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醒來之後
她有毅力，雙手都被野草劃破，也依舊堅持。
兩人花了半天，隻爬到半山腰。
他讓她坐下，給她處理了一下手掌的傷口，腦海浮現的都是她背部的血肉模糊，這引起他很多的激烈感受，那種感受很陌生，且在他做醫生的經驗和感受之外。
他第一次處理傷口，那種不適，那種生命本來脆弱且不可控的悲涼感，又回來了，而且是以更深刻的方式回來。
他知道，自己的情緒，被束縛在了失真的處境裏，那裏沒有參照，隻有他自己的意誌。
而她此刻的狀態，也是一樣的。
他替她包紮，她抽走了手。
他忙看向她的眼睛，發現她的眼睛裏，竟然恢複了一點點的光亮。
他倏地站起來，但是又小心地蹲下，看到她輕輕揚了揚嘴角，然後轉身，繼續往山上爬去。
他那種不適的感覺，一下子退散，那絕望的失重的處境，一下子散開，他重新聽到了風，吹過他的麵頰，四顧間，樹上枝葉搖擺，他又能聽到聲音了，細細的，輕輕的。
他跟著她，到了山頂。
她坐了下來，在一塊石頭上。
她看著下麵的城市，眼波不太流轉。
他跟她一起坐下，從包包裏拿出保溫杯，打開蓋子，遞給她。
她接過，喝起水來。
她喝了兩口，還給他，看著他的眼睛。
他與她對視，心情因為方才，而變得平靜。
所以他不疾不徐地說：“你可以多喝一點，我還有一個杯子。”
他說著，伸手拿起另外一個杯子，讓她看見。
她看著那個杯子，突然伸手，撫摸那杯身，他微笑，遞給她。
她接過，放在手心細細地看，看那花青色的流轉紋路，然後抱著那杯子，再看向下麵的城市。
她的目光，聚集在一個特定的地方，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眼眶有些紅潤，但是他很警惕，是自己想多了，因為她看著的地方，正是他們現在住的地方。
她扭頭，將杯子遞給他，那空寂的眼睛，讓他心裏泛起很多的酸楚和荒涼，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
——她未必要擁有過去那樣的眼神，才是她自己，才能讓他安心。
即便，她永遠是這樣空洞的眼神，那也是正常的事情，不必感傷的事情。
“喝水。”她開口道。
他內心的信念，一下子被擊破，他打開那個杯子，低頭喝水，兩行熱淚下來。
“你幹嘛哭啊？”她問道。
他抬頭，十分狼狽地看著她：“哦……最近有點情緒化……”
她皺眉，空洞的眼睛轉了轉，然後回頭，繼續看著下麵的城市。
他忙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再喝幾口水，跟她一起看著下麵的城市。
他看了看時間，從包包裏拿出保溫桶，裏麵是兩份簡單的午餐。
他揭開蓋子，分給她一份，自己吃剩下的。
她吃得很慢，像過去一樣。
“我……”她又開口，他忙聽著，且轉頭，看著她的側臉。
“我一直覺得，你做的飯菜，很好吃。”她扭頭，對他說道。
他又想流淚，他對眼淚簡直失去了控製力。
“吃完了飯，可以睡一會兒嗎？我好困。”她皺了皺眉毛。
“可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沙啞，帶著崩潰，卻又是有力量的。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他的眼淚，再次落了下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像嗚咽：“你想睡就睡，不用我同意，這是很自然的事，也是你完全可以自己決定的事。”
她聞言，眨了眨眼睛，然後回頭，繼續吃飯。
她吃完了飯，他也吃完，將東西收好，但是她並沒有起身。
他坐回她旁邊，她扭頭，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想著要不要提醒她，一起下山，然後她好睡覺。
她看著他，往他旁邊挪了挪屁股，然後頭一歪，靠著他的肩膀，就閉上了眼睛。
他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他好埋怨自己，簡直像林黛玉，怎麽這麽多的眼淚。
明明是她需要照顧，他自己卻這麽失控。
她靠著他，鼾聲漸漸均勻，他伸長了手，從包包裏拿出一條薄被，小心地將她裹起來。
——自從她在售樓部的沙發上睡著，他就往自己的包包裏，多備了一條薄被。
他放空自己的意識，讓自己不要沉溺在悲傷的情緒裏，閉上眼睛，張開耳朵，聽著四周的動靜。
然後，他感覺到了一陣溫暖。
烏雲散去一部分，太陽出來了。
她睡到黃昏，他的腿，早就麻了，但是他動也沒動。
她醒來，轉動脖子，看見身上的薄被，扭頭看著他，再次微笑。
他忍不住伸手，想撫摸她的臉，但是隻伸出來，便放下了。
“回家吧！”他輕聲說道。
兩人下山，他走在前麵，但是她的速度很快，仿佛她已經恢複了過往的狀況。
但是，他依舊能發現其中的差別。
以前的她，像一種很嫻熟的動物，但是如今，卻隻是剛剛熟悉。
往下跑，是順從山坡的力量。
因為她幾次太快，差點摔倒，讓他給拉住了。
兩人經過城市，回到家裏，她衝進廁所，然後出來，茫然地站在門口，然後環顧四周，他走進廁所，拿著一包衛生巾走出來：“你是在找這個嗎？”
她忙點頭，然後拿過他手裏的衛生巾，走進廁所。
“你需要我告訴你，怎麽用嗎？”他背對著廁所問道。
裏麵沒人回答他，然後他聽到衝廁所的聲音，然後她出來。
“餓了嗎？”他問道。
她搖頭，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我想睡覺。”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替她拉開被子，拍好枕頭，她依舊趴著睡，他坐在旁邊，安靜地看著她。
她本來是閉上眼睛的，突然睜開，眼睛裏有濃烈的情緒，那情緒讓他心驚肉跳——該來的總會來！
但是，那濃烈的情緒，隻是一瞬間，然後就再是空洞的眼神：“你，一直坐在這裏嗎？”
“也不是。”他如實回答道：“你希望我離開嗎？”
她皺眉，頓了頓，然後說道：“我的意思是，你腿不麻嗎？要不要趟下來？”
他微笑，輕輕地搖頭：“我沒事，你記得，我是佛主嗎？佛主就是要一直坐著啊！”
她聞言，輕笑。
“所以，是記得嗎？”他看著那笑容，追問道。
她點頭：“當然記得，幹嘛這麽問？”
他想皺眉，但是忍住了，因再問道：“不是，我怕你忘了，我是誰勒！”
“哦……”她也皺眉，帶著困惑地，有些遲疑地問道：“我記得，我們剛剛吃過餃子，這個……可是，這個房子，立刻就能住嗎？
雖然很不禮貌，但是，我住在這裏，對你沒有困擾嗎？
我需要，付你房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