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下山路上,我被山子拽著頭發往前拖。


  山路崎嶇,我又因雙腿被綁而無法邁步,隻能看準地方往前跳。山子卻分毫不顧及我的不便,隻管大步流星地朝前走,步伐顯得甚是急促。


  一路上,我無言,他亦默然。


  我絞盡腦汁想要尋機脫身,可依我眼下束手束腳的狀況,跑不出兩步便會毫無懸念地被山子抓住。於是乎,我在同其講道理與放狠話恐嚇之間,徘徊不決。


  忖度良久,我到底是心不死,開口勸說:“山子,你叫山子是罷?我是妖不假,但我從未吃過人,更無害人之心。而山頂上的那個道士,才是心懷不軌之妖,所以你且放了我,待我想辦法脫身後,定替你們除掉那隻惡妖,護你們安全。”


  山子猶自快步前行,絲毫未因我之言而有所動搖,反倒是加重手上力道,嫌惡地斜睨我一眼,“顛倒是非,你以為我會信你的話?別白費唇舌,自行伏誅罷。”


  勸服之計宣告失敗,眼下武力又全然施展不了,左右皆無計可施,我頓生頹氣。


  塵世蒙陰霾,此刻,我就如同一具僵屍,被山子拽著頭發往前引。


  東南方的黑雲已近濃墨之色,看樣子就快變天了。


  到山腳時,我已痛到失去知覺,全憑硬撐著一口氣,才未至暈厥過去。


  今日的臨穹縣不似往常那般熙攘,大街小巷都較平日清冷了許多。


  行往菜市口的路上,所遇之人逐漸增多,一旦有路過之人上前問詢,山子便不厭其煩地揭穿我人形之下的本相。


  而這些人一聽,紛紛義憤填膺地要與山子同行,生怕我設計逃脫。


  以至於,到菜市口時,我身後由山子一人足足增加到五六十人,陣勢頗為盛大。


  而其中一人,我卻識得。


  是那日在茶樓裏,險些將滾燙的茶潑在我身上的茶博士。


  猶記那日,他戰戰惶惶地跪在地上撿著碎瓷片。再看此時,倒一點也不像當日那個怯弱小夥了。


  菜市口位於臨穹縣東南角,官府處決犯罪之人,便是在此處進行,現場可任百姓隨意觀睄。憑我估摸,應是欲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


  今日的菜市口同往常不大一樣,雖沒有等待處決的囚徒,但刑台仍被圍得水泄不通,隻因刑台上的籠子裏關押著所謂的妖怪。


  當我被山子拽到人牆外時,與我們一同過來的茶博士連忙扯開嗓子大喊:“快讓一讓,讓一讓,妖王來了,妖王來了。”那氣勢,十足的英武迫人。


  此言一出,男女老少皆顧首相望,方才還鬧哄哄的人群霎時噤若寒蟬,皆怯怯地盯著我,上下打量,似在找尋我身上凶惡的痕跡。


  身側有小孩之人當即將小孩拉入懷中,好像生怕我這個所謂一貫以吃人為樂的妖怪一個高興就將小孩搶了去。


  沒想到啊沒想到,不過短短半日,我竟成了妖王。


  這名頭倒是安的霸道,所有人皆因著這名不副實的妖王一稱而對我避而遠之,很快便自動讓出一條通往刑台的大路。


  刑台上放著四隻鐵籠,僅一隻空閑,當我看向另三隻鐵籠時,整顆心驟然一緊。


  誠然下山時已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當真切切實實看入眼中時,那種衝擊之感,渾然又是另一副光景,隻教人淒楚難捱,頓時淚泉如傾。我的親人們此刻正蜷縮在狹小的鐵籠裏,一動不動。


  我緊咬牙關,任由山子拽著我的頭發一步步走近鐵籠。


  而眼下所行的每一步,都似走在燒得通紅的烙鐵上。


  這一條以血鋪就的路,那樣短,卻又是那樣長,遙遠地讓我幾乎快要忘記自己正身處何地,竟分不清此間所發生的一切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昨日下山時,還有五十七人,才過了短短一日,卻隻剩七人了。


  一時間,像有千把剪刀狠狠地紮在我心上。


  我究竟幹了些什麽?倘若不將他們送下山去,是不是就不會遭此一難?

  行這一段路仿佛用盡了我周身力氣,腳上似墜附著重達千斤之物,當真是一步也走不下去。


  我目光呆滯地望著躺在深深鐵籠裏的親人,難以想象他們經曆了何種殘痛的折磨,若非其若有若無的氣息牽扯著我,想必我當真會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山子見我不動,拽住我長發的手霍地加力一扯,嗬斥道:“動作快點,我還要趕回山上。別磨磨唧唧,籠子都給你準備好了,快走。”


  任憑他手上的力道幾乎要將我頭發一把拽下,我依舊靜立不動,活像一具麻木不仁的泥胎。


  山子又猛拽數下,我仍未有一絲反應。他麵露不耐之色,當即甩手一擲,將頭發打在我臉上,發絲根根落下,隨意飄垂,在我麵前形成一道屏簾,幾乎遮去我大半張臉。


  絲絲飄搖不定的發縫之間,我瞧見了山子氣呼呼的臉,瞧見了周遭人又懼又恨的眼,瞧見了一身紺青色羽衣、頭戴九陽巾的小道士正穩步邁下刑台,向我走來。


  這張稚氣未脫卻莫名沉定的臉,好生熟悉。


  小道士出現後,眾人皆合掌施禮,畢恭畢敬,滿臉不悅的山子在瞧見小道士後亦怒意全消,恭而有禮。


  我不禁微微啟唇,笑出了聲,本是神色恭敬的一眾人全因著我這無比突兀的一笑而轉首怒視。


  道童麵無波瀾地走到我跟前,一雙攜了殺意的眼睛將我從上到下淩遲了一遍。


  “老朋友,好些日子不見,甚是掛念。”我的笑聲似如洶湧潮水般難以收住,我笑眼下狼狽的自己,笑身前散發著濃烈妖氣的道童,笑周遭人一口一個“降妖除魔”卻對兩隻不過作了道士妝扮的妖恭敬如斯。


  道童斜嘴哼笑,“你以為,將我困在冰坨子裏,我便無計可施了?你是在小瞧我,還是過分高看自己?”


  我一本正經地頷首承認:“對,屬實是我夜郎自大。我當初下的最錯的一步棋就是不該對你手下留情,白蟻精。”


  道童登時笑不可抑,抬手指了指刑台,“瞧那裏,那便是你的葬身之處。還有,你下錯的棋可不止這一步。”道童轉手向刑台的一角指去,“你好好看看那裏,其中可有你認識的人?”


  我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刑台下毫不起眼的一隅,一位黃衣蔽體的女子正笑目盈盈地望著我。


  那張稚氣嬌軟的臉龐上漾著稱心快意,簡單綰起的發髻上別著一支工藝雅樸的青玉竹簪,瑩青的顏色配以翠玉的光潤,煞有一種素泊之境。


  道童落回手,換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怎麽?不認得了?不認得沒關係,她認得你就是了。”


  我冷然而視,“如何能不認得?怎麽,莫非她也被你們迷了魂智?”


  道童麵帶鄙夷地睞我一眼,“你敗就敗在過於自信,她可比你清醒得多。”


  “哦?如此說來,倒是我糊塗了?世人皆醒,唯我獨醉?”我說話時眼睛始終望著刑台,心裏謀劃著如何才能讓我的親人脫險。至於其他,都已不再打緊。


  道童忽然牽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隨即恢複方才的正經,兩步邁至山子跟前。


  山子恭恭敬敬地向她見禮,道童微微頷首,而後指著我,道:“煩請道友將此妖物押入鐵籠內,以免其狂性大發而傷及無辜。”


  “道友”一稱顯然讓山子受寵若驚,他當即展顏一笑,連連道是,待跨至我身前時,又立即屏去笑意,一把揪過我頭發,蠻橫地往刑台拖去。


  這一回,我不再抵抗,任他扯著前行。


  我一步步跳上刑台,路過黃衣女子身旁時,側首看去。


  從我方才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她的目光便始終定在我身上,變幻多端的神色猶如一張張不同的假麵,在她臉上輪番更替。


  隻一眼,我便收回視線,徒留滿心森涼。


  走到鐵籠時,我猛地抬肘捅向山子,瞬間將他搡出好幾步遠,而後迅即趴在關著阿爹阿娘的鐵籠上,大聲喊:“阿爹阿娘,你們快醒醒,趕快醒醒。”


  再一看另外兩隻鐵籠,一隻關著阿哥一家三口,一隻關著身懷六甲的小慈和將為人父的小墨。沒有見歡,難道見歡已經被?腦中立即浮現出往昔諸多情景,耳邊回響著見歡對我說過的話,風箏的線,如今是斷了嗎?

  氣息奄奄的七隻甲在聽到我的喊聲時幾乎同時動了動,最先睜眼的是阿娘。她甫一瞧見我,便立馬“嘰嘰吱吱”地用穿山甲一族特有的語言異常激烈地朝我喊:“千樰快離開,不要管我們,快離開。”


  而陸續睜眼的六甲皆同阿娘一樣,一個勁兒地叫我趕快走,逃命要緊。


  不知猱妖和白蟻精施了什麽妖法,他們現在皆言不得人語,連想為自己辯解一句都做不到。


  刑台上是叫我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親人,刑台下是一心想將我送入腹中的人,究竟誰才是妖魔?


  下麵的人開始躁動,而被我推開的山子一穩住腳便馬不停蹄地向我抓來,我十根手指死死地扣住鐵籠,大有和鐵籠同歸於盡的架勢。


  山子不住地罵罵咧咧,我眼睛不經意一掃,瞥到刑台下的道童和黃衣女子正在咬耳私語,黃衣女子時不時點頭以應。


  我雖聽不見二人在說些什麽,但她們的神情卻告訴我,其口中談論之事十之八/九與我有關。


  幾句話過後,二人停止交談,皆不約而同地望向我,黃衣女子笑意較之方才又深了幾分。


  道童雖神情淡靜,但廣袖下隻露出半截的幾根手指卻在暗暗施法。


  一縷凡眼無法看見的黑氣如同一道和緩流水,從道童指尖逸出。


  而當黑氣在觸及刑台之時,忽然由飛往我的方向打了個彎,撞入山子後背。


  也是此時,勒得我雙腿生疼的鐵索刹那消失,而緊縛著我手腕的風圈瞬即縮小成鐲,恰好套在紅繩上,將紅繩整根裹住。


  我當下伸手一抓,卻被一道邪氣驀地彈開,旋即又轉探靈力,依舊空無,看來這猱妖是鐵了心要斬斷我所有退路。


  “千樰,小心。”阿哥的急呼聲將我的注意力自靈力上拉了出來。


  抬眼之時,一隻大手猝不及防地抓在我臂上,隻見方還趾高氣昂的山子不過眨眼功夫竟變得麵色發青,雙瞳暴突。其眼眉扭曲無狀,眼眶裏有黑流迸下,大張的嘴裏吐出極其混亂的音節,似正遭受著極大的殘虐。


  我急忙反握住他的手,問道:“山子,你怎麽了?”


  山子驚恐地看著我,嘴張合數次硬是吐不出半個字來。


  隨著他手上力道加重,我手臂幾乎快要被他擰斷,疼痛侵襲之下,我便使力去掰其手指,欲將之拿開。


  奈何他的力氣突然大得驚人,任我強撬狠挪,他自堅硬如鐵。


  “千樰,你……你……”鐵籠裏虛弱至極的小慈倏地出聲,卻是驚訝地說不出一句整話。


  我一副心思此時全都放在自己即將被山子抓斷的臂上,聽得小慈無端驚呼,急躁中,甩聲問道:“我怎麽了?”


  未及小慈回答,阿爹乍然而起,爪子緊抓著鐵籠,急嗬道:“千樰,快離開這裏,快走,快走。”阿爹的辭氣是從未有過的急迫與驚惶。


  阿爹和小慈突如其來的焦灼令我如墮雲霧,一壁同山子周旋,一壁問道:“阿爹,到底怎麽了?”


  一語剛出,目光恰好落入山子瞳中,而這本是不經意的一眼,卻叫我不由得遍體生寒。


  隻見那裏麵映著個麵白唇黑、雙眼血色的怪物,怪物的脖子上滿布鱗片。刹時,怪物凶眉頓蹙,張嘴之時,兩排血牙商嵌。


  山子眼珠裏所映出的景象叫我駭然不已,登時移走目光,不敢再看,猛力掰開山子的手,轉扶在鐵籠上,以穩住差些傾下的身子。


  我驚詫萬分,不住喃喃:“這不是我,這不是我……”


  “千樰,快走,快走。”親人焦急的驅趕聲如同一根根銀針,刺入我經外奇穴。


  我幡然醒神,再看向刑台之下,眾人驚恐萬狀,同時施以我恨之入骨的眼神。


  此間,唯有一人,自始至終都熙笑如斯,便是刑台旁的黃衣女子。她就像一個準備看一出好戲的客官,而臉上笑意則是對這出戲滿懷期待的體現。


  山子緊抓住我的手突然鬆開,步伐不穩地後退兩步,隨後帶著恐悸和怨恨轟然倒地,渾身散發著濃烈的死氣,淌下黑水的眼睛大睜著,看向刑台下的眾人,黑水在他臉下逐漸流成一條墨痕。


  “山子死了,山子被妖怪殺死了。”


  “妖怪,妖怪殺人了,妖怪殺人了。”


  一時間,驚恐聲源源不斷地衝向刑台。


  當是時,一直袖手的道童在如海潮般的人聲中一舉躍上足有三尺之高的刑台,手持一把普通木劍,直指於我,嘴裏奶聲嗬道:“大膽妖怪,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害人,小道今日就替天行道,收了你這隻惡妖。”


  “收了她,收了她……”眾人皆齊聲呼應,握拳以表。


  “他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人。我雖是妖,但我從不害人。”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地不知所措,麵對眾人的指責,我唯有急惶惶地解釋,卻沒人肯聽我一句。


  阿哥一手抱著仿若睡著的小侄兒,一手拉著不會說話的嫂子,心急火燎地催促:“千樰,別解釋了,沒用的,趕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道童霍地邁近兩步,獰笑道:“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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