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一炷香工夫前,涼月將鳳凰翎交予太微,堂內眾人見將軍和夫人雙雙投入險境,均開始坐立不安,幾名老將甚至提刀欲出歲暮樓,最後都被歸塵子和北行攔了下來。


  雖非戰時,但軍令始終是軍令,不分時候。幾名老將的資曆雖然都比北行深,但此刻,北行之言便代表蒼駁,所以倒也無人敢抗令強闖。


  待在樓裏的人絲毫不比外麵的人舒坦,一城之人如蹈水火,處境岌岌可危,前方情勢不明,敵人又實非凡力可對付,這對於在沙場裏浴血廝殺、在敵營前策算戰略的將士來說,無疑是一種變相的煎熬。


  一屋子人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臉色變了又變,一層窗戶紙都快被這幾人給生生看穿。


  誰知這時,燈籠開始坐臥不寧,嘴裏不斷發出怪異的聲音,一雙爪子在太微的衣服上不停刮著,似在磨爪,太微當即捉下它一隻爪子,翻開來看,果不其然,綿掌又開始生出尖利的爪鉤,太微外層的衣服都已被其生生劃爛。


  不寧唯是,太微還發現,燈籠嘴裏也不大對勁,掰開一看才知,先前的乳牙業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排尖牙,更且上下各有兩顆獠牙,狀類虎齒。


  而變化還不止這兩處,太微驚覺它的體重越來越沉,身量也越來越大,抱著它漸漸有些吃力。


  此時,屋子裏的其他人很快也發現這一難以忽視的變化,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凝在燈籠身上,眼見它越來越大,所觀之人,無不詫異萬分。


  “放它下來。”最後是饅頭出言提醒太微,不然還不知她要抱到幾時。


  “前輩,你可知這是怎麽回事?”前日初見時,北行和饅頭互有兩句口角衝撞,而致二人之間生出些許芥蒂,但眼下事態緊急,已然脫離掌控,正是需要吳越同舟之時,北行心中的嫌隙瞬間化為烏有,向饅頭請疑。


  其實,饅頭最是記仇的主,甚至比涼月更小肚雞腸,但關鍵時刻還算能顧全大局,既然北行已經開口,它縱然再是計較,也不好在此時做作,回道:“成年夙師有獠牙,亦有利爪,身量足以高過八尺大漢。如果老朽沒有猜錯,燈籠應是在急速成長。夙師隻有成年之後才有攻擊力,幼年時期隻能自保,所以,一般不幸落單而又尋不到族人的夙師則會立即找一個能力強大之人,相處幾日後,若覺出此人對自己無壞心,之後便會極其依賴那人。”


  太微不禁狐疑,“《天陽經》上卻未記這一筆,你又是如何知曉得這般詳細?”


  “也不曉得師妹和蒼施主現在怎麽樣了?”在門口徘徊的歸塵子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不過無人理他,因為這會兒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量益發龐大的燈籠身上,無暇他顧。


  饅頭抓了抓自己並無胡須的下巴,端起一副老者之態,“咳咳咳……《天陽地陰經》流傳數千年,難免有所缺漏,太微姑娘和老朽看的未必是同一本。”


  饅頭所言不無道理,可太微總覺得其中有些不對,但一時又說不出究竟哪裏不對,眼下倒也無心思就此問題深究,便隨口應道:“前輩所言在理。”


  隨著燈籠身量增大,眾人紛紛後退,為其讓出一片寬闊的空隙來。


  燈籠的身量很快便已超過時常將其抱在懷裏的太微,正當所有人都在揣測它究竟會長到多大時,饅頭突然急促地大喊一聲:“快讓開,它要出去。”


  一眾人聞聲四退,燈籠緊閉的雙眼驀然睜開,低吼一聲,撲向天井,而其所行之處,無不留下數道深深的抓痕。


  距它最近的太微當先反應過來,旋即躍步跟上,歸塵子和北行見狀亦寸步緊跟。


  進入天井後,燈籠忽而仰天長嘯,利爪寒芒微閃,一個騰躍,飛身直上,奔了出去。


  心頭一緊的太微連忙踏步而飛,追其腳步而去,躍至三樓時,將手中鳳凰翎往下一拋,雙羽直朝饅頭落去。


  饅頭立即會意,穩穩將其接入爪中。


  太微轉眸之時,不經意瞥到孟不怪的房間,卻見房門開了一道縫,一顆圓溜溜的腦袋卡在門縫裏,下巴抵在門檻上,看這架勢,像是準備出來,卻又因雙腿皆被木板固定,再加上涼月的捉弄,暗中讓大夫略施手腳,將其雙手也用棉紗布子纏縛起來,一番倒騰下來,最後竟將孟不怪裹成個大肉粽,導致他半點也施展不開。


  孟不怪正左支右絀,忽見太微,當即欣喜非常,忙衝太微喊道:“人美心善的太微姑娘,可否過來扶小生一把?”


  太微平生最不屑油腔滑調之人,況且這會子哪得空閑去理會他,隻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便一徑躍上房頂,頭也不回地朝燈籠追去。


  歸塵子和北行二人,亦不停腳地緊追在太微之後。


  三人從歲暮樓出來後,途中片刻未停,一路追躡至此。


  聽完太微一敘,涼月稍覺驚異,冥思片刻,道:“如此說來,燈籠此舉意在保護自己?”


  太微看著不遠處被估鶠重重圍住的燈籠,搖了搖頭,“不盡然,此事太過蹊蹺。”


  二人正兀自思量,卻聽歸塵子出聲打岔:“師妹,你方才不是追蒼施主而來嗎?蒼施主現在何處?”


  涼月指向空中黑雲,聲沉沉道:“那裏。”


  歸塵子和北行齊齊望去,北行驚聲喊道:“公子。”而後毫不遲疑地躍下觀星台,直衝蒼駁而去。


  “北行。”涼月急急伸手去抓,卻撈了個空,秀眉一攏,立即蹺趹跟去。


  太微和歸塵子見狀也連忙趵出觀星台,一前一後奮力直追。


  涼月追上北行之時,已進入煞氣橫飛的黑雲之中,並著後一步趕到的二人,齊齊被迫卷入角逐。


  光是煞氣,倒也罷了,最要命的是後虛劍蕩出的濃烈殺氣,不斷地衝擊著二妖的靈魄,似一刀刀將靈魄生生剮開,越來越難以承受的劇痛叫兩人漸漸身力不支。


  估鶠重重圍起的蔽障猶如銅牆鐵壁,連斷花翎和赤雲鞭都無法傷其分毫,更遑論尋常刀劍。


  北行手執佩劍,使出渾身解數,對著估鶠一陣猛砍,數十下之後,非但未傷其一點皮肉,反倒折了佩劍,當場斷成兩截。


  而歸塵子匆忙中取出的桃木劍就更不用說,隻一下,便折成幾段,脆如枯柴。


  此刻,四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在後虛劍上,但蒼駁始終凝在空中,劍雖在手,卻並不出招,似乎在等。


  而另一邊,估鶠好像特別關照燈籠,七八隻估鶠將燈籠緊緊裹住,不予其一絲一毫的行動空隙,任燈籠空有一雙利爪,卻無處可發。


  幾人被困死在估鶠陣中,奈它不得。


  不過,這並非全然是壞事,眼下,所有估鶠都在此處較勁,進食便一時難以展開,若著眼全局,涼月等人身陷的困局倒暫時成了個危中之解局,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是,還沒慶幸多久,一道尖厲的長嘯瞬間將眾人的心從雲端打入穀底。


  涼月忍著渾身疼痛,低斥了聲:“要命。”忙仰首看去,隻見一頭羽色灰白的估鶠正朝人群俯衝直下。


  眾人大駭,歸塵子詫聲相詢:“這是?”


  “等等。”涼月定睛再觀,注視片刻,驚呼道:“它背上有東西。”


  太微立刻引頸而望,“那是什麽?”


  北行沉聲道:“有點像雛鳥。”


  灰白估鶠背上之物,乍一看,確實像幼鳥,但仔細一顧,卻又與別的估鶠有所不同,因為那隻幼鳥生了一雙湛藍之眼,而尋常估鶠卻是無目,涼月心頭一冷,“不對勁。”


  歸塵子舉著拂塵朝灰白估鶠指去,“貧道突然想起,師叔方才有提起過,估鶠類蟻群,有至高無上的統領,是其之王。估鶠王身形小巧,如鴉雀,有雙目,可視物。”


  “如此重要之事,怎現在才說。”涼月簡直對他恨得牙癢癢,拳頭是捏了又捏。


  正說著,後虛劍劍氣陡然一重,劍鳴嘶嘯,涼月喉中瞬間湧上一股腥甜,頓覺肝膽俱裂,身子搖晃兩下,而後強行穩住。


  未免叫人瞧出異常,涼月隻垂首抹了把嘴角,好在身披紅衣,即便沾血,也不易看出。


  稍稍穩住後,轉頭看向太微,見其同樣麵色煞白,嘴角有血滲出,涼月連忙持袖蓋住太微嘴角,為其拭血。


  歸塵子偏過頭來,關切道:“師妹,你們不要緊罷?”


  太微蒼白無力地搖搖頭,而涼月則瞪他一眼,並不理會,扭頭望向蒼駁。


  後虛劍握在蒼駁手中,劍鳴忽而急促,似乎一個俯仰就要衝出估鶠陣。


  隨著劍氣愈加迫人,涼月覺得估鶠陣仿佛顫了兩顫。


  原本一動不動的蒼駁突然擒劍一劃,這一瞬,一道強烈無比的殺氣猶如一隻有力的大手,緊緊扼住二妖咽喉,直到二妖感覺喉嚨快被捏碎之時,銅牆鐵壁驟然破開,劍氣一衝而出,估鶠轟然四散。


  頸間束縛之力霍地撤去,身形不穩的二妖直往下墜,幸得歸塵子眼疾手快,瞬間將二人捉住,才不至跌落在地。


  這時,燈籠周身隨之一鬆,方還無法動彈的可憐小獸,眨眼變成一隻衝破牢籠的猛虎,不斷揮舞的利爪之下,一頭頭身壯如牛的估鶠片刻被撕成碎塊,一場腥臭無比的血雨對著下麵慌亂的人群當頭澆下。


  那雙利爪,仿佛是估鶠天生的克星。


  那頭險險靠近人群的灰白估鶠見勢不對,忙撲翅調轉方向,而且似乎怕極了燈籠,寧願跟蒼駁擦肩,也不願靠近燈籠半分。


  但是它實在低估了與自己擦身而過之人,蒼駁似乎早已發現這群估鶠的命門所在,不慌不忙地朝疾如飛矢的灰白估鶠提劍一擲,劍鋒擦其羽翼而過。


  而那頭不知死活的估鶠以為蒼駁是不慎失手,逃跑之餘還不忘回頭一望,挑釁地高嘶一聲,可這聲尚未呼盡,身上的估鶠王卻自其背上猛地跌墜。


  灰白估鶠震愕之時,弗及去接,不覺燈籠已近其身,一爪揮下,灰白估鶠尖喙一張,尚未嘶叫出,頓即碎成肉塊,腥血當場噴濺燈籠一身。


  估鶠王一死,驚飛四散的估鶠瞬間化作一團團黑羽,仿若染墨輕絮,紛紛飄落。


  慌亂躁動的人群漸趨平穩,皆仰望著空中由無數片黑羽織就的這場驚心動魄。


  腥臭的風漸漸弱了,停了半日的雪又簌簌落下,遙遠的東方,黑夜裂開一道口子,一線明光擠了進來,陰冷一夜的大地逐漸溫柔起來。


  涼月背對天光,再抑不住喉中洶湧,暗暗噴出一口血來,而後迅速用袖子擦去唇角痕跡。


  “公子。”北行拔腿朝人群中一抹孤冷的白影迎去。


  “師妹,你嘴角還有血,快擦擦,蒼施主走過來了。”歸塵子如是提醒。


  聞言,涼月馬上扭過頭,背著緩步而來的蒼駁,偷偷拂拭,渾似剛剛偷吃完東西的小孩,不想讓大人瞧見,所以拚命地想要擦去沾嘴屑子。


  可是,血跡能夠擦淨,體內的傷卻無法抹掉,身體裏的劇痛開始吞噬涼月的意識,她強行支撐,微笑著看他走近,幾乎用盡周身力氣,才勉強能喚他一聲:“蒼駁。”


  一行人開始往回走,涼月每走一步,五髒六腑都似被撕裂般陣痛一次,疼痛加劇,她卻一路微笑,伴他左右。


  好在後虛劍又變成一柄連豆腐都切不動的廢鐵,涼月才能強撐著靠近他身旁。


  鏖戰一夜,燈籠早已疲憊不堪,危機剛一解除便立馬恢複原來的小巧身量。


  太微同樣被後虛劍劍氣所傷,情況和涼月一樣糟糕,已然抱不動燈籠,故而隻能將它托付給歸塵子。


  燈籠窩在歸塵子懷裏,很快陷入酣睡,氣息均勻如常。看來這個小家夥除了疲頓之外,未受半點傷。


  這一夜,萬聿城的百姓無不是狼狽不堪,每一個在死亡邊緣走了一遭的人都不斷地來到蒼駁麵前,揖禮感謝。


  百姓一個接一個地跪在地上,對這位從天而降的大恩人伏地叩首,就像祭拜廟裏的菩薩、觀裏的仙人那般虔誠。


  這條路似乎很長,涼月覺得他們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四肢發麻。


  眼前開始模糊,意識開始遊離,但一想到蒼駁就在身旁,她便咬緊牙關,繼續強撐,麵上微笑已經僵硬,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仍認為自己偽裝的很好。


  心底始終有個信念支撐著她,那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叫蒼駁看出破綻,她知道,蒼駁是一個何其聰慧之人,所以即便咬爛牙齒,也不能漏出半點馬腳,更斷然不能在他麵前現出原形,縱然她兩條腿已經開始笨拙,臉上的笑也愈漸掛不住。


  他方才幾乎是不動聲色就斬殺了估鶠王,可想而知,如果讓他知道她其實是一隻妖,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她不怕死在他劍下,她隻怕他冷漠的目光,怕他將她和這些遭人痛恨的魔煞視如一物。


  而她和它們,從來都不同。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回到歲暮樓。


  一行人甫一回來,便被如坐針氈了一夜的將士們圍住。


  涼月佯稱自己一夜未睡,已是困頓不堪,便和太微一同往樓上走去,唯一知曉內情的歸塵子隨行而上。


  一拐上樓梯,涼月驟然鬆懈下來,也就是那一瞬,一直壓在體內的疾痛如大雨傾盆般霍然襲來,涼月整個身子開始發抖,每上一步台階都好似能要去她半條命。


  同遭大傷的太微也好不到哪裏去,兩位姑娘活像被人生生抽了筋,剔了骨,每行出一步都艱難不已。


  太微忽然停下,靠著欄杆,問道:“涼月,你後悔嗎?”


  正抬腳的涼月聞言停下,回望太微,輕淺一笑,“從不。”


  短短兩道樓梯,此時竟變得無比綿長,涼月手腳並用,幾乎是用爬的,終於步履艱難地行上樓。


  回到房中,涼月立即別過門閂,又撐著最後一點力氣關鎖窗扉,甫一躺進床裏,立馬現出原形。


  原本般般入畫的婀娜少女,眨眼間,幻成一根足有人高的枯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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