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皇帝和尚
朱允炆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所有的人——包括他平日裏最信任的太監、宮女都在紛紛逃跑,並不忘順手從內坣中搬走些皇家的財物。
留在他身邊的隻剩十二名金甲武士和三位忠心耿耿的大臣。這三人分別是齊泰、黃子澄和方孝孺。
齊泰手握寶劍,白發上染滿鮮血。他的歲數和朱元璋相差無幾,朱允炆甚至可以叫他一聲爺爺。讓這麽個人來保護自己,朱允炆心中滿是愧疚。
他不明白,四叔朱棣究竟是怎麽幽靈般出現在南京城下的。明明個把月前形勢還是一片大好,前方奏報叛軍已經彈盡糧絕。這短短的二十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實在想不通。
“陛下!陛下!”恍惚中他聽見有人大聲呼喊,一下子驚醒過來。
原來是齊泰在大聲說道:“陛下,李景隆那廝已打開金川門,投靠燕賊了。目前鐵鉉正從濟南火速趕來,但遠水解不了近渴,陛下還是先走為上!”
朱允炆一驚,結結巴巴的反問:“朕……朕該去哪兒?”
齊泰朝地上一指,朱允炆這才發現地上不知何時多了個鐵箱,裏麵盛著一套僧衣,一把剃刀,一串念珠和一張度牒。
齊泰道:“太祖皇帝英明,早料到燕賊有不臣之心,因此預先備下這些物什好讓陛下逃命。”
朱允炆當然不信,說道:“可這些衣物都是新的……”
“陛下!”齊泰雙眼通紅的喊道:“我老了,沒幾天活頭了。天下可以沒有我,也可以沒有黃子澄、方孝孺。但唯獨不能沒有您!您是大明的希望。所以……”他拭了下眼淚,決絕的說道:“快走吧!”
朱允炆還想說些什麽,但金甲武士一擁而上,把他塞進密道,蓋上隔板。
朱允炆邊流淚邊割掉頭發,等離開密道時,已是僧人模樣。
背後的南京城裏火光衝天,眼前卻是大江滔滔。朱允炆仰天長歎:“老天,我何其命苦!想朕登基以來勤政愛民,未嚐有一日懈怠,為何卻落得如此下場?如今後有追兵,前有大江,誰能渡我呢?”
這時一葉扁舟在浪巔疾馳而來,艄公大呼:“我來渡你!”
朱允炆一驚,問道:“船家何許人?”
那艄公道:“有緣之人。請天子登船。”
朱允炆半信半疑的坐上小舟,一炷香過後便抵達對岸。可眼見遠處煙塵飛揚,他不禁又心驚膽戰起來,自言自語道:“若是燕賊追來,該……該如何是好?”
艄公道:“陛下放心,此處江麵隻有我一艘渡船,餘者皆不能過。”
朱允炆搖了搖頭:“朕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怕有人泄露你我的行蹤。”
正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艄公沉默片刻後道:“草民懂了。”說罷從靴子中掏出把剖魚刀,割破喉嚨自盡。
朱允炆嚇得一激靈,大聲道:“喂,你幹什麽?”
然而隻聽艄公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咕嚕聲,似乎在說:“我是好人,我是好人……”片刻後便沒了聲息。
朱允炆呆呆坐著,全然忘了逃跑。
他不明白,自己本無惡意,為什麽陰差陽錯的害死了救命恩人。更不明白為何不清不楚的丟了江山。
他實在想不通。
帶著這樣的疑問,朱允炆一路顛沛流離,來到鄱陽縣蓮華山本願寺,這裏是度牒上標記的位置。
朱允炆跑進廟裏,二話不說便吃掉四大碗糙米飯。
寺院的方丈九華禪師看他吃完,忽然問道:“飽了?”
朱允炆點點頭。
禪師又問:“想不想當和尚?”
朱允炆一愣。他乃九五之尊,做和尚不過權宜之計,之後自然要力圖恢複河山,豈能真的出家?於是搖頭道:“禪師休要說笑,你替朕寫信給山東鐵鉉,就說朕……”
話音未落,卻聽九華禪師啪的一拍桌子,喝道:“來人,把這妄人給我綁了!”
朱允炆又驚又怒,高聲道:“好哇,原來你們都是燕賊的同黨,合謀害我來的!你們……你們不得好死!”
可任他怎麽叫罵都沒用,左右走來兩個五大三粗的莽頭陀,將他扭到後院,綁在一棵樹上……
沈鑒聽了滄海珠和尚一番過往,雖知道他沒事,但遙想當時的情形不禁依然心驚肉跳。說道:“莫非那九華禪師真是……當今聖上的人嗎?”
滄海珠已將盤膝坐下,翻開一本地藏菩薩本願經,邊數著念珠邊說道:“不。九華禪師是小僧的授業恩師。我被綁著的那棵樹名叫雙桫欏樹,乃是達摩老祖來中原時所栽。恩師那天綁我是為了救我……”
“救你?”沈鑒一皺眉。
滄海珠喃喃道:“你不懂,雙桫欏樹乃是聖樹,在樹下可以看見‘因果’……”
於是他又接著講下去。
朱允炆在樹下被整整綁了七天,其間除了喝水沒吃一口東西。
他掙紮、怒吼、嚎啕大哭,可是全都無濟於事。僧眾仿佛根本看不見他這個人。這七天他幾乎把世間一切苦痛體驗了個遍,最後隻想一死了之。
但別看人有時脆弱不堪,有時卻又強韌無比。朱允炆想死卻怎麽也死不了,於是他閉上眼,在極度憤懣中昏昏沉沉睡去。
恍惚間,他看到一個庭院中站著隻貓。渾身似雪球一般,漂亮無比。朱允炆剛想過去摸它,卻隻聽吱一聲叫,有隻老鼠飛快的從貓眼前跑過。
那貓兒驟然抬起利爪,一把將老鼠按於掌下,朱允炆失聲驚叫道:“不可殺生!”
但他叫晚了,老鼠慘叫一聲,喪生在貓爪下。
這時老鼠的頭碰巧歪向朱允炆,眼中深深印刻著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恐懼。朱允炆呆立當場,嚇得汗流浹背,隻感覺如同五雷轟頂一般。
因為這雙眼他曾經見過。
那就是宣布削藩時,四叔朱棣望著自己的眼神。
朱允炆隻覺得胸口翻江倒海般難受,哇的噴出一口鮮血。當悠悠轉醒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懂了。”
他忽然看見全寺僧眾都站在麵前高頌佛號。九華禪師上前道:“陛下勘破因緣,可喜可賀。今日出家,賜法名滄海珠……”
滄海珠和尚睜開眼道:“那天我在樹下看到了‘因果’。那隻貓是前世的我,老鼠則是四叔朱棣。我前世殺了他,他今生便理當奪我的皇位。其實他受了那麽大的苦,這一世殺了我也不過分。可我在位四年愛民如子,積下不少福報,這才能換回一條性命。打那以後,我把什麽富貴、權力都放下了。隻想多做善事,為後世積福。”
沈鑒聽了默然不語,滄海珠忽然站起身走到墓碑邊上,衝墓碑低聲說了句話。
片刻後,墓穴裏的震動突然停止。人們都感到心頭的重壓被揭去了。
滄海珠大笑道:“好了,大明無憂矣!”
沈鑒忙問:“和尚,你說了什麽?”
滄海珠道:“我無非是告訴天命人:朕是大明建文皇帝,如今傳位於你。爾等得到最高權力,就不要再生事端了。”
說罷他雙掌合十道:“皇圖偉業,盡歸塵土。從現在起,貧僧也不是什麽建文帝,隻是個普通僧人罷了。阿彌陀佛!”
沈鑒不禁愕然,萬沒想到天命人就這樣輕易的被製服。想當初檣櫓連天,萬炮齊發,終不抵輕言半句。看來世間種種果真各有因緣,不可強求。
他望了墓地一眼,不知千百年後誰還會記得這碧雲寺中曾埋葬過一位大明的正統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