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7
0037 驟通竅俯首作微小, 正當令好語送甜粽
東暖閣裏黛玉正歪在大迎枕上,叫蘭柳伺候著吃粥。主子說要吃稀薄的清粥,但沒哪個奴才敢真正送清湯寡水的東西上來。雖是粥, 卻也是用撇幹淨油的雞湯熬煮, 裏頭摻著零零碎碎細嫩的雞絲, 吃著清淡, 卻也有滋味。
奚世樾打外間進來, 一重重的紗簾過了三道, 這才見著人。湖色的迎枕和暗月紋江綢罩單上歪著一道纖柔細白的身影, 像一滴落在綢緞上清澄幹淨的無根水。他不由暗裏琢磨, 就是在病中也漂亮得這麽出格,難怪對諸事清淡無味的皇帝也叫她降服了。
“縣主,奴才給您請安了。”
黛玉掀眼睨了他一眼, 兩汪泉水似的眼睛幽幽淡淡, 很有幾分清逸雅致的意味。她收了眼沒回話,推開碗說不吃了,懨懨地靠到大迎枕上, 心裏的不耐煩滿滿當當, 直接溢在臉上, 打眼一看就讓人知道她不痛快。
做主子的神仙打架, 當奴才的兩頭受氣。不過有的氣受著也舒服,別人想求都求不來。因此奚世樾半點沒放在心上,反而愈發殷勤:“老祖宗還等著吃您的茶呐,您這一病,不止是老祖宗, 就連萬歲爺也擔心。這不, 才下了朝就緊趕慢趕地來瞧您。皇上有心想瞧瞧您好不好, 又怕唐突您,在外邊站著等您開口呢。”
他自覺這番話說得謙卑又圓融,把皇帝的臉麵都扯下來不少。拚著大不敬也想讓她聽了舒服些。終歸姑娘家麽,總是想叫爺們捧著,附小做低地錯不了。
經了昨兒一夜,黛玉心裏的怨憎氣恨都沒了,但不是散了,而是成了心裏漫無邊際的惶惑。她覺得自己眼下就站在懸崖邊上,四下不著邊際。空落落地,連個依靠的人都沒有。
回絕皇帝麽?他若動怒了,指不定就要以藐視君威治罪,一道詔書發下去,不從也得從。抗旨是大罪,誅三族都不算嚴厲。難不成要就此服軟答應他?就此困在內廷裏做一隻金絲鳥?
黛玉想想都覺得心裏悶得發疼,恨不得現在就撲到母親懷裏痛快哭一場。然而母親不在這裏,在宮裏她是無依無靠的,有了委屈和不愉快都隻能往肚裏咽。
她蹙著眉出神,奚世樾還等著回話,見她總沒聲響,沒忍住瞧了蘭柳一眼。蘭柳心裏也急,皇帝叫奚世樾來問一句,那是他給臉麵。天地萬物都是他的,但凡他想,有什麽地方不能去?
因此蘭柳便低喚一聲:“縣主。”以示催促之意。
黛玉這才勉勉強強地開口:“請皇上到西暖閣裏坐,我過會子就來。”
奚世樾出來告訴皇帝,皇帝像是吃魚叫骨頭梗住了,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其實不是這個意思,沒想著要勞動她起身換衣裳再特意見她。但轉念一想,她是閨閣裏的大姑娘,不肯讓他進閨房原也有理。這麽想著,皇帝不免有些懊惱。早知如此,等她好些再來瞧她豈不更好。張口想讓奚世樾去回話,告訴她不必麻煩了。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暗想這麽善變不是他的作風,她若再猜測是他故意叫她起來又回去,以此來磋磨人怎麽好?
皇帝從來也沒這麽舉棋不定過,末了終究還是拂袖轉身,步子往西暖閣方向去。
黛玉換了件淺米黃色繡墩蘭紋鑲寶藍邊的比甲過來,離皇帝兩三步模樣蹲身與他見禮。皇帝見她麵色雖白,精神卻還不錯。這麽一愣神,竟沒來得及叫她免禮。
眼見著她蹲下去,不知是怎麽想的,腦袋發懵,竟伸手出去要扶她,口中道:“朕……我說過沒人的時候不必行禮。”
眼前伸來一隻白淨細致的手,十根指頭的指甲修得一樣齊,骨肉勻稱的手掌這麽攤在跟前,就有種幹淨清正的況味。可就是這麽一雙手,做出來的事簡直要人性命。再見到,難免想到昨兒夜裏的事。黛玉紅著臉往後避了避,憑著自個兒的力道起來。
說話的時候字字句句都透著冷淡和推拒:“皇上是君,我為臣工之女。父母兄弟見了皇上尚要請安叩首,我何德何能,卻敢僭越?”
“你同他們怎能相提並論?”皇帝脫口而出,她與其他人的區別在心底越發明顯,到最後就成了自然而然。她是他未來的皇後,她口中的父母兄弟算什麽,不過是皇後的母族。
皇帝轉念一想,特意軟和著問:“你想怎麽僭越?”不等她回答,立刻又添了句:“我是有度量的人,隻要別太出格……”隻要別太出格,那僭越就僭越罷。
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宮妃就是多說句剛硬話都稱得上大不敬。可到了黛玉這裏,就連僭越都許了。說什麽別太出格,在皇帝心裏,究竟怎麽著才是出格?奚世樾在旁聽著都覺得牙酸,瞧瞧,從前劈頭蓋臉上來一頓訓,說她不懂規矩。如今倒盼著她別死守規矩了。
黛玉叫他氣得沒話說,她是那意思嗎?分明是說不敢僭越,在嘴裏就成了討要特權了,她成什麽人了?另一樣,皇帝別的本事她沒瞧出來,但自吹自擂的本事卻是一絕。就連這種時候都要誇自己氣量大,做皇帝能做到麵皮如城牆,也是頭一家。
忍了忍,到底沒能忍住,冷聲道:“我出身世代列侯之族,鍾鳴鼎食之家,不是蓬門蓽戶的丫頭奴才。我雖不才,卻也知道規矩謹慎,當不得僭越兩個字。”
好好地,怎麽又動氣了?皇帝滿心不解,見她麵色真不好看,於是輕聲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就是再木,也知道再在這話題上牽扯沒好果子吃。難得麵對這含槍帶棒的譏諷還能低下頭:“你先坐下,咱們好好地說會話,不成嗎?”
自從禦極做了皇帝,他一輩子也沒想過,自己還有這樣低聲下氣的時候。真論起來,倒也算不上恥辱,隻是覺得沒臉麵。但皇帝在這事上頭倒很會排解自己,暗道對著自己的未來皇後低頭,這也算不上丟人。沒見太上皇對著西太後的時候多順服,他這是一脈裏的傳承。
他這樣放低身段,黛玉反倒不習慣。自她進宮,皇帝就瞧她不順眼。第二回進來雖好些了,但也沒往那頭想。昨兒夜裏忽剌巴兒地剖白說要她做皇後,她好懸被嚇個半死,卻沒體會到多少真心。
可眼下這模樣,放軟了聲音,近乎低就般言語,卻反倒令她猶疑了。驚惶過後就是鋪天蓋地的迷惑,品出了其中滋味,就滋生出一種隱秘的底氣。
她捏緊帕子在炕西頭坐下,挺直脊背沒半點鬆懈,那姿態是極不卑不亢的,像是想借此傳遞一些無法說出口的回絕。
“請皇上吩咐。”
他鼓足勁想拉近距離,結果被她輕輕巧巧的“吩咐”兩個字打擊得黯然神傷,再開口時便有些失魂落魄:“不是吩咐,也不是交代,隻是想和你說說話。”
黛玉瞧著他的模樣,覺得有些新鮮,但與此同時,卻又升起一種別樣的暢快。頗有幾分君子苦等十年,大仇得報的痛快。原來他也不是銅皮鐵骨的神仙,他也有悲喜。從前被他壓得喘不來氣,現在輪著他惶惑不安了。
她瞧了他一眼:“皇上想說什麽?”
想說的話多得沒邊際,廣闊得像海洋。但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怎麽起頭。談論今後的事?她未必想聽。告訴她自己預備做什麽?說出來恐怕隻能換她兩句哂笑。
說來可笑,對著天下人都能生殺予奪的皇帝,麵對這麽個毫無殺傷力的姑娘,卻成了鋸嘴的葫蘆。就是滿朝堂的臣工心思各異,周轉其中也仍遊刃有餘。可是對上自己喜歡的姑娘,他就毫無章法了。
他張了張嘴,末了出口的卻是一句風馬不相及的話:“今日是端午。”
黛玉大感迷惑,端午怎麽了,這不是大節日,吃個粽子喝杯黃酒意思意思就成了,難不成皇家還有什麽說法?
她睜著一雙水濛濛的眼望過來,美目含露,眸光瀲灩,很有幾分一泓秋水照人寒[1]的風韻。
皇帝叫她瞧得心尖發顫,連耳朵都是紅的:“端午該吃粽子。你在家時愛吃什麽粽子,我差人送來。”
黛玉不饞嘴,因此對皇帝的提議便有些興致寥寥:“謝皇上厚愛。我打小就脾胃不健,家裏不許我吃太糯的東西。粽子雖好,我卻不能吃,賞給我倒糟蹋了。”
提議被一口回絕,皇帝有點回不過神,他都想好了,過會子他理完政事親自送來,也借此機會再和她一起用午膳,親近親近。未料她一句不能吃,把所有的後路都斬斷了。
皇帝一時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便有些恍惚。奚世樾看得心肝都疼,暗道多尊貴的天子,叫個姑娘回絕了就落寞得這樣。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一圈,壯著膽子笑道:“前兩日和蘭陵閑話磨牙,還說縣主想吃鹹蛋黃肉粽[2],隻是家裏爹媽管得嚴厲,怕吃多了糯的東西積食。粽子雖糯性,但少吃一口也不妨事。內廷裏的規矩,不當令的東西不吃,當令的怎麽也得吃一口。端午節不吃粽子不喝酒,白白地把屈原都給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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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泓秋水照人寒[1]:《浮生六記》作者沈複形容妻子芸娘時的化用,原句出自唐代詩人崔玨的《有贈》,其中一句“一眸春水照人寒”。我覺得化用比原句更妙。
鹹蛋黃肉粽[2]:用鹹蛋黃和五花肉包裹的粽子,蘇州人很喜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