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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已補完)

  內核層的融合點已經破碎了三分之二。


  郝主任對趙宇宙說:“現在你差不多已經明白了我們為什麽要打聽你爺爺的事情了。希望, 小趙,你能把剩下的幾個故事背後的來曆,都向我們說清楚。”


  趙宇宙看著鏡花水月裏, 後羿化作的太陽普照琉璃界,霎那場景變換, 青壯年的趙之星, 頭上添了幾絲白發,眼角嘴角生了幾絲皺紋, 人到中年, 越發接近自己熟悉的模樣。


  他動了動嘴唇:“.……後來的幾十年, 他的事情,你們的檔案裏不都有記載嗎。”


  趙之星在上美的二十多年,確實檔案上有記載。


  二十四歲的趙之星,在一九六.四年被調進上美。


  他在上美工作了二十多年,期間從來沒有請過一次假, 沒有曠過一次工, 有時候忙起來,就睡在工作室, 因此還評過勞模。


  郝主任道:“我們問的是, 趙之星期間有沒有創作過接下來的幾副稿子?”


  “沒有。”趙宇宙說,“從他二十四歲畫完後羿射日, 他就沒有再私下動過筆。”


  他扯了扯嘴角:“那二十多年, 他一心一意撲在工作裏, 隻想著製作動畫, 想著中國動畫電影能光耀世界,連家裏都沒怎麽管過,哪裏還有精力私下創作。”


  “一九七九呢?”一旁常教授卻問:“這一年,他也沒有畫過私稿?”


  “沒。我說了,二十年,他一心撲在動畫裏,所有的靈感和精力都撲在中國動畫上。沒有私下動過筆。”


  文學團的幾位老教授對視一眼,研究古典文學的那位道:


  “我們認為,從目前的幾個內核層融合點來看,作者創作文本的靈感,大多來自他現實經曆經過主觀加工的產物。


  “按時間線來看,盤古開天,對應新中國成立。開天,象征開辟,煥然一新。


  補天,則是另一種中國的古典意象,本來就有修補,改革的內涵。很有可能,女媧補天,是源自於一九七九的靈感。”


  “我們認為,接下來的內核層的靈感具象化,應該是女媧補天。”


  聽此,趙宇宙咬著唇,腮幫子鼓了一鼓,眉宇輕輕一斜,笑了,這個滿臉痘痘的青年,此刻看上去頗有些冷冷的諷刺神態,但卻沒說一句話。


  鏡花水月裏,一輪金子樣的太陽卻久久不散。


  太久了。


  久到琉璃三層界都消散,久到海域幹涸,露出底下死去的珊瑚,中年趙之星還站在那,仰望著那輪太陽,仿佛要永遠地那麽仰望下去。


  但是,趙之星站著一動不動,身上的光熱卻漸漸彌散。


  金子一樣的太陽,往西邊飄去了。


  它終於要落下了。


  太陽西去,趙之星也終於動了,他撒開步子往太陽西沉的方向奔去。


  每奔一步,在前幾個故事裏,都作為配角的趙之星,竟越長越高。跑了十來步後,長了一個百丈巨人,追著太陽而去。


  誇父逐日?


  怎麽會是誇父逐日?


  參謀團麵麵相覷,鏡花水月的王勇等人卻不想那麽多,叫褚星奇施展縮地成寸,追上了巨人。


  誇父追逐著金日,他們周身全是黑暗的漫長的隧道,這個巨人卻如此專注,如此義無反顧,他的瞳孔裏,隻印著那輪西去的太陽殘存的金影。


  即使他們用縮地成寸,依舊追趕得出了一身大汗。


  誇父也終於要精疲力盡的時候,太陽終於停在了極西處。


  極西處是一片大海。


  比起之前琉璃界透明幹淨的海域,這片海卻顯得森然險惡,海麵上無風起浪,濁浪滔天。


  金子樣的太陽便要沉入海中,世間殘存的光線,就要被冰冷的海波吞沒。


  誇父傷心地吼叫起來,他竟然不管不顧,跳入了海中,奮力迎著一波接一波百米多高的大浪,朝太陽西沉的方向遊去!

  一個隊員驚呼起來:“快看!”


  在誇父跳入海中後,排空濁浪竟更加囂張,仿佛這片海是有意識一樣,掀起更高的千米大浪,迎頭打向早已精疲力盡,左右難支的巨人。


  在巨浪裏,他們分明看到,有無數黑影躲在浪裏,襲向趙之星化作的誇父。


  巨人本就已經耗盡了氣力,當頭打來的巨浪,終於將他打向了萬丈海底。


  他在海水中,向著已經浸沒了大半的太陽伸出手,卻最終,無力地垂下手。


  太陽西沉。


  太陽沉沒的瞬間,天地間一片漆黑。


  這樣的黑是十分叫人心慌的黑。


  吞沒了聲音,吞沒了視線。


  再黑的夜,也總會有點光。


  但此刻的黑,卻是吞沒了一切的虛無。


  黑暗裏,忽地極近地,有什麽東西一聲悶哼,卻發不出聲音。


  所有人在黑暗裏毛骨一悚。


  王勇試了試,發現他們在黑暗裏無法發聲,手電筒的光也無法啟用,立刻在頻道裏呼叫一個隊員:

  唐子涵,火球術!

  站得離唐子涵最近的陳薇卻嘴唇顫抖:他不見了……

  不見了是什麽意思?

  剛剛他就在我旁邊,忽然,他就不見了.……她帶著哭音: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摸到他的衣服了,但是他的人不見了……

  大家都站著不要動,現在把手都互相拉起來。王勇冷靜地吩咐。


  但是一聲悶哼,眨眼之間,又有兩三個人在黑暗裏憑空消失。


  噌。


  有什麽東西亮了起來。


  一輪金環散發著薄薄的光暈,照亮了一丈之地。


  光暈搖曳,在周圍侵略性的黑暗裏,如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卻又倔強無比,守著最後的底線。


  哪吒手持金環,麵容被光暈籠罩,他神態冷徹,神色鋒銳,姣好的眉間,一顆朱砂痣:“是混沌種。靠到我身邊來,不要離開乾坤圈的庇佑範圍。”


  王勇聽到“混沌種”這個詞,頓了頓,深深地看了哪吒一眼,在頻道裏說:現在開始,都聽哪吒的。以乾坤圈為中心,盡量在光暈範圍內。


  眾人立刻順著光暈圍來,緊巴巴地站在乾坤圈一丈之內。


  王勇清點人數,心裏一沉:少了四個人。


  哪吒道:“這一段的時間裏,混沌種是占據絕對優勢的,除非我們進入下一段。”


  噗。


  迅如閃電,混天綾一擊得中,打散了一抹悄悄挨近的黑影。


  哪吒伸手將邊緣茫然的張玉拉到身邊,冷眼看著那黑影化作煙灰。


  此刻,他與眾人再次見麵時,身上那一點人間溫情養出的青澀已然消失殆盡,更像了銳利無匹的青鋒劍,澄澈冰冷,照著塵寰,劍光湛然。


  紅綾擊散黑影,纏回銀甲上,曳地,像是垂下的劍穗,豔豔如血,卻柔和不得半分,徒增奇異的凶殘。


  他對張玉道:“五色石給我。”


  張玉茫然地看他,王勇也不問哪吒怎麽知道五色石,也不問他想做什麽,隻道:“三公子,五色石早已沒有了。”


  哪吒低眉看著張玉,美麗卻鋒銳的眉眼間,卻有一絲柔和:“不,還有。”


  他低聲對張玉道:“把它給我吧。”


  眾人不知所以,茫然的張玉卻漸漸張大嘴,她似乎明白了什麽。


  她的眼角滲出一滴眼淚,望著哪吒琥珀色的眼睛,半晌,她點點頭,笑了:“我,就是,來找他們的。”


  “好。給你。”


  她身上開始發五色的光,徐徐,五色光滲出,凝成了液體,最終,凝固為一枚五色石,落在哪吒手心。


  張玉的眼睛,隨著五色石的成型,漸漸地,仿佛被削去了一層光華,黯淡了幾分。


  她看起來,比從前更不聰明了。


  哪吒將五色石一推,五色石竟發著微光,往大海裏飛去。


  噗通,五色石如一顆發光的心髒,落入大海。


  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了海底,誇父的心髒裏。


  誇父的遺體漸漸縮小,比常人還小,更小。


  最後,一隻小小的赤嘴鳥兒舒展翅膀,從海底飛了出來。


  它身上發著光,叫著“精衛”,“精衛”。


  鳥兒一顆又一顆地銜著石子,投入大海。


  普通的石子,被精衛銜入大海時,就化作一粒光。


  一粒又一粒的光,微不足道,但逐漸匯聚在一起,卻隱隱地,有了一個小太陽的模樣。


  小太陽射出的光很微弱,但是,黑暗卻弱了許多,有一道特別長,仿佛光路一樣,一直破開黑暗,伸到了不知哪兒去。


  哪吒望著那隱隱的小太陽,說:“走罷。它年年代代,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填滿大海,重塑太陽。但是,我們可以順著光路,離開這裏。”


  他撿起海灘邊的一粒精衛丟下的石頭,拋給王勇。石頭是透明的,一個縮小版的四五十歲的趙之星,正在沉沉睡著。


  他自己則牽起流著涎水開始傻笑的張玉,帶著憐惜,輕輕按了一按她的頭發。


  便拉著她,沿著光路,率先往未知去了。


  *

  檢測部的儀器上,顯示,內核層的融合點,依舊還剩三分之一。


  但是,板橋區的玻璃杯已經破了大半了,部隊正帶著已經救出來的市民,迅速撤離。


  郝主任接到了報告:


  “融合加快了。文本世界與地球,即將進入實體融合階段。如進入實體融合階段,C-B1-0行動將宣告失敗。”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他們腳下的大地開始微微震顫。


  內核層的融合點,卻依舊還有三分之一。


  郝主任放下電話,吐出一口氣,看向因為失敗而個個沉思的參謀團:

  “誇父逐日與精衛填海,沒有融合點。”


  “可能存在融合點的,隻剩下女媧補天與哪吒鬧海了。”


  可是,為什麽誇父逐日與精衛填海,連續兩段靈感具象化,都沒有融合點呢?

  常教授從方才鏡花水月裏一片黑暗,從哪吒的舉止開始,便陷入了深思。


  此刻,仿佛被驚醒,忽然站起來道:“我有一個猜測:關於,為什麽誇父逐日與精衛填海沒有融合點存在。”


  “這隻是一個猜測。”在眾人看過來時,他再次強調了一遍,眼鏡上反光一道:“一個對故事結局的猜測。”


  文學參謀團裏,結構主義的老教授,一聽“結局”二字,登時若有所思,忽道:“小常,我明白你的思路了。我來試著說一下,你聽一聽,我們的思路是不是重合的。”


  “混沌、洪水、大海、烈日,世俗,為一個功能項,代表人力所無法抗拒的大災難。


  盤古精衛女媧後羿誇父,哪吒,為一個功能項,是對抗災難的主人公——英雄角色。


  “他們做的事情可以互相替換,但都可以概括為——對抗災難


  而對抗災難的結果有兩種——成功——失敗。


  盤古開天,成功。


  女媧補天,成功。


  誇父逐日,失敗。


  後羿射日,成功。


  精衛填海,失敗 。


  哪吒鬧海,最終成功。”


  老教授說到這裏,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


  常教授道:“是,這也是我的思路。對抗災難成功的盤古開天、後羿射日的具象化裏,都藏著融合點,而誇父逐日,精衛填海這兩個對抗失敗的,則沒有融合點。”


  “但這隻是一個猜測。”常教授道:“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那接下來,隻剩兩段具象化了,無論是女媧補天,還是哪吒鬧海,都屬於最終對抗災難成功。它們裏麵,極大概率藏有融合點。”


  郝主任點點頭,看著鏡花水月裏,一行人沿著光路而去。


  按理,隻剩下兩個故事了,不至於再出什麽幺蛾子。


  他眯了眯眼,問趙宇宙:“小趙,你之前,似乎早就知道,我們的預測是有錯的?你知道第三個文本是什麽?”


  趙宇宙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第三個文本不可能是女媧補天。他這種人,不會為一九七九歡呼雀躍。”


  郝主任有些迷惑,常教授聽到這裏,卻已經想明白了,長歎道:“也怪我們.……不是那個年代的人,不夠敏感。”


  他低聲提醒郝主任:“主任,你之前,不是告訴我說,當年趙之星被調離上美,是因為‘清理三種人’嗎?他確實,不會為一九七九畫女媧補天。”


  他們之前動用組織力量,查看到,被收在檔案裏的趙之星在一九八四年,曾經寫過的信。


  一九八四年,宮崎峰,高畑功來訪上美。


  他們帶著仰慕,來參觀名聞世界的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這座製造過《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等眾多經典動畫,許多動畫人心裏的寶殿。


  但是,他們失望了。


  他們穿著夾克衫來到的中國。


  穿過工房畫坊,所有人,所有人都在談論按件計酬,談論錢。


  沒有人談論藝術。


  上美的員工聽說他們是來自日本的動畫人,興奮地與他們握手,卻隻問:你們能賺多少?

  除了趙之星外,沒有人關心他們對動畫的一腔赤誠。


  宮崎峰,高畑功帶著興奮與仰望而來,卻帶著滿腹失望而去。


  他們說:“我們在日本,為生存與夢想苦苦掙紮。我們羨慕中國的動畫人,你們有固定的工資,不愁吃穿住行,不愁製作成本,創作的動畫,由國家統購統銷,發行全國。你們所需要考慮的,無非是如何將動畫創作得更好,更先進,更符合人民的需求。”


  宮崎峰流著淚在回去後給趙之星的一封信裏,寫道:“按件計酬,以能賺多少錢衡量動畫,不是我們日本的幸運,恰恰是我們的不幸。我們的現在,是你們的將來。你們的現在,卻是我們夢寐以求的。”


  從此以後,宮崎峰再也不來中國。


  趙之星不斷地向上寫信,希望保留上美的機製,不要輕率地進入市場,不要改換自己的創作體係。


  他懇求,不要因為外界一時的暖風,而迷了自己的眼睛,一味地學習西方。


  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不惑之年的動畫人,在一盞孤燈前,伏案寫道:

  “我懇求,我萬分懇求,一個人不應以自己的劣勢去碰別人的優勢,而將自己的優勢棄之如敝屐。


  新中國的動畫的地位,是我們新中國動畫人,一筆又一筆畫出來的。


  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路,行百裏者半九十,為什麽要拋棄自己的體係,而去學人家呢?


  他們已經在他們市場化的路上走了那麽多年了。我們把自己的一切拋卻,從頭去學他們,是不智的,邯鄲學步,淪為笑柄。


  主席曾經說過,獨立自主,自力更生。


  我懇求,我請求,我們繼續走下去吧,走自己的路.……”


  但是這封寫了一個晚上、洋溢著真誠的信,他動用了自己幾十年的所有人脈關係,遞呈上去的結果,換來的,卻是當頭棒喝。


  八八年,前半生為中國動畫奉獻了一切的趙之星,被目為老頑固,打為三種人,調離上美。


  看在他少年從軍,參與了解放戰爭有功的份上,他被安置在東北的一家紡織廠國企,卻從此遠離了摯愛的動畫事業。


  時代的餘波一掃,從此人生黯淡。


  趙之星被調走之後沒幾個春秋,一九九一,蘇聯解體。次年,九二年,統銷製度取消,經費下撥銳減,毫無準備的中國動畫,一下子被拋到了瓦礫灘頭,被外資剖腹割腸。


  此後,一如趙之星當年擔憂的那樣,上美,或者說中國動畫,不可挽回地衰落下去。


  西方、日本的動畫大量擠占了中國市場。


  新中國的動畫隨著曆史而繁榮,卻也依舊逃不過曆史的變遷。


  想到檔案裏的這封信,再聯想起內核層裏,誇父逐日,精衛填海的壯烈,常教授心生唏噓。


  在此之際,忽地,大地開始搖晃,板橋區上有巨大的陸地,漸漸凝實。


  連不帶四維眼鏡的人都隱約看得叫虛影了。


  所有人都一愣。


  郝主任的手機催命一樣的響,檢測部負責人惶惶的聲音傳來:“主任,實體融合階段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了!”


  “準確一點。”郝主任道,“還有多久?”


  “還、還有三小時……”


  郝主任算了一算,從王勇等人進入內核層開始,已經過了六小時,他們經過了四個文本,其中誇父逐日和精衛填海緊連在一起,就算做一個。


  也就是三個。


  六小時三個,平均每個也是兩小時。


  *

  文本世界,內核層,也在微微晃動。


  一行人走在小太陽的光芒鋪就的一條光路上,忽然腳下不穩。


  哪吒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的身影更加凝實了。


  他察覺自身的變化,微微一怔,抬頭看一眼虛空某處,對王勇道:“你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們已經走到一個分叉路口。


  眼前的光路分成兩脈。


  右邊盡頭隱隱約約一個巨大的蛇身女子在對他們微笑。


  左邊盡頭,似乎又隱隱回到了總兵府。


  哪吒久久望著總兵府,忽地出了一口氣,平靜道:“各位跟我來罷。”


  他拉著張玉,往左邊走去。


  王勇問哪吒:“為什麽不走右邊的?”


  哪吒道:“那邊的,也是混沌種占據主導的世界,沒有你們要找的‘共鳴’。”


  融合點,又叫做共鳴點。


  這是地球內部的說法。


  王勇停住了。


  他伸出手,讓後麵的人也停步:“三公子,我有一問。”


  “你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


  哪吒沒有回身,淡淡道:“記不清了,大概是進到內核層後,慢慢想起來的。”


  王勇道:“那敢問三公子,又是怎麽知道‘共鳴’這個詞的?”


  哪吒終於轉身。


  他的脖子上生了一些奇怪的鱗片。


  這些鱗片,像某種爬行類的鱗片。王勇慢慢向後退了一步。


  “敢問三公子,這又是什麽?”


  哪吒垂下眼簾,回答了他:

  “這是龍鱗。”


  一行人均控製不住臉色大變,心生警惕,唯有張玉傻傻地站在哪吒身邊,看得陳薇提心吊膽。


  哪吒卻不為自己辯解,看他們一眼:“你們想盡快找到真正的‘共鳴’,就跟我來。”


  他看他們一動不動,便伸手一指,王勇手裏的石頭瞬間裂開,縮小版趙之星落地。


  他落地之後,便微微彎腰,麵部爬上大量皺紋,頭發白了大半。容貌清臒,氣血不佳,看得出身體並不健康。


  一落地,就顫顫巍巍地往陳塘關的方向走去。


  下一刻,鏡花水月內外,人們麵色大變。


  一位老教授眯著眼看了半天:“這建築.……九十年代?”


  王勇他們更加震驚,明明這是通往陳塘關,為什麽周圍眨眼之間,變作了蘇聯風格,陳舊卻眼熟的現代建築,馬路。


  其餘人竊竊私語:“從來隻聽說內核層反映作者的現實經曆的主觀加工,怎麽還有內核層裏會出現現實投影的?”


  隊伍裏的幾個年紀大一點的,認出這是中國九十年代的典型風貌。


  年紀已經大了的趙之星,找到了一座老式筒子樓前,吃力地上樓。


  他們仿佛被線牽在趙之星手上,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移動。


  趙之星打開房門的時候,手上自然而然地多了一罐中藥,走進了窄小卻幹淨的房間。


  床上躺著麵目蠟黃的一個中老年婦女。


  趙宇宙在鏡子外一看,險些叫出來:“奶奶!”


  他立刻扒到鏡花水月旁邊,眼睛也不眨地盯著水幕。


  趙之星扶起妻子李蓉,輕輕推她:“蓉蓉,我給你把今天的藥煮好了。”


  王勇看到牆上掛著的老黃曆,它正停在一九九八年。


  李蓉懨懨地把藥推開,數落他:“你又浪費錢,我不是說了嗎,我練功就好了,不用喝藥。留著錢,孫子要上學,媳婦要治病。”


  趙之星輕聲道:“蓉蓉,練這功,是治不了病的,你喝藥吧。”


  李蓉不肯喝,他沒有辦法,隻好道:“這是花了錢的,你不喝浪費了。”


  她這才喝下,喝完忽然想起來:“你這錢是哪裏來的?”


  趙之星說:“廠裏發了工資。”


  剛剛被下崗的李蓉聽到工資兩個字,便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再數落了幾句他不知道攢錢。


  鏡子外,趙宇宙喃喃:“他騙人,這一年,紡織廠被南方的私人老板收購了,他也被下崗了。而且,他是首先被裁的,因為,他組織工人,揭露買廠子的老板,是廠長的親戚。我爸也跑去南方下海了。”


  但是內核層的李蓉卻聽不到他的喃喃,李蓉喝了藥,沉沉睡去了。


  趙之星喉嚨發癢,卻一直忍到妻子睡去,才掩了門,在樓梯外拚命咳嗽起來。


  等咳嗽稍微好了一些,他慢慢地往外麵走,路上經過醫院,忽然停住步伐。


  眾人順著他的視線,看見醫院外麵,倒著許多臉頰凹陷,一看就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他們在院子裏打鋪蓋,有的奄奄一息地躺在親人懷裏。


  他們沒錢治病了,醫院不收,隻能在這裏等死。


  這些病人大多皮膚黝黑粗糙,手腳生著老繭,滿麵風霜,穿著很髒的衣服。大多是農民、工人的模樣。


  其中,年紀小一些的,幾個生病的孩子,才五六歲,卻已經隻能躺著等死了。


  有幾個衣著也很樸素的中年婦女站在那裏,正在給這些病人無力的手裏,熱情塞傳單:

  “吃藥吃不起,治病治不起,沒關係的,咱練這個氣功,有了氣感,病就能好,不用花錢。”


  有些病人真的相信了,眼睛亮了一些,捏著單子,如捏著將來唯一的一線希望。


  陳薇看見傳單上寫著:法.倫.功。


  一向最為痛恨這些東西的趙之星卻站在那,久久看著病人亮起的眼神,竟沒有上前阻攔,隻默默無言黯然走。


  陶術也看見了,他有多個博士頭銜,包括政治係博士,對這些都有所了解,歎了口氣:“農村基層體係在分田後就崩了,但是稅收卻因為分田,而不再以生產隊公社為體係,而是平攤到個人了。於是,八、九十年代,農村在分田後,不過十幾年,就迅速貧窮了下去。隨後,國企分崩瓦解,依附於國企的城市社保體係崩潰了。建立在公社基礎上的農村醫療也崩潰了。”


  趙之星卻聽不到陶術的評論,天已昏黃,他隻是黯然無言往前走,穿過了一處巷子,是洗浴場,十幾個大男人一起蹲在外麵悶悶地吸煙,一列十幾倆破自行車停在那。


  他們就這樣蹲著悶聲不響,既不同人搭話,偶爾累了,鬆鬆腿腳,繼續蹲著。


  洗浴場裏傳來嬉笑怒罵聲。


  這景象頗奇,陳薇欲問,陶術搖搖頭,指了指,不稍時,一群婦女垂著頭走了出來,她脖子上全是讓陳薇漲紅臉的痕跡。


  陶術低了聲音:“這些是全家夫妻雙雙下崗,卻沒有其他技能謀生的工人。丈夫送妻子‘上夜班’。”


  趙之星低著頭,慢慢地從這些原來老實本分的婦女男子中間穿過去,他看上去,比他們還要羞愧似的。


  他們看到,他把自己幾十年不離身的勳章——他在解放戰爭中所得,微微地掩蓋了一下。


  遠處,街道上,一聲巨響。


  有人跳樓了。


  但是沒有人去圍觀。


  下崗以來,跳樓的,全家喝毒.藥的,太多了。


  多到人們習以為常。


  他們並不會去猜測,這是因為吃不起飯,餓了幾天,還是因為交不起暖氣錢。


  路邊街道的廣播裏,還在播放著旋律輕快的小調,有慷慨激昂的大喇叭:

  “咱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


  在這廣播聲裏,趙之星越走越快,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穿過了無數陰暗的巷子,終於到了一個小院子裏。


  小院子很普通,但是趙之星,推開門前,猶豫半晌,最終,把勳章取下,慢慢走了進去。


  院子裏,一個中年男人熱情地招呼趙之星:“老趙,你來了啊,快,今天的活又多了些。”


  他所謂的活,是院子裏擺著一張又一張舊課桌,上麵攤著一些花花綠綠的紙,旁邊擺著顏料。


  男人絮絮叨叨:“唉,老趙,我說,要不你專門跟我幹這行吧,你是不知道,其他人都沒你畫的好,老板們喜歡.……”


  陳薇一撇那些畫紙,恨不能立刻把張玉的眼睛捂住。


  那些紙上,全是一些廣告,花花綠綠的,盡是衣著極其暴露的女人,幾乎敞開了大半個胸脯的著裝,一看就知道是貼在哪裏的廣告。


  趙之星低聲道:“小唐,我是來問你,能不能先借我一點錢,我就先不畫了.……”


  中年男人說:“借錢可以,不過,這畫,你還是得畫幾張。”


  趙之星的手一向很穩,他畢竟在上美畫了二十多年的畫。


  但是畫這些的時候,他的手沒抖,眼睛卻在抖。


  拿了錢,趙之星直奔醫院,立刻交了錢。


  在下崗後跑去煤礦做活,因此罹患塵肺晚期的兒媳,再一次續上了呼吸管道。


  他從醫院出去的時候,自己卻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那幾個中年婦女還在那發傳單。


  見到趙之星,看是個生麵孔,就熱情地往他手裏也塞了一張:“吃藥吃不起,治病治不起,沒關係的,咱練這個氣功,有了氣感,病就能好,不用花錢。”


  年邁的趙之星走出很遠,還看到不少捏了傳單的、躺在醫院外等死的病人,而夕陽漸漸沉落,醫院的黑色影子像一口井,蓋住了這些奄奄一息者。


  他望著漸漸沉下去的太陽,望著那影子,忽地慘然低喚了一聲。


  隻有離他極近的幾人,才聽到,趙之星低喚的是一聲“主席”。


  *

  回到家的時候,李蓉已經睡去了。


  趙之星牽著年幼版的趙宇宙,從學校回來。


  年幼版的趙宇宙生得很是可愛,他天真地問爺爺:“媽媽今天好些了嗎?”


  “好些了。”趙之星低聲道。


  趙宇宙問:“那爺爺,你能不能跟媽媽說,給我買雙新球鞋啊,學校說運動會要用。”


  趙之星頓了一頓,說:“好,你先去做作業,媽媽買不了,就爺爺給你買。”


  但是沒幾天,一個半夜的時候,城西火光衝天。


  趙之星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稱,他兒媳和其他幾個重病病人,信了法倫功的話,跑出去,自焚了。


  李蓉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整個人徹底倒下了,臉頰都凹了一圈,。


  趙之星兩頭跑處理後事,最終,在妻子床前,聽她流淚道:“這妮子咋這麽傻,我信這個啥法的,也是為了給她省錢啊,她還那麽年輕,她練這個幹嗎,啊,你說,她練這個幹嗎.……”


  遭遇了重重打擊的趙之星,卻反而好像鎮定下來,歎道:“蓉蓉,你怎麽知道,她練這個,不是為了給我們省錢。”


  李蓉愣了。忽然失聲痛哭。


  眾人不由惻然,鏡花水月外,趙宇宙眼淚直愣愣地往下掉,卻硬是一聲沒吭。


  文本世界裏,這一夜,趙之星取出了久違多年的稿子,他的畫稿集裏,有著幾幅陳年的舊稿。


  稿紙已然泛黃。


  他取出筆,開始繪畫。


  第一幅圖,是女媧補天。


  那女媧欲取四根鼇足頂在天地之間,卻最後因太累,而補天未竟,身便死。


  天上卻有無數妖魔跳下,


  趙之星盯著看了半天,最終塗抹了一下,改回了女媧補天的畫麵。


  下一刻,內核層裏,場景轉換。


  這是在醫院,日曆上掛著一九九九,一年過去了。


  趙之星明顯又老了一些,滿鬢蒼白。


  趙宇宙撲在他床前,哭著問:“爺爺,媽媽和奶奶去哪裏了?我不要爸爸,我不要去找爸爸,他是壞爸爸!他另外找了老婆了!”


  趙之星卻隻是撫摸著他的頭發,看向床邊站著的一個比他年紀還小些,五十來歲的中老年男人。


  “老領導,麻煩你了。”


  男人歎了口氣:“當初,是我們對不起你。我們也是逼不得已,形勢太緊張了。老趙,這些年苦了你了。”


  趙之星說:“那就再幫我個忙吧。”


  “你說。”


  “我想出本連環畫。”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而且他們上美本來就做這方麵的工作,相對有人脈,男人連忙點點頭。


  “這沒問題,你還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說。”


  趙之星笑了:“我倒是沒什麽想幫忙的了,隻是我還攢了一點錢,以後你把這些錢幫我捐給中國動畫專業的學院吧,現在是市場經濟,他們年輕人需要一點資本,才能專心搞動畫。可能微不足道,但是我前半輩子,好賴也算個動畫人,總想盡點心。”


  “還有,我想問一個問題很多年了。”


  趙之星吐出一口氣,忽然問:“當年,你們畫了哪吒鬧海,現在,哪吒長大了。你們後悔嗎?”


  當年,你們畫了哪吒鬧海,現在,哪吒長大了。你們後悔嗎?


  當年,你們畫了哪吒鬧海,現在,哪吒長大了。你們後悔嗎?


  當年,你們畫了哪吒鬧海,現在,哪吒長大了。你們後悔嗎?


  畫麵凝固,這一問回蕩在天地之間。


  脖子上長滿了龍鱗的哪吒,靜靜地在凝固的天地之間,望著年邁的趙之星。


  隨即,畫麵一蕩,眾人發現畫麵解凍的時候,時間已經變換。


  這是一個寒冷的深夜。


  男孩趴在床邊睡得香甜,更加形銷骨立的趙之,星艱難地在病床上畫著連環畫的最後一幅:

  哪吒鬧海。


  哪吒靜靜看著他繪畫。


  他一邊畫,一邊喃喃自語:“小孩?不,不要是小孩。小孩子總是要長大的。”


  他塗抹掉了那個七八歲孩子的模樣,最終,給哪吒換上了銀甲,繪上了雖然美麗,卻銳利無匹的少年容顏。


  他一邊繪畫,一邊似乎想起了自己十四五時候做的事情。


  那時候他在做什麽呢?


  十四五歲的時候,他也是銳利無匹的少年,舉著槍支,為黑壓壓的的烏雲散去而出生入死。


  後來他最精壯的十幾二十年,他舉著畫筆,為新中國一樣出生入死。


  他每繪畫一筆,一旁哪吒身上的龍鱗,便掉一片。


  最終,他畫完的時候,哪吒又是湛然的少年了。


  “少年好。”趙之星撫摸著繪畫裏的哪吒,也終於笑了,“少年膽氣豪。哪吒,祝你永遠是少年。”


  忽地,天地破碎,建築,馬路,行人,廣播,都化作虛無。


  無數黑影從廣播裏,從地下,從天空裏逃竄。


  它們匯作一匹蛟龍撲向哪吒,

  卻全都在混天綾與乾坤圈下灰飛煙滅。


  哪吒鬧海。


  哪吒渾身發著微微的光,似乎對著王勇他們,也似乎能看穿鏡花水月一般,對著鏡子後的現實世界說:

  “這一次,不是我的故事,投射了你們。而是你們用幾十年時間,重新演繹了一次我的故事。”


  無數白芒,從他身後破碎的世界,順著金線,飛向板橋區。


  板橋區的轟隆隆地震停止了。


  實體融合終止。


  檢測部門的儀器上顯示:C-B1-0世界,融合點完全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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