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6

  0116 道原委悲喜生時定, 述前塵甘苦憐意起

  黛玉原想裝著不知道，等皇帝願意說了，她再仔仔細細地聽。可眼下太皇太後既然提及, 她便試探著開口：“我隱約聽過幾句, 聽說皇上是在太皇太後跟前長大的。”


  太皇太後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仿佛很心疼皇帝。


  “他六歲才來到我跟前, 六歲之前實則還是跟著東太後。”太皇太後似乎陷入一段久遠的回憶, 語氣裏充斥著不舍與疼惜。“他雖身在皇家, 衣食無憂。但我當年就說了, 這孩子實在命不好。東太後當年懷上他的時候, 距離養謹莊王才過了兩年。身子本就沒養好，何況有他時，現如今的左太貴人, 當日的明妃, 已經有了五個月身孕。太上皇一顆心全撲在明妃身上，等明妃養下了皇四子，更不得了……”


  西太後入宮之後就被封為沅妃, 默默無聞多年。最受寵的反倒是後來進宮的明妃, 聽說明妃是西太後的庶妹, 生得明豔無比, 一入宮就備受寵愛。太上皇敬重當日還是皇後的東太後，但對於明妃的偏愛幾乎是明目張膽的。明妃飛揚跋扈，養下了個兒子越發猖狂。不提旁人，就連東太後都常常不放在眼裏。


  太皇太後搖了搖頭，輕聲說：“東太後當日也受足了委屈, 偏巧養皇帝的時候又是難產。他是倒生子, 當日都以為生不下來了。東太後疼了一天一夜, 才紮掙著養下了他。東太後為此受了大難，導致後來養齊獻長公主的時候胎裏不足，致使齊獻羸弱。她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最不待見的就是皇帝。不足六歲的孩子知道什麽，見著親娘了哪有不想親近的？她卻狠心至此，連抱一抱他都不願意……”


  六歲前的孩子都在做什麽？黛玉認真想了想，自己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賈敏如何對待林珝和薰玉卻瞧得一清二楚。孩子純白無瑕，最是天真純粹。於他們而言母親是天下第一的人，就是父親來了也得靠後站。哪個孩子不是在母親懷裏撒嬌耍賴，可是東太後卻連一個懷抱都吝嗇。


  黛玉心頭跟針紮似的，密密麻麻地疼起來，不由為皇帝分辯：“他不過是個孩子，什麽都不知道。難道他會有意折騰自己的母親，讓她難受？”


  “若隻是忽視，倒也罷了。”太皇太後提到後來的事，才真正顯出怒意。事隔經年了，再提起還是憤恨交加，可見當日發作起來有多厲害。


  “皇帝是一板一眼的性子，這是打小就定死的。東太後三個兒子裏，孝義王最得太上皇喜歡。你沒見過他，他十三歲就叫封為太子，從小照著儲君的方向培養，是最和氣溫潤的一個人。謹莊王排行第三，生得精致秀氣，我們常說他麵若好女。東太後最喜歡他，覺得他乖順聽話，從不忤逆自己。至於皇帝，不愛說話，難免悶了些。東太後不願意見他，常常把他攆出坤儀宮。底下那些人是最愛看人下菜碟的，爹不疼娘不愛，伺候得就不上心……”


  堂堂一個皇子，過得興許還不如世家大族裏捧著的郎君。宮女太監伺候得不用心，常常克扣他的東西。後來乳母心也大了，一個兩個都偷吃他分例裏的東西。皇帝不愛告狀，他們便越發變本加厲。後來越發肆意妄為，竟趁著他睡著的時候在他身邊設賭桌。


  太皇太後冷笑道：“宮裏嚴禁涉賭，他們想得倒好，就在皇帝屋子裏開賭桌。輸了錢從他分例裏拿銀子來使，便宜得很。後來到了我身邊，伺候的奴才都換了一茬。但就是這樣，睡覺的時候也不許人在跟前待著，換了多少乳母、宮女都一樣。這是心病。”


  她是在禦花園的養性齋遇見皇帝的，那樣小的孩子，偷偷避在角落裏吹笛子。瘦得厲害，身上還髒亂，簡直不像是養尊處優的皇子。本該天真無邪的孩子，卻睜著一雙戒備的眼睛望著她。


  但他竟然沒忘記禮數，緊緊握著笛子，壓著未知的恐懼向她行禮：“孫兒給太後娘娘請安。”


  別的孩子都叫她老祖宗，可皇帝卻稱她太後。


  太皇太後因他疏離戒備的姿態起了惻隱之心，卻一時想不起來，他是哪個孩子。於是招手喚他上前，低聲問他：“你母親是誰？”


  小皇帝略顯慌亂，卻還是故作鎮定回答道：“回太後，是坤儀宮的皇後娘娘。”


  太皇太後一下子就品出不對勁來。但她沒多問，隻朝著小皇帝伸出手，問道：“願意去壽康宮瞧瞧嗎？”


  小皇帝沒敢立刻伸手，太皇太後就笑眯眯等著他。興許是目光中的柔色給了他勇氣，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想要伸過去，才伸出些，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縮回去在衣襟上猛擦了兩下，這才伸手，把小手遞給太皇太後。


  他已經擦過手了，可是太皇太後握住他的一瞬間，仍然摸到了熱熱的潮氣。她清楚這是什麽，是孩子激動興奮時才會散出來的熱氣。


  小皇帝去過壽康宮，但大多是跟著幾個哥哥一起去的。孤身一人進入壽康宮，這還是頭一回。他很拘謹，眼睛瞧著鞋尖，不大敢抬頭。


  他這樣拘束，太皇太後反倒越發心疼他了。命人送了麵茶來，哄著他吃：“知道這是什麽嗎？”


  小皇帝咽了口唾沫，低聲說：“認識，是炒麵茶。”


  “吃罷。”看他這模樣太皇太後就知道他正餓著肚子，說來真是天方夜譚，身在宮裏，皇帝的兒子，竟然會挨餓，說出去誰敢信？

  小皇帝餓狠了，但還知道分寸，不敢多吃，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當時太皇太後還以為他是羞澀，後來半蒙半騙哄出來，這才知道，東太後不許他多吃東西。但凡多吃些，就說他是餓死鬼投來的，上不得台麵。得叫奴才給他消消食。


  黛玉已聽得熱淚盈眶，隱隱猜出所謂的“消食”不是她想的那樣。


  忍不住咬著唇問：“怎麽個消食法？”


  太皇太後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水汽，聲音略顯低啞：“說是叫上兩個太監，把他帶進一間屋子關上門。一左一右地架住他兩條胳膊，用力往地上按，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屈膝下蹲再站起來。反複多次，直到再沒力氣紮掙，這才算完。”


  黛玉再不忍聞，扭過頭去，盈盈粉淚撲朔下落。


  “皇帝脾胃不好，也不愛黑燈瞎火的屋子，都是小時候種下的因。”太皇太後哽咽道：“別看他現在處處穩妥持重，雷厲風行的手腕。可誰知道他心裏的苦。不能多吃東西，吃多了就難受打嗝冒酸水，睡覺不許有人陪著，得徹夜通明地點蠟燭，不然準做噩夢。”


  “那也是她的兒子，她怎麽忍心……她怎麽能？”東太後當年是受了罪，但是與皇帝何幹？她將一切錯都怪在皇帝身上，實在不公平極了。他有什麽錯，爹媽雖在，錦衣玉食下卻承受著千瘡百孔的人生。


  “她那樣的人，我如今也算是看透了。各人的苦各人自己知道，她的苦卻都是自己作的！”


  當年太上皇雖心儀西太後，卻娶了東太後作皇後。即使心有所屬，可最初太上皇分明是敬重她的。給了她作為皇後應有的尊榮。可她一開始就走錯了路，身為一國之母，她容不下當日還是沅妃的西太後，也容不下沅妃養下的孩子。甚至狠心淬毒，使皇長子一出生就成了能夠睜眼的瞎子！若非如此，太上皇怎會對她心灰意冷？


  不求她大度，但至少不能狠毒。


  太皇太後語重心長地說：“皇帝活了這些年，你是他頭一個心儀的姑娘。他是苦過來的，費盡心思才得了這些。人興許是別扭了些，但他一旦動了真感情，就不會辜負你，這是慕容氏的家風。東太後毀了他前半生，下半輩子你們相扶持著走罷，有你在，他總歸能高興些。”


  黛玉抽噎著點了點頭，忽又問：“老祖宗想把榮壽公主接過來養嗎？”


  太皇太後確實是這麽個意思：“東太後不疼惜皇帝，難道還指望她疼惜皇帝的孩子？榮壽自隨她去了長春園，病的次數越發多了。我不能放心，總得接過來養著才好。”說著，她頓了頓，苦笑道：“其實養在你跟前是最好的，你終究是皇後。但你年紀小，沒經曆過這些，養個半大孩子也著實是為難你了……”


  都說虎毒不食子，但東太後仿佛是個異類，連親生的兒子都能棄若敝履。


  黛玉憐惜皇帝多年不易，心中不由湧起一腔憐愛之情：“承蒙老祖宗青眼，若老祖宗放心，就放在我身邊養著罷，我一定好好待她。”


  “真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苦了你了。”她剔透懂事，又知道心疼人，太皇太後越發愛她，忍不住上前將她摟到懷裏。“其實當年皇帝會納貴妃和淑妃是因為……”


  “老祖宗，淑妃娘娘領著榮壽公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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