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
“噢,看看,雷恩斯來了。”
看見雷恩斯走入,這位叫烏利亞的老人冷哼一聲,才稍加收斂。
不過,當他把目光投注到議事堂中央,又挺了挺身子,拔高語調:
“雷恩斯,我明白你思念你的兄長。但我現在認為,你們三大家族,不,德威爾家族和克拉雷家族的目前的一些做法,是錯誤的——”
議事堂中央,是一扇用幻術凝成的光幕。
其上映照著一具躺在泥石地上的男性屍體。而屍身上的白色神術師製服混著絳紅的血液,已殘破看不出原型。
他渾身布滿了傷痕,除此外,有詭異的黑色紋路如蜘蛛吐絲般爬滿了他的四肢。
腐蝕之紋。
前世曾常駐北境的雷恩斯,十分熟悉這樣的紋路。
但凡死於北境來自深淵的那個殘暴部族之手,身上便都會留下如此痕跡。
而幻幕上這個人……雷恩斯認出,是他家族的得力下屬之一。
前世,他也目睹了其如此死狀。
雷恩斯抿唇,拇指開始在食指的石戒上摩挲。
“德威爾閣下,我想你一定記得這個人。”
見雷恩斯沉默,烏利亞長老昂起了頭,用一種既得意、又惡意的語調道:
“兩個月前,你將他派往北境,去找那位柯塔林領主探問席勒斯的消息。但很不幸,他直接被拒絕在了柯塔林的領地外,而在歸程中,他死於了偷襲。這足以說明對方的奸詐。”
“這件事極其惡劣。我認為,你們兩個家族的這種做法,無異於在讓我們的自己人送死。”
然而,他話音剛落,先前一直沉默的讚恩怒氣騰騰地抬起了頭:
“烏利亞長老,我想你的話有失偏頗。第一,絕不存在我們故意讓人送死這種事!第二,席勒斯當年棄神究竟怎麽回事,大家都清楚……”
“……不錯,都清楚!但是,南境已經為北境死了多少人!你們這樣做,就是要毀滅自己人,毀滅南境!”
隨他暴喝,烏利亞長老渾濁的眼珠染上一抹紅色。
但當他目光再度掃過雷恩斯和讚恩,他倏然發出一聲哂笑,隨即臉上流露出如毒蛇般的神情:
“嗬嗬,我想,大概是因為你們這些老家族的年輕一代,從小就被神院各部嬌養在溫室裏,沒有親上過戰場,所以不知道憐惜人命。”
“因此,我認為,神院是時候減少向你們這些老神術師家族提供的資源了。你們,遠不夠成熟,也沒有資格獲得這些。下次密會,我將會親自提出這一點。”
“安霍爾德!你們,不要太過分!”
讚恩目眥盡裂,雙手捏拳,正要暴起,卻被雷恩斯按住了肩膀。
“烏利亞長老,請原諒我,不能認同您的話。”
雷恩斯道,“首先,探問席勒斯是我們兩家的私事;其次,雖然我們的確沒有上過戰場,但目前的一切安排,我想,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您不會不清楚。”
他湛藍的眼眸浮現冷漠,但這冷漠並非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那是一種藏著冰刃、似乎下一秒就可以將人吞噬、割裂的冷漠。
“既然和平,自然無戰爭。而在十二年前,在與北境龍部的戰爭中,正是我們這些你口中老家族的上一代,我、讚恩和諾拉的父母,用犧牲換取了和平。”
“而當時,我記得……”說到此處,雷恩斯一頓,挑眉看向老人,“安霍爾德家族一直棲居後方,並未正是參戰。所以我想,您暫時無法以今天之事為理由,來置喙德威爾家族和克拉雷家族獲得的資源分配。”
烏利亞臉上的神情變了,他一對渾濁的眼珠圓瞪雷恩斯,幹枯的嘴唇像蚌殼般緊閉,竟是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雷恩斯,你倒是能言善辯。”不知過了多久,他麵色陰沉地開口了,“那今天的事情呢?你以為,就能這麽過去嗎?”
雷恩斯麵不改色:“這次的事件,我們兩大家族的確存在失誤。下次密會,我將會許諾,不再派人前往北境探尋席勒斯的消息。”
他話音落,在座所有人,包括讚恩,都錯愕地抬起了頭,望向了他。
……
當雷恩斯從內庭出來時,暮色已去,天色將晚。
他低頭拿出懷表看了眼時間,而走在他身旁的讚恩不解地詢問:
“雷恩斯,你剛才為什麽這麽說?你是真的不再打算派人去北境查探席勒斯兄長的消息??”
雷恩斯動作不停,“嗯”了一聲。
“為什麽?這兩年好不容易才有線索。雖然北境那個人一直拒絕和你溝通,但隻要堅持,一切也許會有轉機——”
驀地,雷恩斯的手頓住了。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倏然浮現出前世那數封被退回的信,還有一雙許久之後,在他離去時充滿失望和恨意的眼睛。
“不用了。”雷恩斯倏覺呼吸困難,他頓了頓,才將懷表收回,有些出神地低聲訥訥道,“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在哪裏。”
他的聲音極低,像是無意識的呢喃,導致讚恩壓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語。
“……雷恩斯,你在說什麽???”
雷恩斯再度抬頭,他臉上的一切迷惘已經盡數消失。他用一種冷漠與冷靜兼具的語氣道:
“讚恩,我是說,既然現在無力抗衡,不如以退為進。你應該明白安霍爾德家族的手段,如果我不這樣做,你不知道下次密會,他們會不會真帶頭對我們兩家做什麽。”
“以退為進、安霍爾德……”
而聽見雷恩斯的話,讚恩的額頭再度暴起青筋,不甘道,“哼,這個安霍爾德!我看,要不是我們四大家族十年前發生那樣的事,怎麽輪不到他們安霍爾德這個半路出來的匠人家族對神院指手畫腳!”
“讚恩,你別忘了,現在神院最強的那位大神術師,就在他們家。”雷恩斯冷冷提醒。
像是想到了什麽,讚恩悶哼了一聲,鬱塞地住嘴。
但當他抬頭,看見雷恩斯臉上的神情,卻倏地怔住了。
此時的雷恩斯,麵無表情,但一雙湛藍的眼睛泛著冷光,像是有一把銳利的長劍藏在那裏,隨時會破空刺出。
讚恩自小與雷恩斯相熟,自然能識別出雷恩斯目前神情的背後含義。
雷恩斯,這是在……強行壓抑刻骨的怒意和恨意。
而讚恩上次看見雷恩斯露出這個表情,還是在九年前,他們發現他們兩家的父母,都死於同一個陰謀的時候。
讚恩還記得,那時的雷恩斯脾性與現在不同,他頑劣、血性,聽聞此事,便幾乎衝動到不管不顧要去殺人。
然而,一切卻被他一向行為最為端正、平常與他關係也最為惡劣的兄長席勒斯搶了先。
後來的結果,極其慘烈。席勒斯被流放到了那個傳聞中最可怕的地方——“極惡之地”闇域;
而雷恩斯留在神院,性情、作風逐漸轉變,到後來,竟完全變成了席勒斯兄長從前的模樣。
他已經許久不曾露出這樣的神情。但現在,為什麽又……
讚恩倏然一陣心悸,問道:“雷恩斯,你這是又發現了什麽嗎?!和安霍爾德家族有關?”
回應他的卻是雷恩斯的一陣沉默。
雷恩斯回頭望了眼內庭圓頂上的神聖光明神徽,眼中的一切情緒隨即被掩去。
像是讚恩的錯覺般,他恢複了自若的神情,隨之抖了抖手中的鬥篷,披在了身上。
“沒什麽,讚恩,你不要多想。”
再次看了眼懷表,雷恩斯一道古語,召出了他那隻巨型獅鷲。
“我還有重要的事,先離開了。”
“重要的事?喂,你早上不是還說要陪我一起找諾拉嗎?你是要臨時放鴿子嗎,德威爾?!”
讚恩瞪圓眼睛,追至獅鷲身下,仰頭質問,對雷恩斯的稱謂已從名改成了姓。這是他生氣時會有的表現。
而聽見“諾拉”這個名字,雷恩斯動作再次一頓,卻最終選擇不作解釋,直接扭頭振翅飛走。
“再見。”
這是雷恩斯留給讚恩最後的話,氣得讚恩在原地直跳腳。
……
晚風獵獵,雷恩斯騎著獅鷲於千聖城上空滑翔。循著燈光,於大學殿前落下。
他目光深邃地望著大學殿正前方的長廊,深深地吸了口氣,能感覺到胸腔內心髒瘋狂的跳動。
利亞娜。
他還記得,前世,在這個晚上,利亞娜來這個長廊堵住了他,質問他關於白天退還禮物的事。
而他的反應,是一個字都沒回她,直接側身走開。
雷恩斯緊緊抿唇。
就著石壁上的燈,他拿出懷表再次看了眼時間。
現在是傍晚七時。而雷恩斯記得,當時他和利亞娜相遇的時間,在一個小時後。
如果推測得沒錯,利亞娜應該會來提前等他。
但現在,雷恩斯掃了眼來往的學生,發現並無利亞娜的身影。
大概還需要等一等,估計至多還要半小時……雷恩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