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金發海盜
滿剌加即後世馬六甲。
永樂三年，蠻王西利八兒速喇歸附大明，從那時起便不再受暹羅控製。如今一座帶有大明風格的海港城市拔地而起，但見角樓林立，城牆環繞。香料、茶葉、絲綢、火藥堆滿倉庫，各國商人聚集在館驛。海港中白帆招展，大小船隻穿梭不息，極是熱鬧。
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鄭和的艦隊。
對滿剌加港來講，這些船隻過於龐大，人們不得不打造支架以撐住它們。
離港口不遠處的廣場上忽然禮炮齊鳴，號角連天。一場盛大的冊封典禮即將開幕。
所有人都去看熱鬧。港口沒了人，顯得死氣沉沉。
這時碧海中長風忽起，一葉扁舟乘風破浪向滿剌加港駛來。那小舟雖然手工精湛，可船舷極薄，顯然無法承受大海的風浪。但從風帆的使用情況上看，它已經航行過很遠，足見駕船者技藝高超。
一人迎風立於船頭，望著漫天雲霞和碧波中滿剌加，麵露微笑。
這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體態勻稱優雅，一頭淡金色的長發在空中飛舞。他身上穿的雖是粗布衣服，氣質卻絕不輸給滿剌加城中任何一個貴族。
小船靠岸，忽聽一個聲音道：“喂，給我站住！”青年抬眼望去，見一個稅吏氣勢洶洶的走過來。
“什麽事？”青年停住腳步，他的嗓音低沉渾厚，說不出的悅耳。
稅吏一愣，上下打量青年幾眼，若不是這人穿著樸素，真要把他當成權貴了。
稅吏幹咳一聲道：“你懂不懂規矩，這兒是你該停船的地兒嗎？”
青年從容的微笑：“那我該停哪兒？”
稅吏傲慢起來：“我管你停哪兒！隻要你停在滿剌加港，就得經過六爺我的批準……”他從背後摸出一本冊子“名字，事由，通通寫清楚。”
青年從腰裏摸出枚金幣，嗡一聲彈到冊子上，
“我看就不用這麽麻煩了。”
稅吏大驚，忙緊緊捏住金幣，又用牙咬了咬。金幣顯然是真的，他從沒見過這麽闊綽的人。
於是他前倨後恭，換了一副笑臉道：“恭迎公子大駕光臨滿剌加。我猜……您應該姓李吧？”
青年點點頭，幾步便消失在人潮中。稅吏反複摩挲著金幣。但忽然對著上麵的頭像喃喃自語道：“奇怪，怎麽這麽像？”
總督府外的廣場裏，冊封儀式正在進行。旌旗飛騰間數百大明軍士踏著整齊的步伐走來，他們排成兩列，將手中斧鉞交叉後紛紛舉起以迎接三寶太監鄭和。
鄭和表情嚴肅，換上了大紅色的蟒袍，舉起三炷香祭告天地，身後是接受冊封的西洋諸王。
托拉納就在人群中。
滿剌加毒辣的陽光照射在頭頂，再加上沉重的朝服，這孩子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汗流浹背，把大紅的朝服都洇成深紅色，此刻唯一希望的就是典禮趕快結束。
可鄭大人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焚香後又開始宣讀聖旨。托拉納隻能硬著頭皮繼續站下去。
此時，那個被稅吏稱為李公子的青年來到了廣場旁的軍港。
兩個軍士正躲在戰艦的陰影下乘涼，忙衝上去喊道：“喂，快走開，平頭百姓別在這兒瞎轉悠！”
青年神氣的說道：“我不是平頭百姓。”
一個軍士樂了，問道：“那閣下是何許人？”
青年指了指身後的廣場：“今天不是冊封諸王嗎？我便是西洋諸王之一。”說話自顧自向前走去。
倆軍士再次擋住去路，向他怒目而視。
青年歎了口氣道：“好吧，這可不怨我。鬧出外交問題是你們的責任。”他停住腳步，手搭涼棚向上望去，興奮的高呼：“這就是鄭和的寶船嗎？我之前隻是聽說，原來真的和山一樣大！”
右邊操南京口音的軍士驕傲的說道：“那當然，寶船是在我們應天府造的，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大的船了。不怕告訴你，尋常船隻哪怕被它撞一下都得粉身碎骨！”
青年眯著眼點點頭，又踮起腳朝船體下方的支架望了望。
另一名軍士不耐煩道：“看夠了嗎？趕緊滾吧。”
青年卻絲毫不以為忤，指向遠處另一艘戰艦道：“你們的寶船大是夠大，可要論起速度恐怕比不上那邊的戰艦吧？那艘船叫什麽？”
南京的軍士略帶讚賞的點頭道：“喲，眼力不錯。那是‘靖波’號。若論船堅炮利，寶船自然天下無雙。可要說起縱橫大洋，來去如風，還是‘靖波’號拔得頭籌。”
青年微微一笑道：“是這樣嗎？我倒聽說過天下最快的是另一艘船。它來無影去無蹤，是西洋諸國的噩夢——‘雷鳥’號。”
軍士一頭霧水，疑道：“我怎麽沒聽過？”
他的同伴卻說道：“頭兒，雷鳥是艘海盜船！”
軍士哈哈大笑：“你別胡扯了，海盜船能和咱們的軍艦比？”
同伴的自尊心似乎受到傷害，紅著臉辯解道：“我見過雷鳥。那艘船的確快極了。當時它就圍著我們繞圈子，炮聲一會兒在東邊響起，一會在西邊響起。可我們連一炮都打不中它！”
“那是你們水平太差。”南京的軍士撇嘴道：“北方人騎馬還行，海戰還得看我們南方人！”
兩人誰也不服，竟臉紅脖子粗的吵起來。青年歎了口氣，自顧自朝寶船上走去。
兩名軍士爭論半晌，忽然發現青年已經登上了寶船，立即同時衝上去大喊：“趕緊下來！”
青年撫摸著船舷道：“對不起，我一看到好船就有些情不自禁。”
南京軍士警惕的問道：“你到底是誰？”
青年歎了口氣：“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叫我李公子吧……”
“你來滿剌加港的目的是什麽？”軍士舉起長矛，抵住他胸口。
“不準說謊！”另一名軍士也把矛頭往前挪了挪。
青年似乎根本不害怕兩件兵器，目光久久停留在橫梁和龍骨上。
“我是來向這舉世無雙的寶船學習的，了解凝結於它身上的匠心和奧秘。然後……”
“然後呢？”軍士喝道。
青年眼中盡是興奮的光芒：“然後我會駕著自己的船，親手將它擊沉！”他轉過臉來，目光中忽然湧起一絲殺氣：“沒錯，我是個海盜。”
兩人不禁啞然失笑。
南京的軍士道：“就憑你一個人？”
“我有一群同伴，都是閻王爺不收的惡鬼。不過現在的確隻有我一個。”青年回答道。
軍士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我覺得你應該去街邊賣膏藥，否則可惜一張好嘴了。”
他的同伴卻依然保持著警惕：“頭兒，我怎麽覺著不像開玩笑呢？”
軍士很不耐煩，扭頭罵道：“他真要幹這事跑都來不及，還敢送上門來？”
同伴也惱了，叫道：“沒聽三國演義嗎？也許這是虛虛實實之計……”便又吵起來。
青年無奈的搖搖頭，輕聲道：“我這人向來不喜歡說謊，你們怎麽就是不相信呢？”
這時廣場方向傳來陣陣悠揚的鍾磬聲，冊封儀式終於結束。
新封諸王相互道賀，其樂融融。
沈鑒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托拉納，他一個人跑到城樓邊坐著。他抬起頭，嘴唇已經發白了。沈鑒特意帶來滿滿一壺涼茶，托拉納伸手拿過來，嘴對嘴灌下去。
半晌後他長籲一口氣道：“大明的王爺過得都是這種日子嗎？”
沈鑒笑了，幫他摘掉金冠，說道：“隻有逢年過節才這樣，平時怎麽舒服怎麽來。”
“但是我剛才聽鄭大人說做王爺要省身、修德，還要幫天子垂範萬民，對嗎？”
沈鑒當然知道這不過是詔書中的套話，然而誰又能說它不對呢。他拍了拍托拉納的肩膀道：“王者既然享受了百姓交奉的權利，當然有義務幫百姓排憂解難。否則不成了天下的蠹蟲了嗎？”
托拉納一愣，說道：“我不要做蠹蟲。”隨即低下頭輕聲道：“也不想做王爺……”
沈鑒站起身道：“走吧，一會兒還有宴會。下人們等著給你更衣呢。”
托拉納默然不語，思忖良久，忽然摘下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鎮海石，遞給沈鑒：“喏，送你。”
沈鑒看著碧藍的石頭問道：“這是什麽？”
“我釣魚時候撿的，挺好看，送你了。”托拉納邊說著邊心虛的把目光移到別處。
沈鑒笑著說道：“那可多謝了。”說罷將鎮海石收進袖中。
托拉納連忙擺手：“別！”然後搶過神石戴在沈鑒脖頸上，說道：“答應我，要一直帶著，發生什麽事也不許摘！”
沈鑒摸了摸孩子的頭。“好，答應你。”
這時海風拂過，沈鑒身子一震，胸前的鎮海石似乎發出某種訊號遠遠擴散開去。
風起雲湧，濁浪滔天。旗幟在空中狂舞，似乎預示著命運的齒輪已被撥動。
沈鑒望了望天空道：“快走吧，要下雨了。”
托拉納點點頭，站起身隨沈鑒一同離開，那頂王者的金冠卻被遺落在地下。
此時在寶船旁，被稱為“李公子”的青年忽然也抬起頭仰望蒼穹。他難以抑製內心的興奮，高呼道：“沒錯，我感覺到了，它果然在這兒。我終於找到它了！”
空中電閃雷鳴，似乎是在回應他的呼喚。黃豆粒大的雨點砸下來，頃刻間黑雲漠漠，暴雨傾盆。青年在大雨中手舞足蹈，狂笑著漸行漸遠。
兩名軍士同時歎了口氣道：“原來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