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8

  0008 切請歸家但求一去,猶憶往昔君心難得


  養心殿離壽康宮極近,黛玉回壽康宮時,太皇太後正在西暖閣離坐著吃麵茶。


  她這一上午經受了許多磋磨,早間吃了一碗粥,此刻早餓得饑腸轆轆。叫麵茶的香氣一衝,更覺整個人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此刻見太皇太後含笑招手叫她過去,到底還是強撐著上前行禮:“請老祖宗安。”


  “起來坐吧。”太皇太後坐在炕東頭,隨手指了指炕西,示意她坐。黛玉推辭不坐,叫宮女搬了個圓凳來才坐下。“今日這麵茶香得很,去,再端一碗來,讓姑娘也嚐嚐。”


  麵茶裏擱了香油,黛玉尋常不吃這個,嫌棄油膩。然而此刻實在餓得厲害,暖融融地一碗端在手裏,那香油也香得好聞了。可惜她素來羸弱,吃食要清淡,將就吃了半碗,油氣就上來,不能再吃了。


  “建福宮裏的藏書好不好?”太皇太後笑眯眯地打量她:“你不回來吃飯,必是另有吃飯的地方了?”


  黛玉一下子漲紅了臉,手裏的粥碗也像是爆炭一樣滾燙,簡直端不住,忙讓楚桂接過去,拿起軟帕來擦嘴。太皇太後耳清目明,別瞧她整日在壽康宮裏不走動,實則宮裏有什麽事,總不能躲過她的眼睛。如今她有此一問,又帶著揶揄的笑,必是知道她打養心殿回來。


  她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又是急切又是羞臊,模樣惹人憐惜得不得了。太皇太後細細地端詳,果然越看越喜歡,不由笑道:“皇帝年輕,年輕就易氣盛。我也從那時候經過來,這些都不值什麽。宣哥打小養在我身邊,後來做了皇帝,肩上挑著多重的膽子,我真心實意地心疼他。他又是那樣恪守己身的性子,這麽些年了,宮裏隻有兩個後妃,一個公主。我知道,他是沒碰著心儀的人。說來,你們原先也見過。當年你住在壽康宮裏,他為著潛邸的事與我說話,你就立在邊上,那時才那麽點大。”


  話不能說得太明白,卻也算不得過於隱晦。黛玉的臉紅了又白,一顆心簡直像被人拋在油鍋裏煎,臉上笑也幾乎撐不住了,險些要落下淚來。太皇太後果然誤會了,且是她最不肯聽見的那種誤會。她要怎麽回?說皇帝對她沒那份心,今日去養心殿,是被他嚇暈了才去的?太皇太後倒沒什麽,臨走前皇帝還威脅自己,若他知道了,隻怕真要打發她去慎刑司。


  她眨了眨眼,竭力將淚意忍回去:“皇上是真龍天子,天下之君。大選三年一度,什麽樣的姑娘不能有,太皇太後還怕皇上尋不著心儀的人?”


  太皇太後隻當她是姑娘家的羞澀,再說這話直接和姑娘說,也確實不大像話。故而止了這話,另又說起漾漪郡主可愛乖巧雲雲。


  黛玉陪著說了會話,臉上雖然是笑,心裏卻有重重的愁苦。她思量再三,才起身蹲下,懇切道:“老祖宗疼我,瞧得起我才把我接進宮來。我的心裏真是又歡喜又惶恐,宮裏富貴潑天,個個都笑盈盈的讓人心裏高興。我私心想著,一輩子不回去,就陪著老祖宗說話解悶才好。然我身為人女,父母兄弟都在家裏,再沒有我一人在外頭享樂,卻不回去侍奉父母的道理。何況我年紀輕,手腳粗笨,隻怕老祖宗一早煩我了,偏又顧惜著我的臉麵,不好說出來。”


  林林總總一長串,總歸都是她挖空心思想出來的道理。說到底就一句話,她想往家去了。


  太皇太後不置可否,先叫桐意扶她起來,這才似歎息般說:“姑娘家知道孝順,這是好事。說來也巧,當日留下你,是漾漪郡主和你親近。今兒則年也來回話,說要接小郡主回去。既這麽,明兒你和漾漪郡主一並去罷。”


  心頭一塊大石頭總算移去,黛玉恭恭敬敬謝了恩,這才往東配殿去看漾漪郡主。


  西暖閣中陷入長長久久的靜謐,桐意悄悄擺手,示意陳德把麵茶端出去。


  “歸瀾真是沒規矩,尋回了縣主,竟敢躲懶不往西暖閣來回話。”她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太皇太後的神色。見她無動聲色,就退出來找歸瀾。


  歸瀾正站在廊下看小宮女拿彩線玉珠編蝙蝠,小宮女不住地恭維她:“姑姑就往廊下這麽一站,就顯得格外爽利有氣韻。我給姑姑打個絡子,就掛在腰裏,裏頭做成空的,四月十三就是立夏,做成了給姑姑放鹹鴨蛋。”


  南邊才有這個習俗,立夏當天得拿彩線編個手掌大的小袋子,鹹鴨蛋放在裏麵掛一會再吃,說是孩子吃了之後不易長熱癤子。顯然這小宮女知道歸瀾是南方人,曉得姑姑們不缺金銀,就缺對故土的一份情懷。


  歸瀾果然被她打動,臉上神色如常,沒多大改變,說出的話卻有股柔和感:“有工夫就做一個,沒工夫就算了。”


  小宮女手下不停,笑著說:“姑姑這是哪的話,不過是個小玩意,什麽有工夫沒工夫的。”餘光瞥見桐意從偏門裏出來,手下動作不能亂,先低下頭問好:“桐姑姑好。”


  桐意把歸瀾拉到門裏,虛掩著半扇門,小聲問她:“你是在養心殿找到福壽縣主的,究竟是怎麽個說法?”


  歸瀾點點頭:“老祖宗已經知道了?”她本想著,倘使太皇太後不知道,這話到她這裏也就打住了,未料終究還是知道了。


  她想了想,到了這一步,也隻有實話實說了。太皇太後心善慈和,想來不會為難福壽縣主。於是和桐意往西暖閣來,將話都說清楚了。


  “奴婢先去建福宮問那裏的太監,說沒見著縣主。又問春華門旁的兩個太監,說縣主叫蛇嚇暈了,趕巧皇上在,不知怎麽,就……就抱著縣主回了養心殿。”


  太皇太後原還老神在在地隻當尋常事聽,聽到這裏,隻當是自己聽錯了,詫異得不得了:“你說什麽?怎麽回的養心殿?”


  “皇上抱回去的?”一盅益母膏略過儲秀宮的副總管安寶新,重重砸在西暖閣的玉蘭紋裙板上,險險地與玻璃格心擦過。


  安寶新原站著,被這一聲重砸嚇得趴伏在地,臉不敢抬起來,連連求饒:“奴才死不足惜,還請主子息怒。主子要打要罰衝著奴才來,奴才受得住。沒得砸壞東西,還傷了主子的手。”


  黃淑妃一個字沒聽進去,從炕上站起來,來回走了兩圈,也沒能把心裏的澀意壓下去。


  她陡然停住,直直指到安寶新臉上:“你親眼見著了,是皇上給抱回去的?”


  安寶新叫她指得一哆嗦:“奴才沒瞧見,是春華門外點燈的太監易照蓋,他瞧見了,為討主子的好,才告訴奴才這事。禦前的人都叫下了死令,敢傳出來一個字就是死罪。”


  “死罪?有什麽用,說到底還不是傳出來了。”黃淑妃坐回炕上,透過玻璃窗子往外看,整個儲秀宮都在眼皮子底下一覽無餘。這窗子是幹淨又亮堂的,那樣明亮的光,怎麽灑進來就就成暗淡無光的?


  “那日在暢音閣裏她走進來,滿堂都生輝了。我活了這些年,從不知道世上竟能有人生得這樣美。”她像是傻了,木愣愣地兀自呢喃:“當天皇上隔著掛屏問話,我裝著沒事人似的,其實豎著耳朵在偷偷地聽。不過兩三句話就止住了,皇上麵上淡淡的,沒展露出什麽意思,我多高興……”


  她最寵信的宮婢索依揮退了安寶新,跪坐到腳踏上安撫她:“八字沒一撇的事,都是捕風捉影。”


  “誰敢傳萬歲的風言風語?”


  索依也知道,這話太牽強了些:“縱使是真的,主子是淑妃,養下了皇上頭一個孩子。東太後又是您姨母,皇上先時還得管您叫一聲表妹。這樣的情分,誰能比得過?”


  那位是皇帝,何止三宮六院?他若真想敞開懷抱,六妃、十二嬪、三十二世婦、九十六禦妻,能納多少人?這些人裏,怎麽會有人缺美色?唯有自小認得的情分,他們羨慕不來。


  這樣的規勸沒多大作用,黃淑妃仍舊是悵然且哀怨的:“萬歲那樣的人,自律嚴正。我在潛邸裏就服侍他,從來都是中規中矩。別說抱著女人回寢殿,當年……當年我想拉一拉他的手,他都訓斥我沒規矩……”


  這是她一段傷心往事。她打小就喜歡皇帝,長成後真嫁了他,雖隻是良娣,卻也高興得不得了。那時他們是新婚,該蜜裏調油的時候,她壯著膽子去拉他的手,他卻躲過了,說她沒規矩,沒女兒家的端莊,還斥責她輕浮。


  話說得極重,猶如五雷轟頂,劈得她整顆心四分五裂。


  她想碰一碰他的手,他猶覺冒犯,斷然決然地拒絕了她。可是眼下,他卻抱著一個女人,從春華門步行到養心殿,多少人瞧在眼裏,竟也顧不得了。這得是有多喜歡,才能做出這種事?

  黃淑妃閉了閉眼,滾燙晶瑩的淚珠慢慢淌下來。


  “主子,宮裏不能落淚……”


  “我知道。”擦去眼淚,隻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她逼著自己笑,還得是圓融端莊的笑:“去告訴易照蓋,還有那些看見了的宮人。這事到此為止,誰都不許傳出去半個字。若叫我聽著一絲風聲,不論是誰傳出去,我都算在他們頭上,打死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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