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1

  0101 兩舅母至家添壓箱, 飛龍君贈印思泓泓


  卻說王夫人和邢夫人領著探春與惜春往林家來,由單良家的引他們進了從善院。


  林家是前些年才修整過,因林海祖籍姑蘇, 這宅子竟建得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韻味。假山、小徑自然不在話下, 又辟出水池子來充作池塘, 一眼望去碧水翠枝, 格外賞心悅目, 自襲風流別致。


  惜春還是頭一回來林家, 見與賈府大相徑庭, 難免覺得新鮮有趣, 多看了兩眼。遙遙見著那頭有條小船,也不像是他們常做的木船,小小一隻, 上頭罩著烏黑的蔑篷[1]。


  她小聲和探春說:“三姐姐, 你瞧,多有趣。”


  說話間已經進了從善院,賈敏從裏頭迎出來, 眾人自然你來我往地見禮, 不在話下。賈敏請他們坐, 又命玲瓏上茶:“是新湃的綠茶, 夏日吃這個最好。今兒天熱,難為你們還過來。”


  “黛玉叫皇上立為皇後,咱們理當來賀喜。”王夫人笑著與賈敏寒暄了一回,因不見黛玉,便問:“姑娘在哪裏?”


  賈敏道:“在屋子裏教她妹妹寫字, 已經命人去叫了。”


  又過了一時, 果然黛玉領著薰玉過來。黛玉係著品月色裙子, 外頭隻罩一件同色的褙子,縱使已經身為準皇後了,也不見她有半分驕奢。進門來先給兩位舅母請安:“大舅母、二舅母。”


  邢、王二人忙伸手將她扶住,沒容她真拜下去。


  邢夫人笑道:“姑娘如今是皇後了,往後隻有咱們給你見禮,哪能承你的禮。”


  黛玉麵色稍紅,低頭退到一邊,自和探春、惜春兩個說話。探春見邢、王二人正和賈敏說話,一時顧不到他們這裏,便悄悄地笑話黛玉:“我說那日你說話怎麽那樣有底氣,原來是在這裏等著。沒成想,我也是見過皇後的人了。”


  “三妹妹……”黛玉別別扭扭地瞧她一眼,口吻中帶著極輕微的嗔怪:“你也笑話我?”


  “天可見憐,誰敢笑話皇後?”探春也知道她的為難之處,伴君如伴虎,皇帝一日沒下詔書,她就一日名不正言不順,難道還能臉麵都不要了,告訴所有人,她興許能和皇帝在一起,能做當朝皇後?


  惜春不在意這些,隻好奇黛玉這麽個與世無爭、剔透幹淨的姑娘,怎麽就和皇帝在一起了。那日遙遙見了一眼,就知道皇帝一點都不像戲文裏說得那樣溫和好相與。渾身的氣勢隔著帳幔都能透過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歪了歪頭,真心實意地問:“林姐姐,皇上對你好不好?你在皇上跟前,喘氣自在嗎?”


  “這是什麽話?”探春拉著惜春,不叫她再往下說了。指指黛玉,掩唇笑道:“瞧瞧林姐姐的臉,你若再問下去,連胭脂都省了。”


  兩人笑成一團,黛玉皺了皺鼻子,朝兩人輕哼一聲:“你們總也有這一日,難道隻許你們拿我取笑,沒有我取笑你們的日子。”


  王夫人忽招手叫黛玉過去,拉著她的手上下細瞧一回,心中不免感慨,元春進宮的時候也隻有這麽大。可惜她沒福氣,跟了廢帝,如今連名字都成禁忌,輕易不能提起。


  “真是個好孩子,和你們太太當年像極了。”王夫人歎道:“你是有福運的姑娘,要進宮去做皇後了。這不比尋常婚嫁,我們做舅母的還能來送你。今日過來,也是想把添妝的東西先送過來。”


  那些金銀之物自然不比贅敘,公中和各房都出了錢,留給黛玉做壓箱。另有幾樣特意挑出來的東西,卻比銀錢更貴重些。


  王夫人命彩霞捧著雲盤上前來,掀開麵上的紅緞子,下頭墊著一色的緞子,擱著許多東西。


  王夫人拉著黛玉的手一一告訴她:“有對秋葉形的翡翠耳墜,還是我嫁給你二舅舅的時候,老太太給的。是老翠,不值什麽,成色倒還過得去,你就拿著玩罷,賞人也好,另製新的也好,都隨你。兩個百子千孫的打籽荷包是你兩個妹妹繡的,到時候自有用處,這就得叫你們太太告訴你了。”


  她這方說罷了,邢夫人又命自己的丫頭彩嫆奉雲盤上前來。邢夫人道:“一對兒的犀牛角蓮紋杯,不是什麽稀罕物件,想著意頭好,就拿來了。那對木雕菊花紋的如意是你珠大嫂子和璉二嫂子拿出來的,這是他們嫁進賈府的時候老太太分賞下去的,如今在你這裏,也算是湊個齊全了。”


  總歸都是成雙成對的東西,形單影隻的送不出手,意頭也不好。黛玉謝了兩人,便命蘭陵和蘭柳收下。


  邢夫人見了便道:“這兩個丫頭倒麵生,怎麽不見霽雪,放出去了?”


  她有個陪房,是王善保家的。家裏有個孫子,如今也到了該說親的時候了。前些時候黛玉領著霽雪過去,湊巧叫她見著了。因見霽雪儀容不俗,生得清雅幹淨,便請邢夫人做主說親。不過是奴才們的事,邢夫人原不想在這上頭費心。然而聽說黛玉被冊立為皇後了,這顆心倒跟著一並活絡起來。那可是未來皇後跟前的人,若真成了,隻有好處再沒壞處。


  賈敏不知她這些彎彎繞的心思,隻告訴她:“這兩位是皇上撥給黛玉使喚的宮女,如今是他們近身服侍。”


  他們是慣常在皇帝跟前服侍的,皇帝愛吃什麽茶,愛用什麽口味的點心,再沒人比他們更清楚。賈敏知道黛玉入宮的事已經鐵板釘釘,想明白了也就不再鑽牛角尖,反而琢磨著如何使黛玉在宮裏過得更舒服些。天家夫妻也是夫妻,弄清楚彼此的喜惡不是壞事。


  “皇上真是思慮周全,姑娘福運昌盛。”


  有些事須得親眼見了才有真實感,邢、王二人聽了,心中不免跟著感歎。他們也是經曆過大場麵的人家,冊立皇後的流程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再沒聽說冊封詔書一下,就連宮女也一起送出來的道理。


  邢夫人正要再問霽雪的事,外頭單良家的忽然進來回話:“太太,皇上遣人來了。聽說是圓明園的大總管閆永安,已經到巷子口,再過一刻就該進門了。”


  賈敏忙催人去喚林玦,未料玲瓏卻道:“大爺一早領著二爺往合睿王府去了,說是想叫合睿王教著學功夫。”


  這是一早就回過她的,她忙起來就給忘了。賈敏沒法子,隻得請眾人稍坐,自往外去接見。萬歲遣人來,就如皇帝親至,沒人敢怠慢。就連王夫人和邢夫人都止住話茬,即使人不在跟前也沒多的話,隻低下頭吃茶。


  惜春聽到這名字就覺得腿疼,小心翼翼挪到椅子上坐下。


  玲瓏打外頭進來,小聲與黛玉道:“姑娘,皇上有話留給您。”


  “大舅母、二舅母和兩位妹妹稍坐,我去去就來。”


  黛玉隨玲瓏出了院子,往正廳來。賈敏正陪著閆永安吃茶,見黛玉進來,閆永安起身與她見禮。


  閆永安並不顯得很熱情,麵上也沒笑意,和奚世樾的熱絡大相徑庭。眉眼之中帶著一腔冷意,他分明在弓腰屈膝,卻更像是遊離在外,並不屬於這裏似的。這份恭謹也大打折扣,規矩極得體,卻見不著真心。雖尋不出差錯,卻處處都覺得不對勁。


  黛玉承他這一禮,也覺得很古怪。分明是他在自己跟前折腰,卻仍給她一種從容不迫、並不居於人下的感覺。


  “皇上命奴才,務必將這東西送到娘娘手裏。”冊封禮雖還沒成,闔宮上下卻都改口稱黛玉為娘娘了。


  黛玉還不習慣這稱呼,聽著難免覺得有幾分怪異,頂著賈敏的目光,頭皮有些發麻。隻得低聲問他:“可說是什麽東西?”


  “奴才不敢知道。”閆永安將一個四方的匣子送到黛玉眼前,高高捧起,自己卻低著頭,做出不敢看一眼的模樣,將謹小慎微做到極致。


  閆永安道:“都是皇上親自經手的。”


  黛玉伸手掀開盒蓋,但見麵上是封信。信封上沒寫字,黛玉命蘭陵收起來,預備晚上回了屋子再靜靜地看。信下卻是一方小印,青玉溫潤,一條龍五爪金龍盤旋在印身,頭在頂端高高仰起,顯得威風凜凜。


  拿起印章看底部,卻是陰刻篆文,上鐫“金石千秋”[2]四字,邊款刻著“泓泓擬文”四個小字。


  會稱呼黛玉為泓泓的再沒別人,這方小印十之八|九是皇帝親手刻的。雖是細枝末節的小事,卻因此而顯得用心,令人心裏格外熨帖。


  這下也等不得晚上了,從蘭陵手裏拿回信,當下拆開看。沒有長篇大論,相當言簡意賅。皇帝一手好字寫得神采飛揚,擋不住的氣勢和意氣當即撲麵而來。


  “偶得青玉一方,自製鴛鴦印[3]一對,願博泓泓一笑。”


  末尾以印章落款,“琬琰四海”[4]四個大字同樣是篆文,卻是陽刻。邊款以陽刻鐫著“世衍擬文”,正是皇帝表字。


  話雖簡短,卻言簡意賅。沒說別的,卻勾得黛玉心裏百轉千回。她雖想念皇帝,嘴上卻不肯先說出來。


  唇角噙著笑,眉眼卻是驕矜的:“回去告訴你主子,我要在家裏再住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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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蔑篷[1]:烏篷船上的竹片罩子。


  金石千秋[2]:堅固久遠的意思。


  鴛鴦印[3]:朱文印章,紅底白字的印章,稱為陽刻。白文印章,白底紅字的印章,稱為陰刻。合稱鴛鴦印。


  琬琰四海[4]:此處是天下流傳的意思,與原出處意思有出入。


  金石千秋和琬琰四海出自王世貞的《弇州四部稿》,原文是:姓名琬琰四海,文字金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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