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風雨欲來(三)
喜寧撒嬌般的說道:“燕窩有什麽好的?一點滋味都沒有!”說罷站起身,以手指摸了摸茶杯的溫度。
茶水微涼,喜寧立即將其潑到門外,重新沏了碗滾燙的龍井放到王振麵前,說道:“爹爹這幾日辛苦,可得好好休養休養。”
王振道:“給皇上辦差辛苦什麽?你要記著咱們是無根之人,身家性命都是皇上給的,為他老人家賣命天經地義,不可感到半分委屈。”說罷又哈哈一笑:“這些道理你比我還懂,囑咐你也是多餘。”
喜寧走到王振身旁,熟練的捏著他的肩膀道:“爹爹說得哪裏話,做家長的惦記子女,多交代幾句,這是兒女的福分,怎麽能說是多餘呢?”
王振嗯了一聲,享受著肩膀的放鬆感,片刻後說道:“好了,你準備準備,咱們去見瓦剌部的使者。”
喜寧大喜道:“是,爹爹!”
原來當時大明威服蒙古諸部,黃金家族後裔脫脫不花汗具表稱臣,每年都要遣使進京給皇帝請安。而明朝皇帝為了展示氣度總會給予格外豐厚的賞賜。作為每年最重要的外交任務,這個重任自然是由大太監王振擔任。
然而最近讓他感到不快的是,蒙古人的胃口好像越來越大了。
今年,他已經在心中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給這幫韃子點顏色瞧瞧,讓他們知道進退,知道誰是君誰是臣。
大帳外彩旗飄揚,帳內是漢蒙雙方的外交人員。高居正座的自然是王振,他端詳了使者好一會兒,不禁有些納悶,因為他從未見過此人。
王振極力回想著去年使者的模樣——雖然也是一把大胡子,卻怎麽跟眼前的使者對不上號。
蒙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深鞠一躬道:“王大人,在下的前任因觸犯律法而被抓了,我是第一次出使大明,請您多多包涵。”
王振發覺話中有機可乘,立即道:“瓦剌部這種級別的貴族也會犯法麽?莫非是你們大汗不修德所致?”說完不禁洋洋自得,竟把這刻薄的言語當成了言辭犀利。
他本以為自己輕慢大汗,使者一定會倍感尷尬,甚至惱羞成怒。卻不料他隻是笑了笑:“誰知道呢,也許吧!”
王振不禁愣了,他萬萬想不到對方會是這種反應。
按照他的理解,蒙古人的大汗——相當於皇帝,那是至高無上,凜然不可侵犯的。子民非但不能容忍冒犯,甚至要以故意表現出些許憤怒的姿態以示忠誠。
可眼下,大使無動於衷。顯然對漢人這套“君君臣臣”的把戲不感冒。
王振感到一拳打在空氣上,不禁心中惱火,低聲罵道:“蠻夷!”
使者當然聽見了,仍然隻是笑了笑。
然而就在他身後,傳來一聲清晰的冷哼,似乎對王振的言辭頗為不屑。
王振心中一動,抬眼觀瞧此人。隻見他中等身材,麵皮因為長期風吹日曬黑中透紅,滿是滄桑之色。此人臉上沒有半點贅肉,線條如石塊般硬朗,一雙眼精光四射,絕非等閑之輩。
王振失聲道:“你是何人?”
大使一愣,回頭看了看,說道:“你自己介紹吧。”
那蒙古漢子鞠了一躬,轉向王振道:“啟稟大人:兀尓丹大使是脫脫不花汗的使者,而在下則是也先太師的使者。”
王振常年與蒙古各部打交道,豈能不知綽羅斯·也先的大名?此人身為太師權傾朝野,打得諸部服服帖帖,是草原上最厲害的梟雄。
若是他本人囂張也就算了,區區使者也敢藐視朝廷,這就有點說不過去。
王振沉下臉道:“我方才見你似乎有不忿之色,難道不同意我說的‘蠻夷’二字嗎?”
那漢子笑道:“若按大太監之所論,昔日秦國與西戎聯姻而有始皇帝,始皇帝是不是夷狄?隋文帝楊堅祖上六世與胡女通婚,文帝又是不是蠻夷?唐高祖李淵為胡女獨孤氏之子,大唐是不是夷狄?本朝太祖奉大元為正朔,稱成吉思汗為‘天命人’,請問大明又是不是夷狄?”
“這……”王振沒想到這個蒙古漢子居然如此能說會道,竟一時語塞。可他畢竟是讀過秀才的人,非比一般宦官,略作沉思便道:“是不是夷狄不可單憑血緣而論,能應天法人,繼承道統者自然就不是夷狄。”
“哦?”蒙古漢子眼中寒光四射:“若有朝一日皇綱失統,那天子也可以淪為夷狄,夷狄也可以翻身做天子。是這樣嗎?”
王振剛想回答,卻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包藏禍心,不禁憤怒的一拍桌子道:“咄,好一張利口,莫非是存心來破壞兩國和平的嗎?”
一聽這話,蒙古大使趕忙解勸道:“大人息怒,此人不懂事,閣下何必非要跟他一般見識?”
王振餘怒未消,狠狠瞪了蒙古漢子一眼。那漢子倒也知趣,一聲不吭的站起身退到旁邊。
大使道:“王大人,接下來咱們是不是可以談談賞賜的問題了?”
這回入了正題,王振的精神頭兒又回來了。他傲慢的說道:“也不是不能談,但這規矩嘛……得改一改了。”
大使一愣:“大人,這和之前說的不一樣呀?”
王振道:“此一時彼一時。我如今改主意了。雖然你們使團皆有封賞,可賞賜的銀子要減少到兩成。閣下沒意見吧?”
大使呼的站起來,大聲道:“兩成?您在開玩笑嗎!”
王振冷冷道:“你在整個大明打聽打聽,我王振是開玩笑的人?”
他一指後麵的蒙古漢子:“想要銀子也成,把這人腦袋砍下來我便答應。”
大使也繃不住了,沉下臉道:“大宦官,我提醒你:這是兩國外交,不是小孩子過家家。”
王振往椅背上一靠,輕蔑的說道:“甭管是什麽,總之今兒個我說了算。閣下看著辦吧。”
大使勃然作色,這時那蒙古漢子走來,拍了拍大使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又轉而對王振道:“大太監,你的話算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