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耐著眼疲手乏,涼月終於在午時前工工整整地抄完了《妙法蓮華經》。


  利落地勾下最後一筆,整個人瞬間升起解脫之感,將筆擱下,身子一挺,嘴一咧,當即“嘶”了一聲,眉眼緊緊皺在一起,這才驚覺渾身已酸痛難忍,兩個肩膀更像是被幾百隻螞蟻寸寸啃過那般,密密麻麻的刺痛感將肩膀牢牢鎖住。


  從開始抄經起,她屁股就沒從那張凳子上挪開過,不怪落了肩痛之症。


  觀之婦人,她坐在那裏,穩如泰山,除了撥弄念珠的手一直未停,始終都坐得端直。


  涼月一邊揉肩,一邊站起,將一摞張張寫滿的紙推到婦人身前,“夫人,我抄好了,請您過目。”


  婦人撥珠的手一頓,而後緩緩睜眼。


  涼月勞神勞力抄了一上午的成果,她隻蜻蜓點水地睇了一眼,便移開目光,而後指著牆邊矮櫃,“放在右邊第三層。”


  涼月忍不住腹誹,還真拿她當丫鬟使了,這人以前定沒少人伺候,所以使喚起人來是相當嫻熟,絲毫不覺有何不妥。


  “好的,夫人。”涼月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恭順地拿起那遝紙,一絲不苟地放進婦人指定的抽屜裏。


  關上抽屜,涼月有模有樣地回稟道:“夫人,放好了。”涼月覺得自己此番乖順的模樣若叫其他人看去,定要認為她是這婦人的貼身婢女

  婦人點點頭,隨後又閉上眼,曼聲道:“院裏的雜草太多了。”


  涼月的臉一陣抽搐,言下之意是要叫她去拔草?


  這女人簡直得寸進尺的厲害,涼月臉色幾變,不禁捏緊拳頭,眼睛盯上婦人的腦袋,何不就這麽一拳下去,當場將她打暈,而後逃之夭夭?


  心裏這樣謀劃著,涼月的腳便已經開始不受控製地一點點往前挪,捏緊的拳頭微微揚起,粉唇一勾,在拳頭就要落下的前一瞬,婦人卻突然開口:“無謂的掙紮是極度愚蠢的體現。”


  涼月駭了一跳,觸火般縮回手,拳頭一鬆,幹幹而笑,裝傻道:“夫人您說什麽呢?我不太能聽懂,我這便去拔草。”說完便兩腳生風地跑了出去。


  甫一出來,涼月便捂著砰砰直跳的心口,急喘氣兒,扭頭一顧,這女人果真是厲害角色,閉著眼睛都能知道她的心思,著實有些不好對付。


  涼月這次算是栽了,而且栽的不明不白。


  人在屋簷下,看著一院新生的雜草,涼月幾乎是含淚蹲了下去。


  這回是丟人丟到家了,堂堂千年道行的老妖,竟紆尊降貴來給一個凡人拔草,像什麽話,這要是傳出去,她顏麵何存?以後還怎麽在妖界混?還如何在那些小妖小怪麵前立威?這奇恥大辱簡直要成為她妖生中一大揮之不去的汙點。


  涼月驀地打了個寒顫,一邊拔草,一邊開始後悔,長晏城這麽大,她怎麽就偏偏來了這麽個性子古怪至極之人的住處?當真應了那句,明放著天堂有路人行少,地獄無門去的多。


  正哀哀自憐,屋裏陡然傳出一句:“半炷香工夫。”


  涼月趕緊應了聲:“哎,聽到了。”


  落坡鳳凰不如雞,涼月將氣全部撒在無辜的草上,粗暴地連根拔起,由於動作太過迅猛,連草根子下的泥都被帶了出來,彈得老高。


  半柱香工夫後,涼月帶著一張泥臉和滿身黃泥站到婦人麵前,“夫人,草除完了。”


  婦人睜眼將麵前的泥猴上下掃了一眼,目露嫌色,“後院有水缸,去洗洗。”


  “知道了。”涼月用泥手抹了抹臉,卻是越抹越髒。


  轉到後院,涼月舀出一盆水,掬起一捧清水開始淨麵。一盆清水很快被涼月洗成一盆泥水,她倒掉泥水後又重新盛了一盆清水,再仔細洗了一遍。


  回到屋裏,發現桌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一副雙層提盒,婦人仍舊紋絲未動地坐在那裏。


  婦人淡淡開口:“布菜。”


  涼月就著宦服擦了擦手上的水,腹誹心謗,這人還真難伺候。


  揭開盒蓋,將裏麵的飯菜一一取出,布於桌上。


  一共三個菜,且全是素的,倒正合涼月心意。


  二人相對而坐,涼月一邊吃飯,一邊偷瞄婦人,心中疑慮頗深,夾了一筷子菜放進碗裏,似隨口一問:“夫人,長晏城這麽大,你為何偏偏選了這處來住?”


  婦人冷聲道:“食不言。”


  又碰了釘子,涼月十分鬱悶,這人規矩還真多。


  一餐飯畢,未待婦人吩咐,涼月便主動將碗筷收好,放回提盒裏。


  從早上到現在,所做之事雖叫人極不痛快,卻也並非難事,反倒叫涼月隱隱不安,總覺得這個女人肯定還有後招,不會這麽輕易地放過她。


  想了想,涼月幹脆坐下來,以一種近乎商量的口氣,同婦人說:“夫人,你打算如何處置我?不妨直說。”


  婦人清清淡淡地道:“收拾一下,一會兒隨我出去。”


  涼月眼波微漾,繼而不露辭色地道:“我能打聽一下,是去何處麽?”


  婦人硬聲道:“不能。”


  少頃,涼月抱著早上抄寫的經書,跟在婦人身後,走在宮道上。


  從出院之後,婦人便始終沉默不語,涼月問了好幾次都不得回應,後來她自己也問的煩了,索性閉口。


  不過,走這一路,她卻有所發現。


  路過的宮女太監,見了婦人都畢恭畢敬,好似看見了什麽了不得的人物,俱俱屈下身子,定定站著,好似一個個木偶泥胎,一眼都不敢抬,及至她們走出很遠,才開始動作。


  涼月此番就更加好奇,這婦人到底是個什麽人物?

  走了約莫一盞茶功夫,二人在一處大殿外停下。


  涼月仰頭一望,隻見大殿正上方懸一黑底金框的匾額,匾上“元景殿”三字,如群鴻戲海,筆底龍蛇,不禁使人生出莊重肅穆之感。


  殿外,朱漆金瓦,畫棟雕梁,飛簷入天,四周圍以蓮苞頂漢白玉欄杆,杆身遊龍盤纏,龍口含珠,似欲扶搖而上。


  看這鋪排,十有八/九是為當朝皇帝的寢宮。


  婦人徑直邁上台階,殿外所立太監均似習以為常,紛紛躬身行禮,並未有人開口詢問半句,也無人前來相阻,任由婦人從大殿外側往旁邊繞去。


  涼月越發覺得身前這人不簡單。


  婦人領著涼月輕車熟路地繞到大殿右側方的一道小門外停下,伸手將門推開,而後抬高腿,跨過門檻。


  這間屋子看起來應當是一間庵堂,而且似乎是專門辟出,比之整個大殿的鋪陳,相去懸殊,有別雲泥。


  屋麵向陽,采光極好,正中間擺了一副佛龕,佛龕上是一尊三尺來長、塑了金身的閉眼佛像,龕台上置一隻青銅四方鼎,鼎內有三根已經燃盡的妙香。佛龕下首是一隻編織精細的蒲團,上鋪一張蓮花花裀。


  除此之外,隻有一張靠牆而置的屜櫃,以及屜櫃旁立著的約有半人來高的雪釉春瓶,瓶身以彩漆繪上清荷碧葉圖。


  婦人命涼月將早上新抄的經書放在屜櫃裏,自己則於蒲團上閉眼盤坐。甫一坐定,便吩咐道:“關上門,去外麵候著。”


  涼月登時如蒙大赦,畢恭畢敬地應了聲:“是,奴婢告退。”而後飛快退出,自外將門闔上。


  門剛關上,婦人的聲音便從裏麵飄了出來:“就在門口,哪裏也不準去。”


  方還興致勃勃的涼月,頓時蔫兒了下來,其實她這會兒倒沒有要跑的心思,朗朗青天,即便腳底抹油也跑不遠,她就想四處轉轉,未曾想這婦人防她防的厲害,哪兒都不讓去。


  涼月百無聊賴地坐在門檻上,倚門而靠,昂首望天,一隻鴻雁瀟灑飛過。


  深宮裏的枯燥乏味,涼月終於有了切身體會,難怪孟不怪說這是個金籠子,用籠子來做比,倒是十分貼切。


  涼月漫無目的地環顧這長晏城的一隅,所有從元景殿外麵路過的宮女、太監都將頭壓得極低,一眼都不敢抬,甚至不敢交頭接耳。


  “無趣,實在無趣。”經此一遭,涼月此生恐是再不願來了。


  無聊地要打瞌睡,一行正朝元景殿走來的人冷不丁闖入視線,待看清那些人麵孔時,涼月瞬間瞪大眼睛,困意全失。


  遠遠眺去,一行大概有七人,除開為首的一位著了身金燦燦的長袍而外,其餘人皆是一身絳紅官服,而就在那幾個穿著絳紅官服的人之中,那一臉冷漠,眼如古海之人分明就是蒼駁。


  他也在宮裏?昨兒太微就說他前日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夜未歸,涼月原以為他去了鎖烏樓,沒想到他是進了宮。


  涼月還是第一回看到他穿除白色以外的衣裳,明明穿其他顏色也很得稱,卻偏偏總穿一身雪白。


  那個孤冷的人啊,縱然無法言語,卻總能讓人一眼不忘,甘願傾上所有,隻望得其一顧。


  涼月的目光在他出現的那一刻,便已經膠在他身上,不知是那人感覺到這道灼熱的目光,還是一個不經意,他忽然抬起頭來,隔著白玉欄杆,目光分毫不差地落進涼月的瞳孔裏,涼月整顆心驟然一緊,大有一種竊人東西時突然被主人抓住的驚慌。


  又猛然想起自己當下處境,涼月霍地別開頭,假意抬起袖子,遮去半張臉,心裏有如擂鼓。


  這下完了,好死不死偏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也不知道他方才有沒有認出她來,如果當真將她認出,她要如何解釋她穿著一身宦服莫名其妙出現在長晏城裏的事情?是照實了講,還是編個謊?


  蒼駁太過聰明,哪怕有一絲一毫的不合理都難以將他說服。


  而且,最為關鍵的是,如果叫別人知道她跟蒼駁有牽扯,會不會因此連累到他?他是從宮門正大光明進來的大將軍,而她卻是一個三更半夜翻牆而入的閑雜人等。


  廟堂裏的明爭暗鬥,曆代不息,倘若有政敵拿此大做文章,上書彈劾蒼駁,那她豈不是害了他?

  蒼駁本就不得言語,叫他如何同那些巧舌如簧的人爭辯?

  悔之晚矣,若她提先便知蒼駁在宮裏,那她無論如何也不會來走這麽一遭。


  官場中人顛倒黑白的能力她清楚得很,從來都是利益為上,一旦被對手抓住把柄,很有可能仕途都會因此終結。


  此事非同小可,絕對不能讓人知道她和蒼駁相識,更不能讓人知道她和蒼駁的關係。


  最近關於苗耒國用巫術操縱估鶠的傳言,鬧得滿城風雨,如果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突然有來路不明的人混進皇宮,難免會讓人將其與苗耒國聯係起來,那就不是小毛賊那麽簡單了。


  再加上衙司亭的丁啟前幾日剛見過她,而且還知道她是蒼駁未過門的夫人,到時候就算她想跟他撇清幹係,恐怕也無人相信。


  昨夜隻圖玩樂,根本沒有想那麽多,所以說,不管人還是妖,一旦有了軟肋,很多時候就不能像從前那般肆意妄為了。


  她現在隻希望庵堂裏麵的人能快些出來,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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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坡鳳凰不如雞。


  出自:《增廣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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