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耳畔的虛幻詔令還在回響, 終無以為繼地低了下去。
小林美子柳眉不動,神色毫無異樣,跟著領路的鬼怪走過了中學大門,經過了新燙金的“長崎市第一人民中學”一排漢字。
這所中學, 有初中部,高中部。
帶著他們來參觀學校,穿著一身類似警察的製服的山童,自豪地向她們介紹:“從我們接管長崎後, 就著手進行了改造。你們認得出這是哪所學校嗎?”
一行人中,唯有一位職務與教育有交集的女犯,仔細辨認了片刻,忽然眉峰壓低, 嘴巴一撇。
她認出來了。
“這原先是長崎市的一所‘著名’的公立初中。”稍稍的重音。沒有“回答”山童, 而對其他女犯如此說。
在長崎本地待得稍久的, 便立刻小小的,壓著聲音地驚呼了一聲。
跟著她們一起出來的夏樹, 麵部的毛發蠕動了一下, 一隻眼睛從毛發的縫隙裏看著她們:“看來你們都知道了。”
“進去吧。參觀參觀這所從前的長崎中學, 現在的人民中學。”
整齊的讀書聲,從每一間教室裏傳出, 一行人被主管學校的“文車妖妃”——鬼怪女校長熱情地招待著,悄悄走過教室的走廊, 觀察學生們讀書上課的樣子。
小林美子心不在焉地打量著, 其他女犯卻礙於這位“文車妖妃”的提醒, 壓低了聲音,放輕了腳步,仍看得不停搖頭。
“文車妖妃”還特別自豪地揮舞著手:“我們接受了中.……咳咳,一些國際同誌的建議,改造了學校,我覺得是頗有成果的!”
一間初二的教室裏,一群女學生留著最長到脖子的短發,短短的指甲,沒有指甲油,素顏。男生則統統剃了個接近和尚頭發的板寸,無論男女,都穿著運動服式樣的校服,上身是寬大得跟袍子一樣的短袖,下身是肥肥的薄料長夏褲。
黑板前,一位日本的老師,略不適應地在上國文課。
他從未有過地,先介紹作者背景,時代背景,隨後,讓學生進行範讀,講解生字詞,並詢問學生在課文中的疑難解答,借著,開始講解文章結構,將一篇文章開始劃分層次,主題,重點段落。
“這是我們黨的教育工作者,和國際同誌,連夜趕著,編寫出來的新教材,並采用新教學法教學。”女校長介紹。
正此時,眾人看清了黑板上板書的這節課的課題,都嚇得一激靈,一個女議員差點沒喊出來。
粉筆字在黑板上,赫然寫著《蟹工船》節選。
她們還注意到了靠近窗邊的一位女學生,她的課本正翻在目錄,上麵印有書籍目錄,隔著窗戶看不清,但是,她們隱約看到了《西裏西亞的紡織工》。
除卻初中肄業的小林美子,站在窗明幾淨的教室前,略有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但其他出身顯貴的女犯,卻是看過蟹工船的。因這篇《蟹工船》堂而皇之地被搬上課堂,開始渾身不自在。
直到走過初三教室的時候,一群女犯,總算聽到了一篇熟悉的課文——魯迅的《故鄉》,放在外國小說閱覽裏,她們鬆了一口氣,紛紛露出感興趣的表情。
一位女犯說:“啊,我小時候也學過這篇課文呢。真懷念。”
另一位說:“是啊,我尚且記得,我學這篇課文的時候,老師講解小說中的‘我’是故鄉的主人公,並告誡了我們這些孩子,說人際關係是何等重要呢。時移世易,不要因環境的改變,就不相信希望了,就輕易變換了與人的關係呢。”
“哈哈,我們那時候,也是一樣呢。老師還安排我們進行角色想象,如果自己,麵對一位多年之後,環境變換之後,人際關係也大變化的朋友,該如何相處。”
“我看,天下的教師都一樣。我小時候學這篇,倒是我的人際關係第一課。”
校長見她們放鬆下來,都流露了懷念之色,便客氣地安排她們在教室後門多留了一會,聽老師教《故鄉》。
聽了大約半節課,所有女犯原先放鬆的、懷念的臉,全都僵住了。
“這一篇課文,創作於中國社會極其黑暗的舊社會,那時候,軍閥混戰,地主橫行,外國侵略者在中國大地上肆虐.……辛亥革命並不徹底。有一天,魯迅回到了故鄉.……”
“.……上述外貌的對比,和稱呼的對比,這一聲‘老爺’。可以看出,閏土這些年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兩人之間的關係,又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課文中,哪裏可以找到原因?”
“.……這位同學說的很好……‘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把這一段劃起來。還有沒其他同學找到了別的‘閏土變化’的原因?”
“當時的社會,和魯迅文裏的描寫,我們可以一起來看這些老師找到的圖片.……同學們,你們說說,日本社會裏,有沒有和魯迅筆下,一樣的社會現象存在?封建社會、帝國主義、財閥、外國侵略者,當真從我們的社會裏消失了嗎?同學們在生活中,見過哪些‘閏土’?”
封建社會,帝國主義、財閥,幾個詞匯直直地砸在女犯們的腦子裏,直冒金星。
女校長笑容可掬地說:“怎麽樣?我們特意找了大量中國的史料做參考,並征求了異國同誌的意見。”
“我記得……以前,不是這麽教《故鄉》的……怎麽能在課上,教這種……教這種……”一個女犯喃喃。
日本的《故鄉》,大多著重點,在於作為人際關係課,作為教導學生“心懷希望”,如何立身交友,並且,是放在小學教的。課上,大多時候都是其樂融融的,對於這篇文的社會背景,很少深挖。
“那應該是怎麽教的?”女校長還沒有說話,一旁的山童卻皺起眉頭,反問她們:“像舊日本略去社會背景,略去這位中國作家寫作的真正內涵,片麵化淺薄化為人際關係,溫柔無害化為心懷對人際關係的希望,且放到尚不能理解其中半點意思的小學教嗎?”
女校長見現場沉默下來,她作為此次參觀的主負責人,趕緊說:“有問題,可以留到提意見環節再說,現在孩子們馬上就下課了,不能影響他們上課,我們先走吧。”
正說著,下課鈴響了,她們穿過了一群好奇地跑出來休息的中學生,中學生們大概受了師長的訓誡,不得隨意圍觀參觀者,因此隻是好奇地看著,時不時向他們瞄一瞄。
走過這群青春少年間,她們耳裏聽到這群長崎的未來,有的人在說:“下午有政治課,我卻還沒有預習‘物質第一性’。我的《馬哲基本概念》的課本找不到了,你能借我一本嗎?”
女犯們鐵青著臉,沉默著穿過了教學樓的時候,校長發了她們一本新編教科書,給她們傳看。
“各位有什麽意見,都大可以提出來。我們學校會一一記錄,如有合理的,也可予以參考。這是參觀者的慣例、”
並不因她們是政治犯,便區別對待,文氣而美姿容的女校長說的十分誠懇。
女議員悄悄翻了翻教科書,看了上麵一長串的標準的能上文部省赤色黑名單的國內外文章、詩歌,還在其中發現了一首特別選錄的外國詩歌——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詩人左思的作品《詠史》,這首詠史下麵附著日語翻譯版。
她顫抖一下,吞了口口水,福至心靈,想到了《蟹工船》,想到了之前的《故鄉》,想到了學生們談論的政治課——瞥了一眼笑容可掬的女校長,一旁同樣很和藹的夏樹,山童。她打了個哆嗦,識趣地沒有對這部分教學內容發表意見。
其他幾個女犯也都一聲不吭。
幾個鬼怪便頗納悶:“怎麽,都沒有意見嗎?不要緊,隻管說,社會各界來參觀的時候,說什麽的都有。你們也說嘛。”
鬼怪們作為看管,倒一向是客客氣氣的,從來沒有短過她們基本吃穿。盡管女犯們又畏懼,又看不起這些鬼怪,卻不好如此明目張膽地伸手打笑臉人。
但油滑一點的女犯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著這見鬼的,最大“不合適”所在的課本內容,卻隻能打著哈哈避開。
最先說話的,卻是內容不那麽敏感的,服裝會社家庭出身,但是性格又相當傲慢的女犯,她指著學生們的校服說:“這些校服,最大程度抹殺了性別差異,不利於孩子性別意識的形成。並且,我認為貴校,強迫學生剪短發,不許留指甲,不能化妝,是一種極大的不自由。”
“不自由麽.……”女校長沉吟片刻,說:“請各位同我來。”
她帶著她們到了正在進行體育活動的操場上,說:“請看。”
操場上,一群學生正在教師組織下玩遊戲。一樣的服飾,差不多的打扮,素顏的小臉蛋都做遊戲做的紅撲撲的,一眼看去,竟然分不清男女。
這是一個打亂了次序的集體型遊戲,要跑來跑去,打亂了隨機進行,節奏很快。
學生們很快為遊戲而忘形了,顧不得在夏日裏汗流浹背。
一位學生從同學們的臂膀下跑了過去,最後成功地勝過了另外一組,一蹦三尺高,笑得咧開了嘴,喊:“我贏了!”
同伴們紛紛上前擁抱勝利者,連輸了的也來和其握手。
很快,隊伍歸隊,女犯們才驚訝地分辨出,勝利者是女孩子。而擁抱她的同伴,有男有女。
那些舉止活潑跳脫,各式各樣地,毫無顧忌地揮灑青春汗水,與同伴看起來沒有區別的學生,有一半是女生。
外貌是“文車妖妃”的校長道:“開始,女孩子們不願意參與這樣的活動,覺得沒有‘女子力’,與此同時,她們在一些學習活動上,尤其是理科等男性的公認活動上,也往往很是靦腆。顧忌著自己的妝容,裙子。後來,我們便采取了國際同誌的意見。”
頓了頓,校長說:“到現在,女孩子們也都很拋棄了一些所謂的‘女性的麵子’和所謂‘女子力’了。我很慶幸地看到,她們沒有顧忌了。因為所有人都一樣,所以,沒有顧忌了。”
她望著操場上亂奔跑,一時分辨不清男女的孩子們,這個傳說中悲慘死去而形成妖鬼的“文車妖妃”,卻目露溫柔:
“什麽叫性別意識?我不懂這些。
我隻希望,校園裏,不必有那麽多的‘女子’的無形規矩。
這個校服,確實不夠好看,但是,足夠自由。”
校長轉向她們,笑著問:“你們要同我談論自由,那麽,我請問幾位。是要她們緊緊記著,女孩子們必須穿著什麽裙子,化什麽妝,如何才女子,叫做自由?還是穿著這樣的校服,剪短頭發,不能化妝,卻從此忘卻社會無形規定的‘不該做這個’,‘不該做那個’,是自由?”
女政治犯們具都默然。
片刻之後,提出問題的傲慢女犯,卻反而上前一步,向校方鞠了一躬。
她不為這一鞠躬作任何辯解,隻是鞠躬完,就無言地站到了一邊。
參觀完學生們的體育活動後,女政治犯們發言的積極性高了一些。
一位工作內容與教育有交集的女犯,小心地避開了“火.藥區”,清了清嗓子,從專業角度發出道,頗為真誠道:“那我提一個意見,我認為,貴方的教科書結構不太合理。”
她之前也看了教科書的目錄,大致翻了翻,內容不敢置評,但是從結構上來看,卻尚可說一二。
她們之前又看了幾個教師,其中另一間教室正在上作文課,正在教議論文寫作。
“貴方的教科書中,夾有大量的議論文寫作、散文寫作、記敘文寫作等實用文體寫作教學,卻不像我們之前,國文書中設置了大量的文學、科普等閱讀內容。我認為這個結構恐怕是不合適的。這就抹殺了趣味性了。”
為這一變化,夏樹和校長交換了一個眼神。
校長說:“那麽,請,到教師的辦公室來。”
一邊走,校長一邊介紹說:“學生們的國文成績,你們可以參觀對比一下,提高了多少。”
女犯們翻閱學生們的試卷時,校長翻出了一疊:“這是我們來時,接收的學生們過去的國文習作。”
一張紙地翻過去,左側,現在的試卷,右側,過去的習作。
很明顯,左側的學生的語句通暢水平,寫作水平,比右側的進步了相當大。
女犯們興致勃勃地翻閱起來,甚至一時忘卻了自己犯人的身份,開始議論起來。
……
小林美子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教師辦公室,站在屋外,想摸一根煙抽,摸索了一會,卻沒有摸到煙,才想起,鬼怪們說煙對身體不好,是禁止她們吸煙的,便隻站著,望著窗外,孩子們在操場上的活動。
“美子。”走廊上,夏樹也走了出來,問:“美子,你沒有看過《蟹工船》嗎?”
“嗯?”
“我注意到,方才參觀課堂的時候,似乎你(隻有你)不是很明白蟹工船是什麽。”
小林美子怔了怔,不涉及要她“投降”一類的話題時,她的態度並不強硬,反而比那些出身門閥的女犯,都要好說話得多,看起來確實有溫婉之氣:“是的,我沒有看過。”
她笑了笑:“我初中時候,不是什麽好學生。從前,我連初中的國文課本,都沒怎麽認真讀過。”
“那你抽空可以看一看,監獄裏有圖書館,你們休息的時候可以看看。這是一位與你同姓的作家寫的。”
小林美子點了點頭,仍舊眯著眼,望著窗外,在陽光下撒汗的學生們。
“你可以同我們談談你的過去嗎?”夏樹走到她身旁的時候,她微微側著頭,宛如在傾聽什麽。
“我?”小林美子說:“我沒有什麽可說的。”
“比如,你為什麽初中就輟學了,不繼續讀書呢?是因為家裏貧困嗎?”
“不是哦,”小林美子說,“初中是國家義務教育的公立呢。讀得起。隻是我自己不學好,成績太差,讀不下去而已。”
夏樹還想再說話,小林美子卻不願意再談下去了,向它點點頭,便走回了辦公室。
*
從日本回來,已經進入了初秋了。
“我們的學校,”張玉這一天放學後,忽地對王勇說:“多了,同學。”
據說陳薇、陶術那邊已經有消息了,他們落入恐怖分子之手,但是那些恐怖分子沒有傷害他們,甚至把他們送了回來。十來天後,即可回返。
張玉也就回到了學校去。
“那些同學有問題?”
“沒有。”張玉沉默了片刻,略帶疑惑地問王勇:“但是,為什麽,新同學,她們的肚子,這麽大,是生病嗎?我可以,幫她們嗎?”
“噗——”王勇難得失態地噴了一口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