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8

  0058 在雲端自負墜汙淖, 空悲切君王難披靡

  “皇上,您不能殺奴婢!”說不怕是假的,但是蘭端知道, 此時此刻若不豁出去拚一把, 她也就沒有來日了。這話出口, 果然引得皇帝看過來。她甚至來不及仔細分辨他眼裏是什麽情緒, 硬著頭皮鼓足勇氣朝朝他磕了個頭。


  “奴婢出身滎陽易氏, 原姓易, 小名雲端。家父是太皇太後本族的表侄, 真論起來, 奴婢還得太皇太後一聲表祖母。皇上,就是瞧著太皇太後的臉麵,您也不能殺奴婢!”


  一番話說得三彎五繞, 若不是認真聽了, 還真理不清這裏頭的複雜幹係。奚世樾暗想,怪不得這蹄子有恃無恐,原來是在這兒等著。也難為東太後了, 太皇太後的親族凋零, 這得是多精挑細選才找出來這麽一個。


  蘭端原是必死無疑了, 可如今有了這一重身份可就說不準了。皇帝孝順, 顧忌太皇太後的臉麵,真留她一命也不一定。


  奚世樾正漫無邊際地猜度,皇帝那廂終於開口了,聲口徐緩,聽著真有那麽兩三分輕輕放過的意思:“太皇太後的臉麵?”


  蘭端顯然也是那麽認為的, 都說當今以孝治天下, 但凡牽扯到太皇太後, 總會網開一麵。這是她真正的保命符,比東太後的看重珍貴多了。幾乎是皇帝開口的瞬間,那和緩的聲音就讓她鬆了口氣。


  她仰著臉,毫不掩飾興奮和向往:“入宮前父親交代我,有了機會要向太皇太後請安。老祖宗多年不見後輩了,得盡盡我們的孝心。”


  “後輩?孝心?你們算什麽東西,也敢給老祖宗臉上抹黑?”皇帝一番話像是隆冬臘月裏冷水澆在冰柱上,冷得沒邊際。輕而易舉就把蘭端的沾沾自喜敲打得粉碎:“有你們這樣的族人,才令太皇太後麵上無光。今兒你自己送上來,倒省了朕的工夫!”


  皇帝早看易氏族人不順眼了,簡直像是一群沒完沒了的水蛭。當年苛待太皇太後的事全忘了,眼見她做了皇後當了太後,就一窩蜂湧上來吸血。這宮女竟還敢拿著催命符當令箭,真當他不敢動手殺她。


  皇帝冷眼睨她,口中喚奚世樾:“既是太皇太後的族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蘭絮即刻杖斃,至於這個蘭端……”


  逃過了死罪,蘭端卻沒法高興。皇帝的目光令她如芒在背,那股無法遮掩的惡意和厭憎針紮似的難受。她咽了咽唾沫,終於品出了幾分驚恐交加的絕望。


  “賞她一壺油,再逐出宮去。舉家三族三代內不許入仕,不準踏入京城一步!”


  “皇上!”蘭端發出淒厲的叫聲,猛地撲過來,卻沒碰著皇帝一點衣角,就叫奚世樾攔住了。她紮掙著喊:“您不能這樣!您不能!不許入仕不許進京,易氏從此就毀了,難道皇上不怕太皇太後責備?”


  她聽不懂賞一壺油是什麽意思,但後頭的話有多嚴重她是明白的。被逐出宮已經夠讓人恥笑了,還連累三族三代以內不許入仕不許入京。那她活著還有什麽希圖?從此以後的榮華和富貴全沒指望了!

  皇帝沒心思理會她,背過身去眼不見為淨。黛玉倒站著從頭到尾看了個徹底。


  奚世樾幾乎像是提小雞崽似的擒住蘭端,口中諷道:“還有心思顧別的,你先為自己哭一回罷,往後可連哭都沒聲了?”


  哭不出聲?黛玉想到剛才,皇帝說賞她一壺油。想來這油不是尋常的油,又是種嚴苛的刑罰?

  皇帝發話了,處置兩個宮女幾乎就是瞬間的事。黛玉出了一刻神,蘭端和蘭絮就都叫拖走了。隻有李順祥抖若篩糠似的跪著,地上隱約一灘水漬,證明蘭端剛才還跪著,眨眼之間就沒了。


  黛玉覺得身上寒浸浸地,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冷了?”皇帝察覺到她一激靈,便轉頭來看。見她果然摩挲著手臂,知道她是冷了。都五月了還這麽畏寒,身子實在弱了些。


  黛玉道:“夜色已深,我該回去了。明兒還得早起回家,歇晚了沒精神。”


  她到底沒能忘了這一茬。皇帝略有些愣,旋即逼著自己強笑了笑,笑中不可避免地透出苦澀。


  “朕送你出去。”


  深更半夜的,叫皇帝送回秋鴻殿?那也不必人傳話了,她渾身長嘴都沒道理。


  “輦轎就在吉祥門外,出去了就是。”


  “那就送你到吉祥門。”皇帝快走幾步,走到乾元資始門口才回頭望她。這一眼裏透出他無盡的失落和難過,隻能這樣卑微地隔著人望一望。他真怕,從此以後他連這麽望著她的資格都沒了。


  他動了動嘴唇,豐潤鮮豔的唇瓣像迅速枯萎凋零的花瓣,成為幹涸的枯葉:“就留這麽一點念想,也不成麽?”


  黛玉立了一刻,到底還是跟上了他的腳步。吉祥門離後殿並不太遠,認真走過去,一炷香時間也足了。皇帝卻私心放緩了腳步,恨不得慢些再慢些,就是這條路沒盡頭他也願意,就這麽和她一直走下去。走著走著,他們就老了。


  在這條並肩而行的路上,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縣主。他多想隻當慕容永宣,聽她喚一句世衍。多希望那些歡喜和雀躍並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她也能身披月光,靜倚在他肩頭。


  無論多不願意,一條路總有盡頭。就像一場夢,多甜蜜也總會醒。黛玉跟他走了一路,一句話沒說,心卻愈發沉重了。見吉祥門到了,不由自主鬆了口氣。


  正要屈膝辭別,卻撞進了皇帝的目光裏。他一直都是驕傲自負的,像永不墜落的旭日驕陽。可是此時此刻,那雙永遠明亮銳利的眼睛裏,卻盛滿了破碎的月光。閃爍著,幾乎要流淌出來。


  “皇上……”


  “我想說,你別走。紫禁城無邊無際,有時坐在養心殿裏,我也會覺得孤單,你願不願意留下來陪我。我想求你,別急匆匆地離開。多給我一些時間,我會待你好。宮裏這些事,我也會處置幹淨,絕不會讓你煩惱。你隻要坐在坤儀宮裏,坐著朝我笑,我見了就高興。”


  這些原都是在西稍間的時候就想說的話,叫打斷了兩次,終究還是說出來了。


  黛玉聽得臉紅:“皇上不該說這些話。”


  “那皇上該說些什麽?”


  “皇上該坐在太和殿裏撥亂反正,激濁揚清。”無論做什麽都好,總之不該是花前月下,兒女情長。


  她想說什麽,皇帝早猜到了。自己這些話說出來不會有結果,他也早明白了。但他還是想說。


  “說這些話,不是想要個結果。隻是想告訴你,我這個人,這份情意,是真真切切的,沒有一絲作假。你不要也好,厭棄也罷,我捧著的心是真的。”


  月色如水,給天地萬物都蒙上一層輕紗。在和柔和月色中,所有情緒都披上了溫情的外裳,美則美矣,卻稍縱即逝。黛玉長長久久望著月亮,月中將至,殘月將圓,很有幾分白玉盤的模樣。


  “夜深了,皇上回去罷。”千言萬語,末了都隻凝成一句話。太輕太飄,風一吹就散了。


  皇帝目送黛玉上了輦轎,夜風也像是眷戀她,纏繞著衣角留下一縷清淡雋永的香。他想捉住這縷氣息,卻不能留住,終究還是任它悄悄消散了。


  回到秋鴻殿,黛玉在窗戶邊上坐了一刻,就叫蘭陵等人收拾東西。


  蘭柳道:“今日太晚了些,縣主想要什麽,奴婢明兒就找出來。”


  未料黛玉竟笑道:“不是找東西。收拾起來都放進箱籠裏,我明日就家去了。”


  “可……”蘭柳還想說話,叫蘭陵扯了扯衣袖攔住了。


  把她拉到外頭,蘭陵道:“縣主怎麽吩咐,你就怎麽做罷。”


  蘭柳滿頭霧水:“怎麽忽剌巴兒地就回去了,縣主回去了,那咱們呢?還回養心殿去?”


  蘭陵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估摸著是要回去的。”說著,就把今日處置了蘭絮和蘭端的事都與她說了:“又去了兩個,眼下縣主要家去了,少不得咱們再回去補上。”


  “這是怎麽說的,好好地,他們不想要命了?”禦前竟然也有這樣大膽的宮女,真開了眼界了。“蘭端真叫賞了油?”


  “這還有假,皇上親口吩咐的。”蘭陵也像害怕似的,起了滿身雞皮疙瘩:“一壺熱油灌下去,不死也去半條命。還不如杖斃更痛快些,我若是蘭端,不如一頭碰死了幹淨。”


  賞油是內廷裏獨有的刑罰,專罰那些管不住舌頭往外傳話的奴才。一整壺滾燙的熱油直接灌進喉嚨裏,聲口直接就廢了。若沒藥吃,少不得再受化膿腐爛的痛苦。皇帝雖嚴苛,卻並不是狠辣的人。今日下此令,可見蘭端多招人恨。


  “李總管呢?他就這樣被輕輕放過了?”蘭柳聽得打冷顫,另起了個話茬問李順祥:“他心最壞,怎麽不先處置他?”


  處置自然是要處置,李順祥是皇帝近身的人,捅出這麽大簍子,皇帝的恨意隻會更深刻。


  皇帝送黛玉送了大半個時辰,等回到乾元資始,李順祥還跪著。大半身衣裳都叫汗水浸透了,整個人像是水裏擰出來的。


  對著這麽個服侍他多年的大總管,皇帝也沒半分心軟。沒預備給他留臉麵,劈頭蓋臉就問:“往坤儀宮和儲秀宮傳話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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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時候讓我的男二和男三出來溜達溜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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