那天下了兩場小雨,很小一片,都在田地裏,非常怪異。怪雨落下的三天後,又連著下了好幾天大雨,田間地裏到處都灌滿了雨水,奉河也是。”
“連著下了好幾日大雨?”
“嗯,很大很大。”
“那後來玄一方丈呢?”
小和尚認真地道:“玄一方丈後來就救了小僧回來。”
扶疏溫和一笑,小和尚當時不在寺裏,不知那日情形,即便後來從別人口中聽來隻言片語,恐也不甚清楚。
罷了,知道得再清楚又能如何?玄一無法死而複生。圓寂一年,想必已再世為人。
淩空寺的玄一,終歸還是成了前世雲煙。
“雨大了,小師父且回寺裏罷。”
“阿彌陀佛,施主下回來可以找玄空方丈。”
“多謝小師父,我知道了。”
行至山下涼亭時,扶疏合起傘,將之放在石桌上,雨水順著傘尖一滴滴落到地上,水花四濺。
走出涼亭,邁入雨幕之下,扶疏站在泥濘中央,一路兩端,她應當行往何方?天南地北,她又該何去何從?
扶疏仰起頭,縱聲問道:“道川,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哪裏?九荒八極,你來為我指一個方向可好?我應當,去哪裏找你?”
問到最後,扶疏的聲音愈漸飄搖,一絲自歎自喃終化進漫天大雨裏,悄無聲息。
天地之間,冷風愔愔,雷雨競聲,無人相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