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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土木堡驚變(十八)

  不等王振說什麽,朱祁鎮便撇下他們急匆匆的走出去。


  他一出轅門,便見一大群灰頭土臉的軍兵在唉聲歎氣不止,於是問道:“喂,外麵怎麽沒水,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來得匆忙,沒穿朝服,披頭散發,看上去就像個隨軍的貴族少年。大頭兵們本就對這些公子哥兒無甚好感,於是反唇相譏:“怎麽回事不會自己看麽?”


  朱祁鎮也不理他,爬上水車向裏麵望去,隻見水桶亂七八糟的堆著,一晃便咣當作響。


  他雖然剛吃過幾串葡萄,此刻卻突然感到喉嚨發燙,一陣陣幹渴似乎立即占領了口腔。


  這時隨行的羽林軍才追上來,衝眾人喝道:“瞎了你們的狗眼,這是皇上,還不跪下!”


  軍士們嚇得魂飛天外,拉拉雜雜跪倒一大片。然而朱祁鎮卻恍若不聞,掉頭又往回跑去,正與趕來的王振撞個滿懷。


  “先生!”他不顧體麵的喊道:“這該如何是好啊?”


  王振也有些驚慌,可他畢竟還能沉得住氣,答道:“陛下勿憂,請下詔令將士就地掘井,雖會費一番功夫,卻可保用水無虞。”


  朱祁鎮連連點頭,遂依言而行。


  二十萬大軍,掘井隻在頃刻之間。可皇帝等了一個時辰,仍等不到甘霖湧出的喜訊。他如坐針氈,急得原地打轉,不斷問身旁的人:“怎麽樣了?為什麽還沒消息?”


  最後他實在坐不住了,幹脆親自走到井邊。隻見裏麵黑黢黢的,寒氣一股股湧出。


  兵頭稟告稱已下掘三丈有餘,幾乎到土洞可以承擔的極限了。


  眾人七手八腳的轉動絞盤,將載人的竹籃轉上來。隻見幾名軍士神情沮喪的搖搖頭,捧過幾把沙土。


  除了顏色略深,這些沙土幾乎和外麵的浮土一模一樣,說明要挖出水還早得很。


  其實在場的眾工兵都清楚怎麽回事。土木堡地出高崗,四周又無植物,因此土中根本存不住水,在此地掘井無異於緣木求魚。


  可大家雖心知肚明,卻都不願觸黴頭,因此人人不說破。


  皇帝不禁大怒:“既然沒掘出水你們上來幹什麽?”


  一名老卒下跪道:“陛下有所不知,泥土的吃重能力有限,若一味深挖極有可能令坑洞塌方,因此不能再繼續了。”


  朱祁鎮怒道:“這不是還沒塌嗎?都給我下去!”


  其實這些工兵並非貪生怕死,隻是取水之事已成虛妄,誰又願意白白送死?於是個個低頭不語。


  王振見士卒臉上均有不忿之色,生怕激起兵變,當即打圓場:“按這個速度。就算掘出井來也不夠幾十萬大軍喝的。依奴才看不如另覓他法。”


  朱祁鎮忙問:“先生還有何良策?”


  王振左思右想,最後吞吞吐吐道:“為今之計……隻能冒險越過瓦剌軍取水了。”


  朱祁鎮失魂落魄道:“隻能……隻能如此了嗎?”


  王振無法回答。


  不光是他,現在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眾人把目光都投向城堡南門黑漆漆的山坳,死神在那裏蠢蠢欲動。


  可最終取水小隊還是出發了。


  雖說是小隊,可取水者有整整一千之眾,他們人人輕騎簡裝,把靈活性提升到最大。


  王振開出的價碼是這樣的:凡取水者無官加官,有官進級,取回水後賞賜同等重量的銀兩。


  正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人們雖知這趟旅途凶險萬分,卻依舊抵不住高位厚祿的誘惑,紛紛加入取水行列。


  傍晚時分,城門洞開,千餘騎飛馳而出,直奔南邊河畔而去,不久消失在山坳後。而其餘的人則焦急的在土木堡中等待著消息。


  天邊的晚霞由橘紅變成深紫,驀然間隻聽山坳裏喊殺震天,兵戈相交聲中夾雜著陣陣哀嚎,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後即便歸為沉寂。


  人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這時瓦剌人騎著漆黑的戰馬衝出,將軍們立即大喊:“準備戰鬥!”


  然而騎兵遠遠解下腰間的一樣東西扔在地上,隨即策馬離開。


  等他們走遠了,明軍派哨兵前去打探,才赫然發現瓦剌人丟下的乃是一顆顆人頭,剛好一千餘個。


  這下無論王振怎麽說,也不會有人去取水了。


  日升月落,明軍又迎來一個毒辣的晴天。


  軍中已然斷水,人們舔著幹裂的嘴唇,眼巴巴的望向南麵。


  幹渴不同於饑餓,卻比饑餓更加折磨人。人們往往會有這樣的經驗:有時太久沒吃東西,肚子卻反而不餓了。它會欺騙大腦,甚至你填些泥土、樹皮進去,它也會編個善意的謊言說:這就是吃的。


  但幹渴則不同。它就死死趴在你的舌頭上、喉嚨裏,一遍又一遍提醒你,鞭撻你。


  隻有在幹渴的時候,人們才會意識到水的寶貴,才會知道它為何被稱作生命的源泉。


  一隻孤雁從土木堡上空飛過,霎時間萬箭齊發,它連叫都沒叫一聲便墜下。然而死雁還未落到地麵就被人群捉住,撕成碎快。他們貪婪的吸飧著血液,宛如惡鬼一般。


  日到正午,很多人已經頂不住,進而昏厥過去。朱祁鎮慌作一團,在禦帳中未嚐安坐一刻,自言自語道:“朕……朕該如何是好?”


  這時忽然有人報道:“英國公求見!”


  朱祁鎮一驚,仿佛抓住根救命稻草,忙跑出去道:“老公爵,你終於康複了!”可話音未落,看見眼前的情形不禁一愣。


  隻見張輔由兩名仆人架著,雙眼腫脹,步履蹣跚,幾日不見更加蒼老,原本直挺的搖杆也彎了下去。


  朱祁鎮心中湧起一陣愧疚,顫聲道:“老公爵,您辛苦了,請多多保重身體……”


  然而張輔突然大聲道:“江山社稷危在旦夕,陛下為何要擔心老臣的殘軀?目前我軍已處於崩潰的邊緣,您究竟知不知道?”


  朱祁鎮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張輔扯掉額頭上汗巾,甩開仆人,一把抓住朱祁鎮的手,惡狠狠道:“陛下,若是再畏首畏尾,親征的部隊很有可能全軍覆沒!到時您若戰死還好,若被敵人俘虜,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留下千載罵名了。陛下,您要深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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