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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死要瞑目

  林一手裏握著歐陽平扔過來的令牌,望著歐陽平踉蹌遠去的身影眼神一時間有些複雜。剛出山的少年,並不知道這個世間的險惡,有的時候為了一個秘密,甚至一句話,就能付出一人、十人、百人甚至更多人的生命。


  對於歐陽平剛才和林一吐露的那些秘辛,真正讓林一感到震驚的並不是秘辛本身,而是自己心中那塊巨大無比的疑問——自己從小就耳熟能詳的歌謠,為何會給歐陽平帶來如此大的災難。


  山裏人大多數樸實、憨厚,這自然毋庸置疑。但是樸實、憨厚,並不代表沒有一副玲瓏的心腸,否則如何和山裏的百獸鬥智鬥勇,要知道深山老林裏的一些野獸,其靈智的詭譎,並不亞於人類。


  林一雖然表麵顯得木訥,但是內心著實有一副七竅玲瓏心,不然老村長不會讓他一個人下山,齊源也不會讓林一那麽早的出師。所以林一此時的心情很複雜,既是因為心裏的疑惑,也是因為歐陽平的處境,更是因為原本純淨的心靈突兀地湧入了一些醃臢所帶來的迷茫——隻因為一個秘密殺人,值得麽?

  啾啾似乎感受到了林一的心情,停止了在桌子上橫掃殘羹冷炙的舉動,而是輕輕巧巧地蹦到了林一的肩頭,舒舒服服地臥在上麵,輕輕地叫著,似乎在安慰林一。


  林一偏著頭,衝著啾啾笑了笑,手指扒拉了啾啾的小腦袋幾下,輕輕道:“我沒事,就是心裏……悶得慌。”


  深吸口氣,又重重地歎了口氣,凝望著手裏有些磨損的令牌,林一沉默良久,終究是把令牌揣進了懷裏,眼神中多了一絲鄭重,然後揮手,在店小二驚恐的眼裏又要了兩隻雞和一壺酒,風卷殘雲地吃了起來,啾啾在自己不懈的努力下,終於得到了一隻讓它歡呼雀躍的雞腿……


  兩隻雞和一壺酒下肚,本來打過一次飽嗝的林一又打了一個飽嗝,然後揮手招了招不遠處的店小二,在小二戰戰兢兢的目光裏打開了錢袋,掏出一塊碎銀子,在小二如釋重負的眼神中結清了飯錢,招呼啾啾跳到自己肩頭,邁步就往店外走去。


  跨出了門檻,陽光照射在林一的身上,林一眯著眼睛抬頭望了望空中的驕陽,感覺一絲溫暖又回到了自己的體內,嘴角又不自覺地掛上了一絲微笑,就連肩頭的啾啾都舒服地打了個小哈欠,懶洋洋地趴在林一肩頭打算睡覺。


  突兀地,林一覺得陽光淡了淡,雖然隻是一瞬間,但是林一超乎常人的感覺卻實實在在地覺得陽光淡了一下,肩頭的啾啾絲毫沒有感覺,看樣子已經快睡過去了。隻是林一心裏的那絲突然而來的不安絲毫沒有停歇,他看著遠處的人群一點點的往一個方向聚集,看著離自己不遠處的人開始交頭接耳,緊接著就往一個方向跑去,林一心裏似乎有了什麽感應,嘴唇張了張,卻始終沒有出聲,想要邁步過去看個究竟,卻發現那雙縱橫山林如履平地的腿此時仿佛灌滿了鉛,終逾千鈞,邁不出一步。


  就在林一望著歐陽平身影消失的時候,歐陽平踉踉蹌蹌地拐入了一處胡同,背靠著牆壁重重地喘了幾聲粗氣。一身修行被廢所累積的暗傷,再加上多日來食不果腹的空虛,此時一齊找了上來。雖然歐陽平曾經是合天鏡甲頂的修為,早就可以辟穀不食人間煙火了,但是此時此刻,一身修為被廢、身懷無數暗傷的歐陽平,怕是比一個體格稍微壯碩一點的普通人尚且不如,雖然剛剛飽食一頓,但是精神上的疲勞卻不是飽食可以填補的。


  歐陽平剛才自酒店裏就看到了那個人,雖然一身的修為不在,但是多年來修行所提升五感卻是沒有丟失,雖然隻是遠遠地對視了一眼,但是那雙眼眸裏的淡然和冷漠,確實實實在在地印入了歐陽平的眼睛裏……歐陽平知道,該找上門的,早晚都回來,離得遠一點,跑的遠一點,隻是想死的體麵一點,也不想讓林一看到而已。這隻是一個曾經合天鏡甲頂高手的自負,也是臨死前最後的一點自尊。


  歐陽平不敢休息太長的時間,隻是喘勻了幾口氣,就扶著牆壁繼續前行。安平鎮雖然隻是個鎮子,但是大小比著稍微小一點的城市也不遑多讓,鎮子繁榮,居民甚多,青瓦房一間連著一間鱗次櫛比,歐陽平隻是扶著牆壁一直往前走,遇到了死胡同就調頭或者轉向,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走遠點、再走遠一點,直到不知道第幾次的調頭,他碰到了一雙淡然而冷漠的眼眸,那是對一切的漠視,包括生命。


  歐陽平不走了,背靠著死胡同的牆壁,喘著粗氣,梗著脖子,突然笑了。眼前的青袍老者的情緒沒有一點波動,隻是靜靜地看著歐陽平先是咧嘴笑,然後大笑,然後狂笑,笑到直不起腰,笑到最終因為站立不穩而倒在地上,蜷縮著身子,頂著牆壁,仿佛一隻大號的蝦米在那掙紮,隻是笑聲依然沒斷。


  過了很久,青袍老者沒說話,也沒動作,隻是靜靜地看著歐陽平的笑聲從嘹亮到虛弱,最後到沉寂,然後看著歐陽平掙紮地坐了起來,靠著牆壁,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倔強地盯著自己。如果外人看到這一幕,隻會以為是一個老人家被一個瘋癲的乞丐擋住了去路,卻沒人能想到,這個青袍老者,是來斬斷歐陽平的命路的。


  歐陽平和青袍老者對視了良久,隻能聽見歐陽平刻意壓低的因為虛弱而粗重的喘息。青袍老者終於張口,隻是聲音平平,仿佛說一件和自己沒關係的事兒,甚至沒帶一絲的情緒:“笑夠了?能說了?”


  歐陽平聞言嗤笑一聲,望著青袍老者絲毫不懼地還道:“笑夠了?能說了?”撇了撇嘴,歐陽平繼續道:“青陽子,你還是那麽喜歡裝模作樣,一條狗而已。老子我修為沒廢之前,你在我眼前隻是一條……”


  “可是你的修為已經被廢了。”青陽子的眼神中終於泛起了一陣情緒的波動,有薄怒,有羞憤。


  “哈哈。”歐陽平仰著頭,假意十足地大笑了兩聲,不屑道:“是啊,虎落平陽被犬欺,就連一個二流世家的管家都能到我眼前指手畫腳了?”伸出三個手指頭,歐陽平傲然道:“老子三十七歲,合天甲頂,你呢?老狗?一百幾十了?合天丙境可有?”歐陽平極盡嘲諷道:“叫你老狗沒錯,你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


  青陽子先是怒視,然後身上的青袍無風自動,隱隱夾雜著一絲火氣,似乎隨時都要出手給歐陽平一個教訓。但是望著歐陽平張狂的笑臉,青陽子的眸光卻最終又平穩了下來,他隻是深深地望著歐陽平良久,才緩緩道:“歐陽家的不世奇才?又怎樣?涉及到了那個秘密,歐陽家不還是把你當成了棄子?”頓了頓,青陽子垂目:“我本來想說給你條活路的,但是不想騙你,說出來吧,給你個好死。”


  歐陽平又是誇張地大笑了幾聲,譏笑道:“怎麽?大名鼎鼎的青陽子管家也學會了挑撥離間?”歐陽平正色道:“雖然卷入那件事情,知道那個秘密不是我歐陽平的本意,也確實是歐陽家讓我落到這部境地,你問我恨沒恨過歐陽家……”歐陽平垂著頭想了一想,抬頭道:“恨過是肯定恨過的,但是多久?一天?還是一頓飯?也就那麽長時間吧,因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歐陽平大笑道:“但是我不告訴你我想明白了什麽。”


  青陽子的臉色突然有了一絲僵硬,對麵的歐陽平又是笑得蜷縮了身體,躬在地麵,一遍小一遍用拳頭捶打著冰冷的地麵,為了青陽子臉上那因為被耍而帶來的一絲僵硬,也為了自己在生命盡頭耍的這麽一個小花槍,這麽一份小任性。


  青陽子望著歐陽平淡淡道:“你真的想死啊……”頓了頓,青陽子又道:“你必須死。”


  歐陽平摸著笑出的眼淚坐直了身體,擺著手道:“老家夥你不煩我都煩了,歐陽平是生是死我早就心知肚明了……老家夥一把年紀了,這麽囉嗦,不嫌煩麽?”


  青陽子沒有因為歐陽平的數落而動怒,而是輕輕道:“那麽說,你是不說了?”


  歐陽平抬眼,看著青陽子哼道:“老子被五門之法拷問了個遍,可曾吐露半言?老子被雲宗閣當著天下人的麵廢去了一身修為,可曾吐露半言?老子被歐陽家一紙公文掃地出門,惹得天下人追殺,可曾吐露半言?”歐陽平咬牙道:“就憑你這個看門狗,夠資格麽?”


  夠資格麽?我歐陽平雖然不是修仙的顛頂存在,但是依舊一身榮光。三宗五門尚且不能讓我張開嘴,你區區一個管家,我眼中何曾有你?哪怕我此刻潦倒落魄,我依舊不屑天下太多人。


  這聲夠資格麽,就是歐陽平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然後青陽子就出手了。


  歐陽平此時的身體比之一個壯碩的成年人尚且不如,青陽子殺他的方法隻是對著他點了一指。以往青陽子全力出手都震不動歐陽平的一絲衣角,這次,歐陽平被青陽子遙遙的一指,就崩斷了心脈,嘴角掛著嘲笑,眼中透著不屑,氣息卻已斷絕。


  歐陽平看這世界的最後一眼,是嘲諷,是不屑,還有眼神深處那一點點、幾不可查的眷戀。


  青陽子殺死歐陽平的動靜還沒有一個人拍死一隻蚊子的動靜大,自然不會引起什麽轟動。但是安平鎮是一個繁華的小鎮,人流湧動,幾乎不存在什麽死角。所以歐陽平再被殺後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一聲刺耳的尖叫就從胡同深處傳了出來。


  人們聞訊趕來,看到歐陽平靠在牆壁,嘴角帶笑,雙眼無神地望著天空,雖然周遭沒有一絲血跡,但是人們都能看得出,他死了。


  人生而有靈,身死則靈消。不需要特別的證明,隻是實實在在的感覺,靈沒了,生氣沒了,人死了。


  湊熱鬧永遠是人的天性,無論是喜事還是悲事,周遭總會聚集著無數的人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歐陽平此時的周圍就是如此,原本比較僻靜,偶爾才會有人路過的胡同,已經被人塞得滿滿當當。歐陽平的死相並不慘,所以人們也並不排斥,隻是言談之間,多少有些惋惜。


  湊熱鬧的人中,還有那個一臉橫肉的饅頭店老板,此時他正滿臉懊悔地嘀嘀咕咕,近處的人才能模糊聽清,他念叨的是:“哎,我當初踹他幹嘛,打他幹嘛,幾個饅頭,值個什麽?”


  人心總歸是善良的,看到歐陽平身死,饅頭店老板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充滿了懊惱和後悔,在場的人不少都認出了歐陽平就是近些日子才出現在鎮子上的那個乞丐,有的人後悔自己曾對他惡言相向,有的人曾後悔對他拳打腳踢,有的人後悔沒有施舍給他一口熱飯熱菜……


  林一就在不遠處的屋頂上站著,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對於他的身手來說,兩人高的房屋實在算不上障礙,胡同被人塞滿,已經進不得人了,不得已,林一隻能一躍而上,踩著連綿的瓦片,來到了歐陽平身死處不遠的屋頂之上。


  雖然方才心裏已經有了這番感覺,但是真到確定了歐陽平已經死了的時候,林一沉默了。心裏的惶恐都沒有了,甚至不存在難過和怒氣,背迎著陽光,林一卻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寒氣縈繞在自己的體內,那是一絲悲涼……


  林一的五感比之普通人強上太多,甚至連一半的初入仙途的修仙者也比之不上,周遭人的議論被他一字不差地落在了耳朵裏,他也聽到了那個滿臉橫肉的饅頭店老板的喃喃自語,他不知道自己心裏現在究竟存不存在情緒。


  那種莫名的不悲不喜一隻充斥在林一的胸膛裏,原本來自大山的那一絲質樸此時被歐陽平的死懷疑著,也被百姓們的懊惱肯定著。林一不知道此時此刻,他的自然之心正在決定未來的抉擇方向,是福澤天下還是生靈塗炭,都在林一的一念之間。


  林一想不明白,以往在山裏,大人們也會因為分歧而鬧矛盾,但是最多,就是在老村長的調節下,兩人喝一碗酒,然後互相對著對方的胸膛狠狠地來上一下,就又是勾肩搭背、捕獵時能把後背交給對方的親兄弟。


  林一從來沒聽說過秘密能夠殺人,更不知道,自己從小就耳熟能詳的秘密,居然能夠攪得修仙界天翻地覆……


  林一憨厚,林一樸實,但是林一自有自己的一幅玲瓏心腸。老村長撫養林一長大,深知林一的這幅心腸並非天生,而是來自和百獸之間的交流,來自和山川木澤之間的交流,那是一顆自然之心,未發掘的時候能夠隨心所欲,發掘之後卻能直印本心的自然之心。


  隻是這顆自然之心究竟是正是邪,卻並非外力可以引導,全憑擁有者自己感悟。


  圍著歐陽平的人越來越多,更有一些人發現了站在屋頂的林一,這才恍然大悟,駕著梯子爬上房屋湊著熱鬧。


  歐陽平的眼神和嘴角都掛滿了不屑,但是和他喝過酒,隻憑一麵便憑著自然之心看透歐陽平本質的林一,卻看到了他眼底最深處的那抹眷戀。


  眷戀家裏的親眷?眷戀花花世界?眷戀心中的那抹執念?林一不知道,但是他覺得歐陽平的目光在看著自己,不久前歐陽平的叮嚀還縈繞在耳邊:“修仙切莫修得沒了人性,然後,努力修仙,替我報仇吧。”


  林一的呼吸慢慢地有些急促,原本清澈地眼底慢慢地泛上了一層血紅,他想不明白,憑什麽一個秘密就能要一條人命,又何止是一條呢?


  林一體內的自然之心開始躁動,似乎想要破繭而出,隻是這番躁動夾雜了一些令人不安的狂野……


  突然,一個隻有六七歲的小女孩走出了人群,來到了歐陽平的跟前,看了看睜著眼睛嘴角掛笑的歐陽平,突然小嘴一癟,抽噎著嗓子,留著眼淚將小手從歐陽平的眼皮抹過,然後看著閉上眼睛的歐陽平,轉過頭,掉著淚,帶著哭腔地對周圍驀然沉默的大人們哽咽清脆道:“爺爺說過,死要瞑目的。”


  林一突然愣住,原本躁動的自然之心突然出現了一絲裂紋,隻是跳動的頻率從原先的狂亂到厚實,一下又一下,充滿了力量和厚重。


  小女孩那一聲:“死要瞑目。”深深地擊中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林一的自然之心破繭而出,眼底的血絲也褪去不見,林一的呼吸驟然沉穩悠長,雖然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自然之心已經蛻變,但是原本毫無情緒地心突然活了起來。


  那是因為小女孩那一聲來自人性本善的呼喚,徹底擊毀了林一的懷疑和猶豫。林一伸手入懷,緊緊地握住了歐陽平給他的令牌,轉身跳下屋頂,消失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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