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1
0171 癡寶玉終大徹大悟, 散諸芳話大夢一場
探春麵上倒沒露怯,仍舊能撐出端方圓融的笑意:“前些日子胖了些,做衣裳放了又放。總覺得是瘦些更精神。二嫂子既這麽說, 我就不改了。”
鳳姐也不便多說, 隻略點了點頭, 就要回院子裏去:“去我房裏坐坐?”
“我們想去瞧瞧二哥哥, 這會子就不去了, 等明兒再去不遲。”
“多去瞧瞧也好, 你們陪著說說話, 他也能動容些。”
探出與惜春辭了鳳姐, 便往寶玉這裏來。鳳姐立在廊下瞧了一回,不免與平兒歎息:“我前些日子還說,不知哪家有福氣, 能把三姑娘得去。未料到她的緣分那樣遠, 就這麽飛到咱們瞧不見的地方去了。”
“還說不準呢。”平兒道:“聽說內廷暫且按下了,上頭沒發話,誰知道最後是什麽章程?”
鳳姐歎了口氣, 到底沒再多話, 徑自往屋裏去了。賈璉正百無聊賴地剝幹果吃, 見鳳姐回來, 忙迎上去。又要去接平兒手裏的套盒:“這是什麽東西?”
“平兒別理他。”鳳姐一個眼神,平兒果然往後縮,沒叫賈璉接過去。自捧著暫且放到箱籠裏,等過會子沒人的時候再放到櫃子裏鎖起來。
“好啊,你們主仆倆合起夥來防備我。”賈璉並不十分放在心上, 坐到小炕上攤手笑笑:“我也不問, 再過兩日, 你們就自己告訴我了。”
鳳姐不理他,兀自對著落地的大鏡子理了理頭發,解開外頭的罩衣坐到搖椅上歇了一刻。眯著眼休憩的時候,賈璉卻又悄悄地摸過來,替她按肩膀:“怎麽,你真準備不告訴我了?”
“你不是不問麽?”鳳姐半眯著眼,睨了他一眼,翻身過去背對著他打哈欠:“我也乏了,想歇一歇。二爺要什麽,使喚平兒伺候你罷。”
“她哪裏知道我的意思。”賈璉就著這姿勢替她按了按脊背,柔聲笑道:“二|奶奶就告訴我罷,啊?”
鳳姐被他纏磨得沒法子,隻得翻身回來舒舒服服地躺著,再告訴他:“是老太太交代我收著的東西。林姑娘的笄禮要到了,這可是極鄭重的大日子。老太太一早預備了賀儀,就等著送出去。”她睜開眼來,意有所指地望著他,似笑非笑地說:“那裏頭可都是好東西,二爺眼下知道了,難道還敢打它的主意?”
“就是不是給林姑娘的,難道我還敢動你一個錢不成?”
鳳姐正要說話,忽見小紅急匆匆地進來,因問:“什麽事這樣慌慌張張的?”
小紅急聲回話:“奶奶快去看看罷,寶二爺舉著剪子說要剃頭出家。老太太和兩位太太都去了,奶奶快去看看罷。”
“知道了,這就去。”才剛坐定,那頭又鬧出幺蛾子來了,真是一刻也不得閑。鳳姐沒法子,隻得叫平兒進來梳頭換衣裳。
“怪膩煩的。”賈璉返身坐到小炕上,他倒不著急,仍剝些幹果來吃:“我看著倒覺得他這不是病,也不是瘋了。倒更像是昏了頭,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一日日地拖著一大家子人,看到你們一群女人為他傷心抹眼淚,他心裏就得意了。”
“站著說風涼話腰杆子倒不疼。”鳳姐打簾子正要出去,聞言便立在門口哼了一聲:“你有法子,怎麽不使出來?”
“我真有法子,隻怕老太太不肯依。照我說的,好好地餓他兩頓,給兩下結實的耳摑子,保準就醒過來了。”
“呸!嘴上說得輕巧,你有膽子,你去這麽辦。要是辦成了,全家放炮竹謝你。若不敢辦,就趁早把嘴夾緊別開口!”
誰不知道寶玉現如今的模樣是叫賈母縱的,知道歸知道,難道還有人敢說出口不成?
鳳姐一路往寶玉院子裏來,進門來卻覺靜得古怪。悄悄打量立在外頭的晴雯,晴雯沒開口說話,隻朝她擺了擺手。她便噤聲繞過落地屏風,再推門進臥房。但見寶玉跌坐在床沿,頭發散落,低垂著麵容不說話,手裏緊攥著一縷頭發,邊上還有一把小銀剪。
王夫人和邢夫人兩個扶著賈母立在邊上,賈母指著寶玉一麵掉淚一麵斥他:“你不是要出家做和尚,你是要我這把老骨頭的命!你連生你養你的父母都不要了,隻顧著自己高興,想怎麽就怎麽!我如今也管不得你們了,什麽時候撂開手,眼睛閉上也就清淨了!”
惜春膽小,悄無聲息地站在博古架後麵不說話。探春卻像是站立不穩似的,撐著桌子立在那裏,簡直是麵如水洗,皆是淚痕。
“這是怎麽了?”鳳姐聽到賈母的話,心頭不由一緊。賈母多疼寶玉,這時候能說出這種話,可見是真叫氣得狠了。她上前兩步,強笑著去扶寶玉坐直:“聽說寶玉醒了,我真恨不得生出翅膀飛過來才好。這些時日你多讓人擔心,聽我的話,往後可別再這麽著了。 ”
寶玉愣愣地靠在床沿,手上力道一鬆,那縷頭發就這麽輕飄飄地落下了。麝月忙膝行上前,緊趕慢趕地撿起來捧到手帕裏。
“老祖宗,都是我的不是,您罰我罷。”探春上前,在賈府裏姑娘都是嬌客,沒有叫下跪的道理。她犯了錯,也沒下跪,隻低著頭認錯:“是我不該多話,橫生事端。”
“你是妹妹,知道了道理告訴哥哥聽,有什麽錯?”王夫人噙著熱淚去扶她,讓她別再屈膝蹲著:“你說的話,字字句句都是我想說的。好孩子,我知道你是瞧不過眼了,為著我才開了口。千錯萬錯都是寶玉自己鑽牛角尖,與你有什麽幹係?”
賈母也知道探春是為了寶玉好,哽咽道:“快別哭了。你二哥哥這是命裏該有的,你拿他當哥哥,他眼裏心裏可還有你這個妹妹?”她又看向王夫人,幾乎是忍著剜心之痛才說出這話:“如今蘭兒也大了,有你指望的時候。至於寶玉,隻當我白疼了他這些年。他既要斬斷塵緣去出家,咱們誰也不必攔著,全由他去。做和尚的不必人服侍,即日起屋子裏的人都撤去,好叫他知道知道滋味。若過兩日他仍執意出家,我倒還有些認得的人,豁出這張老臉去替他求,好叫他能去重元寺出家,也算是盡了最後一份祖孫的情了!”
“老太太……”王夫人心知這是激將法,是以退為進的法子。但這是疼了這麽多年的小兒子,真正要把他跟前的人都撤去,她哪裏舍得。
“你沒有這個兒子,少操些心,興許過得還舒暢些。你老爺問起來也不怕,就說是我說的。”
賈母說一是一,她今日已經決意解開這個疙瘩了,說了那些話,便雷厲風行地交代起來。一時讓晴雯、碧痕、秋紋等人都進來,問他們誰想出去誰想留下服侍,若想出去的就賞身價銀子放出去,若想留下的就遣去別的院子裏伺候。
碧痕和秋紋都說想留下,賈母便命李紈領他們回去。晴雯倒想出去,賈母便催著找她的身契來,再並上數十兩銀子,一並給了她,再叫她哥嫂來領她出去。
賈母一麵交代,眾人也在悄悄打量寶玉的表情。實在是探春認不得了,撲到他身邊哽咽著拉他的手:“二哥哥,你睜眼看看。這都是你屋子裏的人,你平日裏在他們身上爭強好勝,費了多少心思。就是他們老子娘打罵兩句,你也怕折損了鮮花,是決計不許的。怎麽如今瞧著他們各自分散,你倒能狠下心?”
“哭什麽?”寶玉抬起頭來,木呆呆地環視四周,視線落到晴雯身上,再想到去了的茜雪、綺霰、媚人、襲人等,更覺世事如夢一場,不過鏡花水月。他抬手替探春抹去麵上淚痕,恍恍惚惚地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早些晚些,總歸是要散的。我如今知道了,為何林……”林妹妹三個字已經到嘴邊了,但又想到,她如今已是經受冊立的皇後,已不再是他能輕易呼喚的妹妹。於是隻能咽回去,哀然笑道:“我終於明白,為何會有人喜散不喜聚。眼下散了好,各自倒都還體麵。”
就像從前他見齡官落淚一樣,眼淚都是各有所得的,何況是來去。他想要的留不住,難道還能留著這些人?
“老太太哪怕不說,我也要將他們散走。隻留我自己一個人,倒清淨。”
他平日裏是多愛惜女孩子的人,眼下竟然全不在乎了!
鳳姐聽得心驚肉跳,直覺他這模樣實在像是大徹大悟的意思。因而揣度著開口:“寶兄弟才剛好,還是得有人照看。別人倒也罷了,好歹把麝月留下。老太太,您說呢?”
終究是捧在手心養大的孫子,賈母也不忍心見他一個人孤單單地,因而順著台階就下來:“既這麽著,就把麝月留下罷。”
他們這麽決定,寶玉也沒反對。他忽然抬起頭,輕喚了一聲:“太太。”
“哎。”王夫人淚如雨下,走上前問他:“寶玉,你要說什麽?”
“上官氏……太太既覺得好,那就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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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在黛玉大婚前把寶玉的婚事解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