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反將一軍
紫禁城內的文華殿中翠柏森森。
這裏是朱瞻基作為太子時協理政務之所,他如今雖已登基,卻仍喜歡常來文華殿坐。在這裏,他和近臣們都沒那麽拘束。
此時的朱瞻基正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身高八尺的大漢,片刻後不禁讚歎道:“好!真是北國慷慨悲歌之士!賜座。”
對麵之人正是沈鑒,三呼萬歲後坐到小黃門搬來的繡墩上。
朱瞻基頻頻頷首,說道:“沈先生,錦衣衛稱漢王果然頻頻向趙王示好,把整車的金珠寶貝送到彰德府。您的計策奏效了。”
沈鑒微笑:“此乃陛下洪福齊天,非草民之功。”
朱瞻基又問:“你去過南洋,和蠻王托拉納還是至交,有這回事嗎?”
“托拉納有王者之尊”沈鑒不動聲色道“草民當年借大明蔭庇才得以與其相交。如今在下戴罪之身,與南洋王根本談不上什麽交情。”
朱瞻基無奈的笑了笑,站起來踱了幾步,忽然對金甲衛士和太監們呼道:“去去,都到殿外候著去,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
旁人倒好說,那倆衛士乃是“大漢將軍”,是皇帝身邊最後一條防線。兩人立即麵色大變,齊齊跪下:“臣不敢奉詔,請陛下收回成命!”
朱瞻基卻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怎麽總覺得有人要害朕?沈先生像壞人嗎?快出去!”
那兩人對視一眼,隻得低聲道:“遵旨。”然後退出殿閣,順帶關上大門。
朱瞻基一下從龍椅上跳下來,活動著肩膀道:“成天端著架子,可累死我了。沈先生,你也不用太拘束。”
沈鑒不禁一愣,眼中浮現出朱棣那嚴苛、陰鷙的神情。這個年輕人和他祖父真的不太一樣。
朱瞻基從果盤裏拿起一串葡萄,邊揪下塞進嘴裏,邊說:“聽說你是靖難老兵,有這事嗎?”
沈鑒道:“回陛下,臣是先鋒營騎兵隊的隊長。一直隨太宗皇帝從順天府打到南京。”
“哦?那你一路上肯定有不少見聞,給我講講。”朱瞻基曾隨朱棣數次北征,年紀輕輕便指揮過不少大戰,顯然對戎馬之事很感興趣。
沈鑒卻歎口氣道:“所見者鮮血、烈火;所聞者慟哭、哀嚎而已。”
朱瞻基一怔,囁嚅片刻道:“那你的戰友呢?你們常見麵嗎?”
沈鑒沉重的笑了笑:“他們都死了,一個不剩。”
“這……”朱瞻基放下果盤,站起道:“朕不是故意的……”
沈鑒趕忙站也起來:“這不是陛下的過錯,您萬不可自責。”
朱瞻基擺了擺手,走下丹陛道:“朕不該這麽問。打仗不是兒戲,它在書上是寥寥幾筆,但在親曆者心上卻是一道疤。靖難時朕才三歲,很多事都忘了。隻記得當時大人們都很驚慌,父皇很長時間都不來看我,隻有阿姆安慰我說:‘好哥兒,別害怕。不哭,不哭……’
後來我才知道,她的兒子在開戰第一日就陣亡了。”
沈鑒詫異道:“陛下……”在他的印象裏,皇帝眼中隻有皇位,是絕看不見小人物的喜怒哀樂的。
朱瞻基繼續道:“後來朕長大了,隨太宗皇帝征蒙古。有一次大捷,大夥兒歡天喜地,隻有楊少傅指著漫山遍野跑散的牛羊道:‘太孫,牧民家裏要靠牲口過冬。這裏有一匹走失的牛羊,來年就有一戶凍斃的人家。你不應該為此高興。’
朕問他:‘他們不是敵人嗎?’
楊少傅告訴朕:‘對,但敵人也是人。’”
沈鑒忽的心有所感,噗通跪下:“陛下聖明。如今全國各地有大量靖難時期的遺孤,他們沒有戶籍,不能工作,所以被逼乞討、行竊、打家劫舍或淪為倡優。請陛下大發慈悲,赦免他們吧!”
朱瞻基拍了拍他肩膀:“起來,朕早有此意。準了。”
沈鑒心頭一熱,連連叩首不止。朱瞻基又問:“沈先生,你的戰友有家人嗎?若是有,朕可以安排他們進入禁軍或織造局。”
沈鑒道:“有倒是有。可十年前草民身犯重罪,怕他們受株連,便拿出一大筆錢讓他們搬走。如今他們身在何方,草民也不清楚……”
兩人正說話時,外麵忽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一個宦官推開大門,麵色煞白的道:“陛下,不好了!”
朱瞻基不禁怫然:“不是說了別進來嗎?”
那黃門戰戰兢兢的瞧了沈鑒一眼,不敢言語。朱瞻基敏銳的意識到事情不對,便招了招手:“過來說!”
小宦官小跑著來到他身畔,附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朱瞻基不禁一驚:“真有此事?”宦官點點頭,呈上一封信。
朱瞻基拆開信,仔仔細細讀了後朝外麵一揮手。兩名大漢將軍立即衝進殿中持刀而立。
朱瞻基把信遞給沈鑒,說道:“沈先生請看看,這是不是你的字跡?”
沈鑒接過信箋,隻見上麵寫著:“山人致漢王,曰:長風起,王可得其時,餘濟之。”
落款處赫然簽著他的名字。
朱瞻基不動聲色道:“先生看清了嗎?”
沈鑒點點頭,放下信紙道:“看清了。”
“那朕再問一遍,這是不是你的字跡?”
沈鑒歎道:“是,也不是。”
“此話怎講?”朱瞻基揮手止住兩名金甲侍衛,問道。
沈鑒站起身沉思片刻:“字跡的確是我的。然而草民可以保證,絕無和漢王暗通款曲之事。但世間竟有人能和我寫一模一樣的字,真是不可思議。尤其是這個‘漢’和‘濟’,連我運筆的習慣都完全相同,這……草民也不知該怎樣分辯……”
朱瞻基歎了口氣:“沈先生,朕也信你。不過這事情總得有個交代,對吧?”
沈鑒道:“陛下聖明。”然後回身對兩個大漢將軍拱手:“有勞兩位了。”
兩名金甲衛士帶走了沈鑒,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樹影後頭。大殿裏布滿從銅獸口中噴出的紫煙,一切顯得撲朔迷離。
朱瞻基拿起信箋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心中不禁湧出一股不協調的感覺。他自幼練習書法,乃是個中行家,但卻不知這種違和感源自哪裏。
他不禁喃喃道:“奇怪,奇怪,還是請幾位老師來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