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寂寂冷冷的莫空催這幾日突然熱鬧起來,先是涼月身攜一枚青玉佩敲門而入,沒幾日又迎來尋人道士。
而這道士剛來不久,又有一位身著白衣的女子前來叩門,其懷裏抱了隻白絨絨的靈獸,女子喚之為燈籠。
許是莫空催裏的人已經開始習慣這份熱鬧,因而對白衣女子忽然扣門一事未再如涼月和歸塵子來時那般警惕。
涼月立時喜形於色,一把將《地陰經》揣入衣襟,拔腿朝白衣女子跑去,“太微,燈籠,你們怎麽找到這裏的?”
江叔和雀姑娘又是一頭霧水,雀姑娘問道:“涼月,這位姑娘是?”
涼月立馬拉著太微同諸人解釋:“太微,是我的……表姐。”
江叔聞言爽朗大笑,連忙熱情相邀:“既是涼月的表姐,那便是我們莫空催的客人,姑娘快快請進。”
雀姑娘也麵含笑意,英眉一舒,讚道:“莫說,太微姑娘和涼月的眉眼還有那麽幾分相似,都是頂美的女子。”
太微撫了撫燈籠的後背,淺笑道:“過譽了,我當是不及涼月的。”
正說著,歸塵子快步走上前來,掛著念珠串的手直指太微,“施主也出現在此?”
涼月被歸塵子一語弄的不明就裏。
太微見著歸塵子卻不似他那般詫異,神情無波無瀾,淡淡地道:“道長能在此,我便也能在此,有何不妥?”說話間,太微自袖裏取出一隻古銅色鈴鐺,“在一株樹下拾得,不知何人所遺。”
歸塵子連忙喜哈哈捧起手,“此乃貧道的伏妖鈴,多謝施主拾獲。”
“道長可要仔細著些,若是再弄丟,恐就不好找回了。”太微說著便將伏妖鈴放入歸塵子手裏。
涼月湊近太微,傳音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太微不疾不徐地道:並非大事,稍後再詳告。
“師兄,這是我表姐,你曾見過幾麵的。”涼月又指向燈籠,煞有其事地道:“還有燈籠,你也是見過的,沒忘記罷?”
歸塵子知道自己說不過她,便也不再爭辯,隻附和道:“原來是師妹的表姐,幸會幸會。”說罷,合手作禮。
見歸塵子難得如此配合,涼月不由心情大好,當下用一種“識時務者為俊傑”的眼神覷看他,而後又道:“江叔,雀姐姐,我師兄今日便要離開,不會多作叨擾。表姐是我相依為命的親人,日前,我們在一場大雪裏不幸走散,她今日尋到此處應當沒少吃苦頭,目前暫也無處可去,可否讓她同我一起留在此處?”
江叔尚未表態,歸塵子卻立馬打斷:“非也,貧道也有意留下。”
涼月當即剜他一眼,假意道:“師兄方才不是說師父在觀裏等你回去嗎?”
歸塵子執起拂塵當空一掃,不容置疑地道:“師父已於日前離觀閉關,觀中事務不繁,且有一眾師兄弟打理,所以暫時不用貧道回觀。”
涼月登時語塞,心尋著找個別的法子將他趕走,以免在此礙手礙腳,正琢磨著,江叔忽然喚了聲:“公子。”
眾人聞聲,旋即轉頭往廊上看去,就見蒼駁不知何時已經立在廊下,身後房門半開,神情淡然,梢如利刃之尖的修眉下,一雙冷眸在雪衣的映照裏更顯凜寒,自千年寒窟裏徐徐蔓延出的眸光落在幾人聚集的那方,清冷地似要將漫漫紅塵裏每一道光束都凝結成冰,紛落成雪,便是侵肌刺骨的寒氣,也較之遜色不少。
同處一座庭院,廊裏廊外,卻是兩番光景。
眼下這一幕,無端叫涼月心頭一緊,竟毫不猶豫地甩下眾人,拔腿跑向他。
如瀑墨絲間,紅穗隨風,粉肌雪麵上,笑靨盈盈,涼月每一個眨眼的動作都似帶著足以退卻冬寒的春意。
她幾乎是用盡全力對他散出善意,隻期有朝一日,能讓他卸下周身重重包裹的冰層,同她並肩站在陽光下,看冬去春來,花謝花開。
涼月媖嫻地立在他身旁,微微仰頭,望著他,灼灼目光一如她覆體紅衣,嬌嬈而不失溫婉,丹唇輕啟,“公子。”語調兒清囀,似黃鶯初出深穀,歡而不嘈,又如春來冰破,涼泉叮咚,夾著絲絲甜意和縷縷微風沁入每一個心跳的瞬間。
蒼駁凝立未動,站在她身旁猶如一株千年寒鬆,軒然霞舉,瞳若黑棋韻冷月,眸波流轉間,春風乍凜,冷眸定在涼月眼裏,晏然自若,毫無問詢之意,隻是這樣深深地看著她,僅此而已。
“公子,茶清了,我重新為你煮一壺。”涼月笑眼如彎月,柔語軟音直滲其心。
蒼駁的目光自她臉上移開,轉身回了房,留得半扇未閉之門。
涼月扭頭朝庭院眾人打了個手勢,隨後跟腳邁進。
這些天的相處,涼月已將蒼駁的性子摸了半透。
眼下對於太微和歸塵子,他雖未明示是否同意二人留下,但涼月已從他眼中讀出未拒之意。
不拒便是同意,她對此甚有把握。
蒼駁回房後,江叔和雀姑娘便立即替突然到來的兩人忙活著安排房間。
而近幾日時常外出的北行,恰也在此時歸回。
雀姑娘一邊同北行解釋二人的到來,一邊替太微和歸塵子準備驅寒的薑茶。
江叔則回屋取出自己的衣裳拿給歸塵子,以便讓他換下被涼月抹了鼻涕的道袍。
奈何江叔身形魁梧,而歸塵子較之稍顯瘦削,試了一下委實穿不得,隻好讓同歸塵子身形相似的北行取來兩件略薄的袍子,給歸塵子換上。
北行和蒼駁一樣,即便在寒冬臘月裏,所著衣袍都不甚厚實。
而關於這一點,涼月也曾向雀姑娘打聽過,雀姑娘隻道是蒼駁自小體寒,不懼冷,而北行多年跟隨在他身邊,倒也不知不覺養出個耐寒的身性。
對於雀姑娘這番解釋,涼月自是不信,內裏定有尚不可為外人道的因由。
房內,涼月正替蒼駁更替新茶,又添了兩塊銀碳入爐。
蒼駁則淡然地坐於桌前,左手執一卷素書,右手閑閑放於杯盞旁,時不時翻一下書頁,期間從未抬眼看過身旁人。
涼月對此已習以為常,並不介懷,反而故意放慢動作擺弄茶具,眼睛卻偷偷瞥看蒼駁。
這廂光景,看在涼月眼裏多多少少有些虛幻,恍然如夢。
自那日她直言問蒼駁是否對她無意之後,不知緣何,蒼駁竟漸漸地不再蔽於屏風之後,這於涼月而言無疑是一個極好的開端。
涼月之前最為擔心的便是,不管她如何努力靠近,對方始終一塊寒冰,不融不破,甚至方圓之內不容任何人涉足,獨置於一方冰雪中。
不過眼下看來,她之前所擔心的事暫未發生,進展雖緩,但至少蒼駁不再排斥其靠近,這於她而言,已算佳況。
涼月拾掇好換出的舊茶渣,又溫聲道:“公子,新茶已煮上,稍後你自行斟飲。方才的道士是我師兄歸塵子,白衣女子是我表姐太微,皆乃親故,我代他們謝過公子。叨擾幾日,望公子莫嫌。”
蒼駁將目光自書中移到空空的杯盞裏,隻一瞬又移了回去,未做其他反應,神情依舊冷淡如水。
涼月也不再多言,捧起茶渣碗便退身出離。
在涼月為蒼駁更替新茶之時,雀姑娘已將煮好的薑茶送入太微房內,眼下正和太微聊得興致勃勃。
另一邊的江叔則將薑茶送進歸塵子房裏,亦同歸塵子探討起了法器的妙用。
而北行則一聲不吭地立在蒼駁房外,涼月剛一走出,他便敲門而入。
涼月笑了笑,這般生活正是她從前求而不得的,除了多出個礙手礙腳的歸塵子,其餘都無任何可挑剔之處,寧穩的遁世之途仿佛就此登程。
太微被安排在走廊盡頭倒數第三間房裏,和涼月隔了兩間。歸塵子的房間則被安排在北行的隔壁,轉左下廊便是溫泉。
涼月出來後便徑直行往太微房中,雀姑娘正和太微聊得起興,而在進來前便被示意裝睡的燈籠這會兒已經“轉醒”,瞧得涼月出現後,立馬歡跳起來,一個躍身便跳進涼月懷中,模樣乖巧至極,嘴裏含含糊糊地喊著:“涼涼月。”
“不愧是靈獸,動作這般敏捷。”雀姑娘一壁打量著燈籠,一壁脫口讚道。
燈籠聽懂雀姑娘言辭中的讚揚,更加歡騰,衝著雀姑娘奶聲奶氣地喚道:“雀雀。”
雀姑娘朗朗一笑,“真討喜。”
涼月撫摸燈籠的後背,在太微身旁坐下,笑道:“雀姐姐可莫要誇燈籠,不然它該得意忘形了。”
太微也隨聲附和:“涼月所言甚是,燈籠最是經不住誇。”
“太微香香,涼涼月。”燈籠從涼月懷中伸出一隻短短絨絨的爪子,有些不悅地拉了拉太微的衣袖,又用才長了一指之長的麟角頂了頂涼月的手,以示對二人所言的不讚同。
三人皆被它的小動作逗得發笑,涼月輕輕地捏了捏它毛茸茸的小圓臉,又同雀姑娘絮談道:“難得雀姐姐不懼燈籠,燈籠是我和太微前些日子途徑一處山林裏偶然遇見所得。因太微早些年看過半本載有世間靈獸的書籍,書中所載之物聞所未聞,所以她記憶尤深,但彼時遇到尚未破殼的燈籠時還不知其為何物,隻覺此物實在怪異,太微恍覺似曾在哪裏看到過,稍加回憶便知其形甚像那半本書中所載之物,而根據書中所載之象略一觀測,方初斷其乃夙師,這便將它攜在身上。”
太微接著涼月的話繼續道:“在我們遇到燈籠時,它的爹娘不知所蹤,我們擔心它落在外麵無法順利破殼降生,所以商議之後便決定將它帶上,一麵尋找當年的贈玉之人,一麵替燈籠尋找爹娘。就在半個月前,涼月說自己做了個奇怪的夢,夢中有一名白衣男子,其腰間竟懸著一枚和她身上青玉佩一式一樣的玉佩。白衣男子置身在一片怪異的樹林之中,此樹大別於尋常樹木,葉呈狐尾形,甚是奇特。後經過多方打聽才知,涼月夢中之樹是乃香木。聽聞香木林易進難出,我本不讓她前來,誰知一日早晨,我醒來後未見著她,問問尋尋了好半日才知她夜裏便出了城,而這城外就是香木林。未曾想她竟撇下我和燈籠,隻身一人,偷偷進了林子。我在外麵左等右等都不見她回來,兼之又遇上一點麻煩事,昨晚才處理妥當,所以今早天尚未亮便攜了燈籠進來尋她,好在終於尋到了人。方才見得蒼公子,便知她已經找到了夢中之人。”
雀姑娘一言不發地聽著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敘說,期間若有所思地觀察著二人神色,不明內情的燈籠忽地跳出涼月懷裏,落在雀姑娘腿上,軟糯的聲音聽的人心裏不斷地滋生柔意,加之其一身的白絨觸之舒軟,雀姑娘打心底裏喜愛這隻小靈獸,抱著它不舍放下,眉眼間滿是笑意。
聽完二人絮言,雀姑娘明了大半,疑竇定然是有,不過涼月和太微早先已將諸事安排妥當,即便他們命人去查,也查不出個究竟。
蓋因,她們的每一言每一語都“屬實”,隻是中途殺出的歸塵子在意料之外,眼下隻需將他搞定,便成事一半。
涼月在給蒼駁煮茶時已經謀了個法子,為穩妥起見,無論如何都要讓歸塵子離開此處,不然夜長夢多。
難免萬無一失的計劃在他那裏出個岔子,否則之前的一切準備和功夫都將麵臨前功盡棄的危險。
因而,眼下最要緊的便是讓歸塵子遠離莫空催。
若是尋常道士,倒還罷了,但這歸塵子卻實在小覷不得。放在平日,還能同他一較,而目今卻斷不敢容他胡來,倘使因此攪了她的大事,涼月非得現出原形同他拚命不可。
“兩位姑娘有這般惻隱之心,實屬難得。公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從小就不愛與人親近,涼月不要太過在意。他啊,”雀姑娘不由得輕聲歎息,滿眼疼惜,“隻是習慣了,他從來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涼月,你是個好姑娘,不管怎麽樣……”
雀姑娘欲言又止,頓了片刻後才繼續說道:“隻要你待他是真心的便好,公子身旁需要一個如你這般的好姑娘。他太過孤寂,有時能坐在院裏看一整夜的星星,府裏下人都不敢上前勸說。他自小聰慧過人,行事向來都有自己的主張,以前他爹娘在世時還能勸一勸他,自他爹娘走後,他的性子就越發孤僻,從來隻相信自己的判斷,又甚少同旁人道出心思,所以便是連我們都時常猜不透他的想法。”
這是雀姑娘第一次同涼月道出心裏話,看得出,雀姑娘很是疼愛蒼駁,奈何蒼駁性子孤冷,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而於雀姑娘,與涼月的多日相處,讓她對這位手執青玉佩且聲稱是蒼駁未過門妻子的姑娘漸生好感,故而才有了此番言辭,想必也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後才下的決定。
涼月旋即斂容正色,用無比認真的神情和辭氣,似對雀姑娘許下承諾般,道:“我涼月,對公子,此生不渝。”
太微微微顰眉,“涼月……”
“太微,”涼月似知曉太微想說什麽,立馬出言將其打斷,隨手解下青玉佩,放在桌上,將刻字那麵翻上來,斬釘截鐵地道:“青玉為證,除非蒼駁今生今世,及至化骨成土時,都對我生不出半分情意,否則我涼月始終是他未過門之妻。我可以等,等到他願意披上紅衣娶我過門,哪怕那時他已銀發如霜。”
涼月說此話時,一改往日俏皮,自眉梢到唇角,無一不在表露著頂真之態。
在涼月對麵的雀姑娘當下為其鄭重之辭一怔,連帶著撫摸燈籠的手都不由得頓住,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涼月,似在端詳其所言是否摻虛,一雙探究的目光仿佛要沁到她心底裏去。
太微在聽聞涼月這番絲毫不容置疑的言辭時,神色無比複雜,張了張口欲說些什麽,可在瞥見涼月麵上那半點不容玩笑的神情後,最終閉口,未作言語,但眼眸之中卻憂色漸起。
燈籠倒是不曉外事,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稚子,雀姑娘動作一停,它便開始不安分地蹭了蹭,似在提醒她繼續方才突然停下的輕撫。
燈籠這一動,雀姑娘立馬如夢初醒般低頭看它,而後重新撫摸它軟絨絨的後背。燈籠最喜被相熟之人從上至下一遍又一遍撫弄後背,頓時安分下來。
雀姑娘隨即將目光自燈籠身上移開,轉投在涼月麵上,忽而神態祥和,笑意深深,意味深長地道:“公子雖性情孤僻,但同他爹一樣,不是薄情之人。涼月,你是個好姑娘。”
涼月笑了一笑,自斟薑茶飲下半盞,剩下的半杯薑茶在她輕輕搖晃的手裏翻起微波,她的目光凝在波央,笑容漸深,自言自語地道:“這茶可真像酒。”
太微和雀姑娘對視一眼,皆麵帶疑惑地看著她,不知其所雲。
太微擎起麵前餘溫尚存的杯盞小啜了一口,而後放下,搖頭道:“涼月,這是薑茶,茶與酒的味道可不大一樣。”
涼月含笑抬眸,“若說它不是酒,可為何我卻醉了?”
雀姑娘連忙解釋:“公子從不飲酒,所以以前府裏的下人也沒有一個人敢沾半點酒腥,便是連酒窖都沒有,這壺薑茶裏應當品不出酒味。”
涼月似笑非笑地道:“那可就奇怪了,連莫空催的茶都能醉人。”
轉眸之際,一把白須寥寥的拂塵在門關處一晃,隨即出現個極其討嫌之人。
涼月眉頭一皺,又刹那和顏,開口招呼:“師兄,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