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自山頂望下去,整座山一片幽寂,清清淡淡的月光鋪滿大地,也不知遠方那黑暗的盡頭,是否有珠華引路。
山腰處有幾星紅光乍明乍滅,看樣子,山神七子當年設下的結界已經虛弱得再難支撐。
結界一旦消失,便意味著我們不再有自由自在的日子可過,上山來的人也不會再被結界繞離我們所居之處,安居了數百年的天穹山,將不再安寧。
一族之人此時正圍在我的寢洞外,焦慮地討論著黑風將出之事。
七子山神當年留下的這句話,在我降生之後,便猶如一道不可破除的魔咒,錮在每個人的心頭。
二十餘年來甚少表露出的膽戰心驚,在今夜的山震過後,如滔滔洪水般席卷而來。
在從山頂走下來的路上,我便已想好應對之策,如今情形,唯有一走可解。
當然,要走之人裏並不包括我,我不會走,也不能走。
我和見歡並步而行,先我們一步下來的阿哥,此時已被眾人合圍於中間。
整族共五十七人,若加上小慈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便是五十八人。
我寢洞外的一小片空地幾乎再無多餘的立足之處,眾人皆七言八語地詢問情形,阿哥無奈地搖搖頭,“未得銀杏爺爺允許。”
此話一出,眾人俱神色憂憂,頻頻發問,猜測紛紛。
阿哥一時不知該回答誰的問題,同我一樣不明內情的阿哥顯然有些招架不住眾人不斷的發問。
而立於邊上的阿娘卻不住地左瞧右望,似在目尋,當看到我時,阿娘焦炙的神色當即一舒,大聲喚道:“女兒。”
見歡一雙愁眉鎖眼的爹娘,在聽到阿娘的喊聲後,瞬間轉過頭來,緊接著雙眼一亮,齊聲喚道:“見歡,你跑哪兒去了?”
“去山頂了。”見歡邊應著話,邊朝他爹娘走去,剛行出幾步,又忽然回頭,看向我。
我衝他一笑,轉即移開視線,看向惶惶不安的族人,微微搖頭。
見我搖頭不語,才靜下片刻功夫的人群又是一陣嘩然。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皆在猜測,卻又思之不得,顯得焦苦難當。
小墨一手扶著小慈,一手扒開人群,湊到我身旁。
小慈一把將我拉到旁邊,小聲問道:“怎麽回事?銀杏爺爺為何不許?”小墨亦是一臉疑問地盯著我。
我反握住小慈的手,“小慈小墨,我們自幼一同長大,你們打小便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話,你們可願聽?”
小慈和小墨不約而同地猛點頭,“聽,你說什麽我們都聽。”
“那便好,明日一早,闔族離山。”我看向小墨,分外嚴肅地道:“小墨,你一定要寸步不離地跟著小慈,哪怕她打你罵你,你也要拉緊她的手,不讓她離開半步,你可能做到?”
小墨鄭重頷首,扶著小慈的手不由一緊,“小慈是我的妻子,身為丈夫,我合當如此。”
小慈目光盈盈地望著小墨,小墨亦感受到妻子的心意,伸臂攬住其嬌肩,柔柔圈入懷中。二人目光交匯的一刹,我似乎瞧見了漫天飛紅的錦花。
此決定,我未同任何人商榷,即便身為族長的阿爹,我也沒有等他自山頂下來,再商議對策。事已至此,為今之計,隻有離開,遠離是非之地。
我的族人是照耀我整個生命的太陽,隻要他們還在,我便還有家。哪怕最後不能腳踏歸途,至少魂有歸所。
我隻有一雙手,護不了天下人。我也隻有一顆心,容不下太多人。我隻願身邊人,一世安穩無虞,便已足夠。其他的,盡力而為。
小慈收回凝在小墨眸中的目光,轉向我,右手摸上隆起的小腹,笑意加深,“千樰,你不是一直想同人那般,住在四四方方、有磚有瓦的房子裏嗎?我們離開天穹山後,便尋一處炊煙嫋嫋之地結居,一族人還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我語氣堅定地道:“好,我們永遠在一起。”
叮嚀好小慈小墨後,我步入眾目之心,輕輕握著阿娘的雙手。這雙牽著我長大的手一如當初那般溫暖柔潤,從未變過。
看向族人,我溫溫淡淡地道:“明日一早,闔族離山。”
不出意料,眾人皆目瞪口呆地望著我,蹙眉低思,似在逐字解析我話裏之意。
而被圍於中間的幾位老長輩卻麵不改色,似乎早已料到。
我雖不是族長,但由於身賦奇靈,又是雪眸,所以在族中聲望也不算低。隻是因著年齡不大,自出生後便一直被族人護在山上,倒養出一副喜愛玩耍的心性。不過,但凡牽扯到族裏大事,我卻半點都不含糊。
“千樰……”阿哥喚了我一聲,欲言又止。
“阿娘,阿哥,不管今後去往哪裏,隻要一家人還在一起,就是最好。至於黑風,七子山神當年都未能將他除去,何況我們。黑風出來,不過早晚之事,寒冰洞關不了他永久。我們留在山上,隻是當先成為他的手下亡魂罷了,不起任何作用。至於我,即便我不去找他,他也會來找我,水來土掩,總歸有法子應付。”未及阿哥作出反應,我忽地拔高調子,朝眾人說道:“今夜之事,大家權當夢一場,還有兩三個時辰便要天亮,回去拾掇拾掇物什,天一亮,我們便陸續出發,分成五撥,離開天穹山,到臨穹縣東南外的梅林匯合。”
一語落下,眾人似還在夢中沉迷,恍恍惚惚地散去。大家好像猜到了什麽,又好像一無所知,未有反駁之聲,隻是三五人相攜,討論著離去。
片刻前,還將我的寢洞圍得滴水不漏的五十來人,此時隻剩下六七人。其中有兩人一身大紅喜服,但其身上的喜慶之色卻與之陰鬱的麵色對比鮮明,我連忙出聲喚住二人:“昔邪,若穀。”惋惜道:“你們的婚事,恐怕要延後了。”
昔邪和若穀相視一眼,昔邪轉過頭,笑對我,“千樰姐姐不必為我二人之事操心。”
我笑著擺擺手,“時辰不早了,回去罷。小慈小墨,你們也一道回去罷。阿娘阿哥,你們也是,還有見歡,”我停了一下,才道:“見歡也回去罷。”
昔邪和若穀把臂而去,兩道紅影漸漸消失於黑暗深處,小慈和小墨亦隨後離開。
阿哥也心事重重地和阿嫂、侄兒一同離開,唯阿娘和見歡仍舊留在原地。
我將不舍離開的阿娘往前一推,撒嬌道:“阿娘,你的乖女兒打小便最聽你的話。女兒如今已經長大,那麽阿娘是不是偶爾也聽聽女兒的話呢?”
阿娘雖非絕世美人,但也風姿清雅,三千發絲黑勝墨,一雙鳳眼攜柳輕舞,恰如楊柳風柔。
曾聽聞,阿爹當年花了極大的心思才終於俘獲阿娘的芳心。夫妻多年,有時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明曉對方心意,無須過多言語相釋。
阿爹這會兒還在山頂,阿娘朝那個方向望了望,又看向我,麵帶愁慮地道:“娘這心裏總是七上八下,始終穩不下來。”
“阿娘切莫多想,先回去好生將息一番,明日之事,便留待明日來解罷。”說完,我又將阿娘往前輕推,阿娘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眼下,便隻剩見歡未走。
我趨步走到他跟前,“見歡,你怎麽不走?”
遲疑片刻,見歡語帶商量地道:“明天,你跟我們一起走罷。”
我不假思索地應下:“好。”
見歡眸光一閃,一臉的不可置信,“當真?”
我撲哧一笑,頷首道:“當真。”
“那好,明日我便留在最後,和你一起走。”
“好,但是,”我伸手指向前麵,“現在你需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去,悶頭睡覺。”
見歡走後,我倚在洞口,望著月色漸淡的黑暗深處,心緒逐漸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