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8 章
那晚,月色剛好,柔似春紗,輕如薄霧,天地朦朧成迷。
清宵無風,漏盡更闌,久不成眠的涼月躺在房間對麵的屋頂上,遙望星漢。
月光總能叫人心靜,涼月枕臂闔目,熏沐流光,心境忽有可納百川之闊。
碎雲入夢,片片無塵,寒夜未央,芳草暗長。這樣的夜晚,便是刹那也迷人。
百靜之中,一絲幾不可聞卻不容忽視的“吱呀”聲悄然打破此間叫人流連的靜謐。
涼月睜開眼,輕輕偏過頭,本是漫不經心的一瞥,卻叫她遍體生寒。
隻見其隔壁房間,門開了一道恰容一人進出的空隙,而那道泄出半麵螢光的空隙裏,翩然走出一位未著披風的青袍女子,其麵容白如今夜皎月,眼角未散的笑意如一把鐵斧重重砍在涼月的心上,將那顆心瞬間劈成兩半,鮮血噴湧如瀑。
妘婔,那個同處一個屋簷,卻未見幾麵的女子,怎會深更半夜從蒼駁房內走出?
經年的見聞無一不在提醒著涼月,孤男寡女,男未婚女未嫁,三更半夜共處一室,絕非簡單的秉燭夜談。她想不出,有什麽天大的事是非要夜深人靜時才能暢所欲言,而大白天卻不方便言說。
門自外麵輕輕帶上,偷偷流出的燭光及此夜掩藏的秘密似乎都在那一刻被關在門中。
妘婔嘴角上將放未放的笑意宛如一株獨立空枝的花苞,在春風拂來的一刻,在月光照不去的地方,悄然盛放。
殊不知,那抹令人心醉的笑卻猶如一根毒刺,猝不及防地紮進涼月心裏。
劇毒入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緊鎖心髒。
那個時候,她腦袋一片空白,思緒驟停,她不明白此事是如何發生的,是今夜月色太過撩人,還是春草滋生過快?
涼月收回目光,沉沉閉眼,胸中妒火煞有灼盡春草之盛。
昨日是琨瑤,今日是妘婔,明日又會是誰?把她涼月當成什麽了?兒戲麽?她傾心相付,言盡深情,到頭來不過是一場黃粱麽?還是如孟不怪所說,至始至終都是她一廂情願,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罷了?
這一刻,思緒竟異常平靜,涼月怔怔地望著天上那一輪孤寂的勾月,莫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無感無情之物,但凡被她看上,她都會想盡千方百計得到手,如斷花翎,如青玉。
可是蒼駁不同,蒼駁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她該如何去得到他?下迷藥然後霸王硬上弓麽?可他有腿,會跑會逃。他也有心,會喜歡,也會憎恨。
隻有對他,她才會這般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世間每一份透入骨髓的深情,都伴隨著一份足以舍棄自尊、拋下原則的卑微,無一例外。
“吱呀”,又是一聲,門開了,涼月如方才那般轉過頭去,這一次,對上一雙好似無底深淵的烏瞳。
他出來了,是要去找妘婔麽?
二人對視良久,涼月忽而淡然一笑,不喜不怒,不傷不愁,就像是路逢多年未見的淡水之交,有或無,對她來說,都無甚區別。
在他近乎縹緲的目光裏,涼月毅然轉回眸子,未予半點留念,但轉麵過去的笑意卻漸漸散去。
這一次,她是真的生氣了,比他上鎖烏樓還要生氣,她明明已經告訴過他,她不喜歡,可他為何還要如此?是因為並未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嗎?或者,他根本從未將她放在心上?
如果他喜歡妘婔,或者喜歡琨瑤,那她該怎麽辦?是將那塊她親手雕刻的玉佩當做新婚禮物贈送?還是當著一對新人的麵將玉佩毀碎?
今晚,她注定無法安睡,更不知該如何麵對他。是該揪其衣襟惡狠狠逼問?還是該將那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痛打一頓?抑或是用下三濫手段將其拆散?
或者,剛才的一切都是個誤會,妘婔不過有事請教,而蒼駁又恰好知道她所請教之事,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了?
他還站在那裏,她要怎麽辦?要不要跳到他麵前直截了當地問出,問他二人在房中做什麽?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豈能不引人遐想?
可她不想這樣,她希望蒼駁能自己告訴她,偶爾她也希望他能主動一次,而不是從一開始都是她圍著他轉。
她在等,她希望他對她說,這一切都是誤會,他和妘婔以及琨瑤都沒有任何瓜葛。
暗暗僵持著,她不由得捏緊了拳頭,等著他靠近,哪怕一步也好,她需要他這一步。
良久,涼月未等到他邁出的這一步,而是等到他返身關門的聲音。
他關上了門,將她關在門外,如隔山海。
涼月自嘲地笑了笑,他永遠都是如此,隻會站在原地,像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等她向他走近,如天下所有虔誠的信徒那樣。
接下來好幾日,涼月都未再去找他。倒是妘婔,自那晚起,時常叩其房門,隻是未再於夜裏去了。
大概,除了歸塵子和燈籠,身邊認識他們的人都已看出二人之間的不對勁。
最先是太微,在第二日就覺出涼月的異樣,因為涼月突然間拉她出去閑逛,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穿梭於來來往往的人海中。
涼月抱著燈籠,和燈籠分吃一串糖葫蘆,看似心情頗好,實則暗流翻湧。
太微拉住她,問道:“涼月,發生了何事?”
涼月若無其事地咬著糖葫蘆,隨意回道:“無事啊。”
太微明顯不信,“真話,謊言,我分得清。我想,一定是因為蒼駁。”
涼月取下一顆紅果喂給燈籠,笑了笑,“別想太多,我沒事的。”
太微不再逼問,隻道:“涼月,你不會忍太久。”
涼月心頭一緊,確然如太微所說,一個晚上已近極限,所有的偽裝,都維持不了太久。
昨晚所看到的一切,她和盤托出。
太微和她一樣,陷入沉默。
良久,太微輕歎一聲,肅然道:“當你選擇這條路的那天起,你就要承受這個選擇所帶來的一切後果。不管是一路繁花,還是從踏出的第一步直到行完這一路,都鋪滿了寸步難行的荊棘,除了後退,就是繼續向前,別無捷徑。”
又是一片沉默,半晌,涼月突然笑將起來,辭氣輕鬆地道:“原來心痛是這種滋味,不太好受。”
強裝的笑,看起來可憐又無奈,涼月眉頭緊蹙,神情痛苦,身體裏的某一處正似被處以極刑,她死死攥著心髒處的衣衫,跌坐在牆邊,吃力地仰起頭,看著太微,“既然心會痛,那為何還要生出這顆心來?倘若當初沒有生出這顆心,那麽,是否意味著不必承受這些本可以不用承受的苦難?”
她將之稱為苦難,是的,的確是苦難,她這顆心本就是為他而生,現在又因他而傷,如何不是苦難?她那麽喜歡他,那麽在乎他,她選的這條路,或許走到頭都是一片黑暗。她是妖,而他是人,她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所以,一直以來,她都小心翼翼。
無論妘婔還是琨瑤,她們在某一方麵,已經遠勝於她,她輸的一敗塗地。
這幾日,她故意躲著他,不與之照麵,甚至遠遠地看見其身影就溜得飛快。她開始害怕碰到他,她知道,妘婔每日都會去找他,為他沏茶,為他彈琴跳舞。
妘婔並非隻是美,她還有與其美貌相稱的諸多不俗才藝。
由彼觀己,涼月忽然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多少有點一無是處的意思,除了能與蒼駁行棋半局仍勉強相當之外,似乎也再找不出別的風雅之貌了。
一日傍晚,涼月與妘婔在寬敞的樓梯間相遇,妘婔跟她行禮,同她問好,舉手投足之間,盡是一派大家閨秀之氣。
妘婔當先開口:“妘婔近日極少看見姑娘。”
涼月本就與她無交情,那晚無意間看到她從蒼駁房裏出來,對此人是深惡痛絕,眼下不巧遇上,自然給不了什麽好臉子,但態度又不便過於明顯,以免降了自身德行,顯得自己度量狹小。
思來想去,不冷不熱才最合適,當下頷首以禮,“有勞妘婔姑娘記掛。”
“妘婔在此地無親無友,每每見著涼月姑娘和太微姑娘,便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好些次都想同兩位姑娘交上朋友,可總是錯過。”妘婔麵露遺憾之色。
涼月卻是一肚子火,明明她日日都在,何談錯過?如果真心想交朋友,又豈會尋不上機會?心中冷笑,麵上依然端著風平浪靜,道:“若是有緣,自會交上。況且,妘婔姑娘現在不是跟蒼公子交了朋友麽?那在這裏,就不算無友了。”終究還是沒忍住,言辭之間,盡是酸意。
妘婔笑了笑,“妘婔正想同姑娘解釋此事,其實,妘婔和將軍並非初識。”
涼月聞言更是窩火,毫不客氣地將其打斷:“不是初識,那就是舊識咯?”
妘婔正色道:“兩年前,將軍於妘婔有過一箭之恩。”
眼尾掃上妘婔嫵眉,涼月似笑非笑,不動聲色地道:“洗耳恭聽。”
“妘婔乃商陰人士,兩年前,商陰城破,敵軍入城掠奪,一片混亂中,妘婔與家親走散。妘婔孤身一人,四處尋找家親,可是,家親未尋到,卻不幸遇上敵軍。敵軍將妘婔擄去,與其他從商陰擄來的女子關在一起。”妘婔臉色越發蒼白,聲音開始發顫,“被敵軍擄去的女子,不會落得什麽好下場。和其他八個女子被關在狹小籠子裏的第五日,我想到了死。任何時候,死都比活容易。死的方式千萬種,而活下去的方式就隻有一個,那就是接受所有的苦難。苦難,什麽時候才會到頭?與其受盡淩|辱,倒不如一死,一了百了。”
妘婔勉力牽起一笑,看著涼月,她神情淡然,笑意從容,即使在說著當初的絕望時,也無半點戾氣,更無恨意,慈悲地就像救苦救難的菩薩,她說:“你知道嗎?就在我下定決心要死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一種感覺,或者說是一種信仰,我覺得會有一位天神來拯救這個滿目瘡痍的人世。抱著那一點信仰,我決定先活下去。事實證明,我的感覺沒有錯,在我被關進籠子的第十一日,那位天神來了。”
不待她說出,涼月便搶話道:“蒼駁?”
妘婔點點頭,“將軍策馬而來,一箭射開籠鎖。”她自荷包裏取出一截鋥亮的箭頭,上麵還有幾個很明顯的豁口,“這就是將軍當時射開籠鎖的那支箭,我將箭頭留了下來。”
涼月狀似漫不經心地睨了箭頭一眼,而後不疾不徐地道:“所以你打算報恩?容我多嘴問一句,姑娘打算如何報這恩?”
“妘婔家親在那場戰爭中身亡,如今的妘婔,已是孤身一人。若不是將軍當年那一箭,恐怕妘婔早已是地府裏的一縷亡魂。妘婔尋了將軍兩年,若非那日妖怪為禍,將軍出手,妘婔還不知何時才能遇上他。將軍救了妘婔兩次,妘婔今生別無所求,隻期留在將軍身邊,一輩子伺候他。”妘婔倏然扶欄跪下,梨花帶雨,“妘婔自小體弱,時日無多,希望涼月姑娘,成全妘婔。”
涼月不明白了,難道這世上所有女子報恩都是要留在恩人身邊伺候麽?報恩的方式隻有這一種?留在身邊伺候和以身相許有何分別?若想要以身相許,何必拐彎抹角說什麽伺候之類的低微之言。人的心思,當真是奇怪的緊,捉摸不透,實在捉摸不透。
涼月扶了妘婔起來,好言相說:“我雖與蒼公子有婚約,但尚未過門,又怎好擅自替他做決定?妘婔姑娘還是直接去問他吧,畢竟射那一箭的人不是我,是他。”
妘婔手執素巾抆了抆眼角,“將軍說,他不需要侍女。”
涼月不禁啞然,原來是蒼駁沒同意,所以才找上了她。
妘婔見她不出聲,又道:“涼月姑娘,你是將軍未過門之妻,妘婔侍奉姑娘也等同於侍奉將軍,如若姑娘不嫌,妘婔願侍奉姑娘左右。”
這是什麽道理?涼月不禁有些佩服妘婔,如此迂回之術,也虧得她想得出來,隻不過一顆七巧玲瓏心用錯了地方,她涼月絕非憐香惜玉之人,更不好糊弄,為不拂其顏麵,方婉言相拒:“妘婔姑娘,你欠的並不是我,我沒理由平白無故承你一恩。蒼公子並非絕情之人,姑娘多去求上幾次,他一準兒答應。”
“可是……”
妘婔粉淚盈盈,還想再言,卻被涼月溫聲打斷:“妘婔姑娘能歌善舞,又生的楚楚動人,天下男子無一不愛。我與蒼公子,也不過是一份父輩上的口頭之約,實在做不得什麽數。進不進得了他的門,尚且下不得定論,姑娘來找我,委實擇錯了路。奉勸姑娘一句,還是找正主去罷,畢竟他才是予你有恩之人。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了,姑娘請便。”甫一說完,立即舉步離去,不予其片刻糾纏之機。
涼月雖對妘婔不甚歡喜,甚至從某一方麵來說還有些厭棄,但方才一席言語,卻非氣話。在妘婔那晚從蒼駁房裏出來後,她便有所覺悟。對於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剖明心跡,蒼駁卻從不表明態度,隻能說明他從未動過娶她過門的念頭。
說起來,她和妘婔無甚不同,隻不過妘婔是芳心暗許,而她則是直訴衷腸。或許到最後,兩個人都是真心錯付。
誠如太微所言,他就像逐日山巔上的一道風。縱然她能在山巔上生根,但她卻不能抓住他。風,自由地來,也自由地去,不受任何束縛。
但是,涼月說過,她會等,十年、二十年……她會一直等下去。既然她抓不住那道風,那就任其飛揚,盼其思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