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此聲一出,我旋即回身上望,但見一個半人來高的挽絲正徐徐下落,其身後站著一男一女,足踏冰葉紅梅,周身銀絲飛舞,好一派風流之氣,想必這最後粉墨登場的二位無疑便是挽絲王和挽絲後了。


  “靈君。”黃衣女子畢恭畢敬的神情隨即證實了我的猜測。


  而一直顫栗不止的豐髯男子在挽絲王出現後,不過斬眼工夫,已全然不複方才驚恐,仿佛行將就木的病患突然見到可起死回生的妙手神醫,欣喜若狂。


  其餘幾人雖不如他那般亢奮,但也懼是喜形於色,長長地舒了口氣,如獲大赦。


  挽絲王微抬右手,五指一動,兩根冰蠶絲齊齊自指間飛出,一舉擊破雪練和尋隱珠,七人當下脫困,朝挽絲王躬身行禮,齊聲道:“靈君。”


  “清櫞。”扶疏驚惶的聲音驀地打破此時甚有些歡欣之意的氣氛。


  因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兩位衣發紛飛的挽絲王身上,全然沒發現杏兒身旁還躺著個一襲僧袍之人,經得扶疏那一喊,這會兒不用問也知,著僧袍那人便是清櫞了。


  麵對此般陣仗,若說心裏不虛,那是假,可我這好容易拔起的氣勢要說弱便弱了,豈不功虧一簣。


  在未摸清對方實力之前,按兵不動才是上策。


  如是想著,我負袖而立,亦端出從容之態,故作高深莫測,欲以此暫時糊弄住尚不清楚實力如何的對手,同時目不轉睛地望著出場方式好不威風的兩人,心裏卻暗嗤其出場花裏胡哨,華而不實。


  而另一側,扶疏一個箭步衝向尚未落地的清櫞,卻在距他兩步之處被杏兒吐出的冰蠶絲高高卷起,複又一收,扶疏重重摔落,砸入三尺雪中。


  杏兒高昂著頭,蠕動著珠圓玉潤的身子,在雪裏拖出一條迤邐的壓痕,“方才是誰在找我?”傲岸的氣勢卻帶著一股孩童的稚音,頗有些樂兒,險讓我忍俊不禁。


  “杏兒,是她,她在找你。”未及我出聲自認,便有人先我一步搶話。


  “是你在找我?”杏兒晶瑩的腦袋在我麵前晃了晃,一雙黢黑的眼珠緊盯著我打轉兒。


  我特特挺直腰板,直言不諱地道:“沒錯,我找你半天了,你馬上放了清櫞。”


  杏兒傲氣一哼,“不放。”


  “不放?那我就硬搶。”我作勢後躍一步,平地起風,卷亂一地雲萼,決定先聲奪人。


  沒想到這個尚未成人的挽絲娘竟比我還飛揚跋扈,情勢當即劍拔弩張起來。


  “杏兒,退開。”自出場便一直靜觀其變的挽絲王終於開口。


  方還不可一世的杏兒立馬乖乖退至挽絲王身旁,對其旁邊的男子甜甜地喚了聲:“阿娘。”隨後俯首去推清櫞。


  “別碰他。”被落地之勢震了一震的扶疏堪堪起身,眼中殺氣懾膽。


  杏兒頓時又恢複憍恣之態,蠻橫宣布:“他是我的,我要怎樣豈容得你來插嘴?前日的賬我還沒跟你算,今日你倒自己送上門來。阿爹,前日打傷我的,就是她。”


  聞言,挽絲王當即厲眼瞥向扶疏,未置一詞,挽絲後亦憤然地盯著扶疏,鼻翼輕扇。


  目中無人的杏兒有恃無恐地挑釁道:“能被我杏兒看上,算這個和尚命好,他肯定也巴不得被我占身。”


  “出言不遜。”扶疏眸閃寒光,似乎下一瞬便將有萬支飛箭自其眼裏刺出。


  扶疏與杏兒相持不下,我和緩步走近的挽絲王之間亦是風雲暗湧。


  挽絲王在距我一丈之遙處停下,簪在髻上的青玉蝶翼步搖垂至細肩,一身不合時宜的蔥綠色夏衫隨風輕揚,即便天生不懼冷的我為掩人耳目也會因季擇衣,而這挽絲一族在冰天雪地裏猶自一身薄紗蔽體,倒真是放逸。


  我垂手扯了扯身上略顯臃腫的棉衣,隨即恢複大有要和對麵之人決一雌雄的架勢,逼問道:“大家都是妖精,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就一句,這人,你放是不放?”


  挽絲王冷眼一睨,“還知道自己是妖精,我還當你在人堆裏活得久了,倒真把自己當成人了。”


  這話我甚不愛聽,萬物既同生於塵世,那便有共存之理,唯一的區別隻是非同類而已,誰也不是天地的主宰,時限一到,皆歸來路。


  既然莫衷一是,那便沒有必要再深論一番,我亦無欲同她在此事上爭出個對錯來,當即疾言厲色地道:“我把自己當成什麽,用不著你來說三道四。”隨即一指昏躺在杏兒旁邊尚不知自己身處何境的清櫞,衝挽絲王吼道:“放了他。”


  挽絲王雖是女子之身,眉目清柔,且觀其模樣,當正值妙齡之跡,卻實則挽絲之郎,是以,神情間少了一抹女兒嬌嬈,卻多了一份男子風逸,英英玉立於雪中,煞有一種超脫落拓之暢愜,若非道不相謀,各從其誌,我倒是願意同她交個朋友。


  隻奈何,在這場爭奪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半點大意不得,她不緊不慢地問:“他跟你有何幹係?你要救他?”


  我冷冷一笑,反問道:“此人是我朋友,你說我該不該救他?即使此人跟我了不相幹,我想救便救,還需要什麽理由?”


  “好一個肝腦塗地的朋友,你可知,你在這些人心裏,永遠是妖。即便你什麽都沒做,也會被他們看作害人之妖,群起而攻之。你幻得再像人,卻又如何?永遠抹不去骨子裏是妖這一事實,一旦被人發現你空有一副人的皮相,實則妖物,”挽絲王揮袖指向穀外,“你信不信,你今日費心費力維護的那些人,到最後都會反過來狠咬你一口。然後,生而為妖的你會落得個什麽下場?輕則驅逐,重則誅殺,那個時候,誰還會記得你不但從未害人性命,反而曾拚死相救?還有你口口聲聲說的朋友,你以為他們在知道你是妖非人後會不介意?還會和你像以前一樣和睦相處、其樂融融?他們隻會怕你,甚至痛恨你,一心想要置你於死地。人一旦凶狠起來,比魔還心毒手辣。”


  她這一席話字字誅心,直叫我無言以對。


  其他人,我不甚在意,除我族人之外,我唯一的朋友隻有商宧,我何嚐不為此感到忐忑?可有什麽用呢?一味地去猜測尚未發生之事,不過是徒添憂惱,無任何實際作用,亦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倒不如由著它發展。並非每一條河的盡頭都是大海,總有例外。


  我微微平了平心氣,“少說無用之辭,任何事都不可一概而論。別妄圖轉移注意力,救人和妖人之別豈能混為一談?難道就因為他們害怕妖怪,所以我們就要將他們統統殺掉?若我怕你,是否我便要無所不用其極,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你平心?”


  “言盡於此,既然你有意避重就輕,那我無話可說。被我們用冰蠶絲纏上之人,還沒有幾個逃脫的,你要救他,那就憑本事來搶。”挽絲王一語擲地,登時顯出本相,足有兩人之高,雙瞳幽綠似湖。


  雖還未交手,但她身上那股濃烈的妖氣已能讓我覺出其道行定然遠在我之上,而我修煉不過二十年,對付個百來年的小妖是綽綽有餘,自不能同眼前這個或許有著千年道行的挽絲王相提並論。


  上回和白蟻精一戰,我自負地未取紅繩,方致情急之下竟用上一雪萬枯,而後被迫顯出原形,害我枯等兩個多月才終得以重開靈力。


  而眼下,敵我力量懸殊,形勢於我明顯不利居多。思及此,我連忙大喊一聲:“靈君且慢,容我準備準備。”


  一言頓出,眾人皆一臉莫名地看著我。


  扶疏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清櫞,又看了看我,若有所思。


  未料挽絲王竟爽快應下:“依你,你需要準備多久?”


  思量片刻,我抬眸道:“一炷香工夫。”


  一個晃眼,挽絲王已斂本相,頓首道:“那我便給你的命再多留一炷香工夫。”


  我隨即抱拳,“多謝。”心裏雖對其狂妄之詞甚是鄙夷,但麵上依然保持莊重,並故作輕鬆,還要言不由衷地謝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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