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二人一前一後邁進門檻,已經睡醒的燈籠脫兔般跳下太微懷裏,直奔涼月而去,一股腦竄進冰冰涼涼的被窩裏,露出半顆腦袋,眨巴著漆黑的眼睛,望向涼月,甜甜喚道:“涼涼月。”
涼月舒心一笑,撫上它手感極柔的腦袋,又使出一個彈指叩在它腦門上,輕斥道:“你呀你,看你以後還皮不皮,那個時候倒是忘記你生來的本事了。”
太微款款走近,臉上掛著一副慈母般的微笑,和藹地瞧著床內二人,“燈籠生性膽小,又缺乏曆練,自是敵不過來如風電的黑霧精。”
涼月似嗔非嗔地道:“燈籠不被你慣壞才怪。”眼睛隨即轉向被冷落的道士,表情瞬間由晴轉陰,語氣嫌惡地道:“歸塵子,你來做什麽?”
歸塵子揮動著拂塵,舉步上前,至半懸的珠簾處止步,“貧道過來是想問師妹一事。”
門簾內的二人相視一眼,太微搖頭,以示她也不知歸塵子將問何事。
涼月以手支額,側躺起,邊逗燈籠邊道:“何事?”
歸塵子道:“鳳凰翎。”
“鳳凰翎乃我私物,道長問這做什麽?莫不是道長打上了我這鳳凰翎的主意?”辭氣已然不悅,涼月最是見不得有人覬覦她的東西。
歸塵子忙不迭擺手,“非也非也,師妹莫誤會,貧道並非要打鳳凰翎的主意,隻是想問師妹這鳳凰翎的由來,不知師妹可否相告?”
“撿的。”涼月回答的極其敷衍。
歸塵子追問:“何處拾得?”
這緊追不舍的問詢已然磨穿涼月耐心,她沒好氣地反問:“幹你何事?”
“涼月,道長乃正派人士,斷無貪圖之欲,今日饅頭也說了,凰羽在估鶠身上,道長所問定當與估鶠有關。”太微時常在二人中間扮著打圓場的角兒。
歸塵子插話道:“貧道其實是有一私事。”
簾內二人均扭頭望向他。
隔著珠簾,隻見簾外搖曳的淡橘昏光下,身形愈發蕭索的歸塵子慢顆慢顆地撥動著手裏油光鋥亮的珠串,垂首望著地麵,整個房間驀然陷入一片奇怪的安靜中,便連燈籠都不覺屏聲靜氣,似在等歸塵子掀開一樁深埋於內心的前塵舊事。
撥動珠串的聲音在歸塵子一個抬頭間乍然停止,他慢條斯理地將珠串挽了三圈,掛在虎口處,“貧道出家前,凡號為蕭遲,故裏西江。”
本就不大的聲量,在這冷得透骨的冬日裏,平添了幾分蒼涼之感。
歸塵子才說了半句,涼月微眯的雙眼便赫然瞪大,哪曾想,歸塵子竟是西江蕭家的後人。
“先前逢鴉山一遇時,貧道等候於山下將師妹喚住,便是想問師妹身上所佩鳳羽的由來,隻是當時天寒地凍,貧道薄衣出行,未耐住寒,才未得及時言明……”
“那在你後來對我窮追不舍時為何不問?”涼月將其打斷。
歸塵子耐心地道:“在山上時,貧道並不知師妹盜了青玉,是第二日從師叔口中得悉。貧道身負護玉一職,理當先追回青玉,再理貧道個中私務,故而一拖再拖,時至今日才得以問出。”
話至此,涼月猛地翻身而下,一把抽出腰間斷花翎,舉步邁向歸塵子,“啪”地掀開珠簾,不由分說地將斷花翎塞到歸塵子手中,坦坦道:“既是蕭家祖傳之物,如今我便還給蕭家後人,也算物歸原主。”
內處靜觀的太微欣然一笑,燈籠也露出整個腦袋,伸長脖子往外探看。
歸塵子撫了撫斷花翎上的鳳羽,麵色安詳,背對著燭火的他,在自己營造的陰影裏釋然一笑,而後托著斷花翎送至涼月身前,“貧道既已擇修道之路,凡塵俗物便當摒則摒。鳳羽今日已回我手中,我便算履了蕭家後人之職,未辜先父之托,亦不辱祖命。師妹尋得此物,是與之有緣,而今貧道便將此物贈予師妹,還望師妹代為保管。”
涼月怔怔地接過才還回去的斷花翎,狐疑道:“歸塵子,你可想清楚了,這是你蕭家世代守護神物,你身為蕭家後人,理當繼祖之司,緣何送了外人?而且,你可瞧清楚了,我是什麽?”
歸塵子失聲大笑,“妖分善惡,人又何嚐不是?”
形形色色的道士,真正經的,假正經的,涼月通通見識過,卻未曾見過這般將妖與人相提並論之士,涼月仍有些不可置信地再次跟他確認:“歸塵子,你可想好了,凡是入我囊中之物,若非我願意,無人拿得去,方才我將鳳羽歸還於你,是念在這本就是你蕭家之物,而今你再贈予我,那鳳羽便為我涼月所有,永不再歸還。”
塵子鄭重其事地合手作禮,“師妹安心收下。”
涼月反手一握,將還出去不過片刻的斷花翎又利落別回腰間,抱拳道:“多謝道長贈物,涼月感懷在心。”
太微也抱著燈籠走了過來,掀起珠簾,笑吟吟道:“鳳羽乃是數年前在一鑄劍師手中所得,兜兜轉轉倒還是叫它真正的守護人找上了,想必饅頭今日所說的凰羽,是一直在道長身上了?”
歸塵子道:“沒錯,當年戰亂時,貧道曾祖父將鳳羽和凰羽分別交於兩兒護送出西江,凰羽交給了貧道的祖父,而鳳羽則托給了叔祖。祖父按時到了事先約好的地方,卻遲遲不見叔祖,足足等了半月,始終不見叔祖半點蹤影,由於身負重任,且擔心凰羽被有心之人掠去,祖父隻得先行離開。後來著人去尋,卻如大海撈針。自那時,叔祖連同鳳羽不知去向。”
“竟是這樣曲折。”涼月接過話頭,“鳳羽雖在我手上,但我卻沒問明來由,隻知其乃西江蕭家世代相傳之物,至於道長叔祖,未有耳聞,確不知其何在。”
“幾十年前的事了,叔祖恐早已不在人世,毫無蛛絲馬跡可查,先父曾不止一次著人去尋,卻始終沒有找到半絲蹤跡。萬物皆有其因果,如今鳳羽凰羽再逢,當是冥冥注定,皆為天意。一切得失,盡隨其緣。”許是出家之人,心性總比常人要曠達得多。
“一切得失,盡隨其緣。”涼月將最後一句喃喃複了一遍,低頭看向青玉佩,若有所思。
“借道長一語,望點醒夢中之人。”太微說這話時,眼睛瞟向涼月,見她對玉湛思,便知她又在想那人了。
太微轉了眸子,又看向歸塵子,問道:“道長,還有一事,今日饅頭卻說凰羽現在估鶠身上,這是怎麽一回事?”
歸塵子又拆下珠串,慢條斯理地撥弄,“師叔護山數百年,早覺出山裏有異,卻始終探尋不出端倪,這些年一直未有片刻鬆懈。昨夜地動的前一刻,貧道剛出商船,正不知身處何地時,便接師叔急訊,連忙趕往京師。待貧道趕至時,估鶠已出,而凰羽則是師叔趁亂祭在一隻估鶠腹上的。”
涼月調轉目光,看向斷花翎,道:“即便凰羽在估鶠身上,又有何用?如果鳳凰翎當真如傳說那般心意相通,這麽些年早相聚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剛說完,屋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三人瞬間閉口,皆扭頭望向虛掩的房門,但見一模糊不清的黑影迅速經過。
涼月速即閃至門口,輕輕撥開房門,探出半張臉,環顧四周,已不見黑影蹤跡,想必此時應已下樓,心中不免疑惑,深更半夜,宮裏的人來找蒼駁做什麽?
正兀自思索,突覺寒氣逼近,一抬眸,冷不防對上一雙深瞳。
涼月被那雙幽深的眼睛看得不大自然,甚有一股做賊心虛之感,忙拉開門,牽出個連自己都覺得難看的笑,“公子怎不在屋裏歇著?”
“蒼公子。”
“蒼施主。”
裏麵兩人聞言也緩步迎出,一一打著招呼,無聊至極以至昏昏欲睡的燈籠懶懶地瞥了蒼駁一眼,打了個哈欠,又繼續窩在太微懷裏,眯著眼睛。
蒼駁朝門中望過一眼,又看了看一臉假笑的涼月,隻微微頷首,便又舉步行過。
涼月往他離去的方向看去,目送那個白色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望不到頭的黑暗裏。
每次看他離去的背影時,涼月總忍不住一陣慌亂,似下一刻便再見不到他那般,整顆心沒來由的疼,挫骨噬髓般的疼。
歸塵子合上手,語重心長地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早日勘破,方離娑婆。”
涼月這一次沒有惱歸塵子的喋喋不休,她非是讚同歸塵子之言,在她心裏,任何勸說她放下蒼駁的話皆是妄言,她強顏一笑,有氣無力地道:“勞頓一日,先回房歇著罷,熱水湯應該就快好了。”
“涼涼月。”燈籠睜開眼睛,一隻爪子抓住涼月外袍,撒嬌的小模樣叫人看了徒生歡喜。
涼月捏了捏它軟嘟嘟的耳朵,“好了,涼涼月有些累了,快跟太微香香回去罷。”
太微將探出半個身子的燈籠往上一提,溫聲勸慰涼月:“你近來越發多愁善感了,一切順其自然,無須強求。”
涼月含笑點頭,“嗯。”
歸塵子非但沒有要走的意思,還十分熱情地道:“貧道想要與二位說一說鳳凰翎之機妙……”
涼月連忙擺手打斷:“明日再說罷,今日不想聽了。”
歸塵子卻不識眼色,鍥而不舍地道:“事關重大,貧道以為……”
忍無可忍的涼月一腳踢在歸塵子腿肚子上,吼道:“以為什麽以為?估鶠今晚又不會來,你這個臭道士,還叫不叫人安生了?”
太微抿嘴一笑,不管二人吵鬧,兀自帶著燈籠出去,身後不斷飄來二人的爭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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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出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