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章亦凝再次醒來的時候, 卻見到幾張擔憂的麵孔。
“啊!”她大叫了一聲,拚命往後縮去。
“章小姐,您怎麽了?”其中一張麵孔的主人,素麵朝天, 煙柳眉,桃花麵,容貌淡雅,正溫柔地望著她。
另外一邊站著一男一女, 男的是中介,女的是一位穿著白色大褂,提著醫療箱的女醫生。
他們也問:“您沒事吧,客人?”
她正躺在房間內的床上, 燈光明亮。
殘存的恐懼的情緒一點點退潮, 章亦凝喃喃:“對啊, 我是怎麽了.……”
明亮而柔和的燈光裏,她舒出一口氣, 往旁邊看了一眼, 忽然凝固了視線:
馬珍珍、魯慧雲, 被放置在一旁的另一張床上,臉色慘白, 一動不動。
跟前,那張麵露擔憂的淡雅麵容, 幾分眼熟。
一點一點, 章亦凝突然想起來, 這張臉的五官,赫然是褪去了鮮明色彩對比的倉木日和的臉。
尖叫聲響徹整幢大樓。
“小姐,小姐,您冷靜,您的兩位同伴,隻是暈倒了!”
章亦凝叫得嗓子疼了,才終於在安撫下,顫顫巍巍地探了一探另外兩人的鼻息,癱軟著放鬆,指著倉木日和尖聲道:
“不要她!換掉!立刻換了!”
中介道:“章小姐,之前,你們無緣無故地突發心悸,暈厥的時候,就是倉木小姐帶著服務員一起來敲門才發現的,醫生說,如果倉木小姐再晚來一步,你們要醒過來,就沒有這麽容易了。”
“如果您對倉木有什麽不滿的話,可以在此當麵轉達給她,我們願意做個見證。”
倉木日和望著章亦凝,桃花麵因幾絲委曲求全的情緒微微漲紅,洗去了妝容,卻反而更顯得可憐,溫聲道:“章小姐,你們讓我卸妝,我也卸了。如果有別的意見,我也願意改,絕不給您添麻煩。請您給我一次機會。”
“可是,我總得知道,我要改什麽?”
其他幾人雖不說話,神態卻明顯是為倉木日和感到不平。
章亦凝從來隻有用外貌和柔聲細語拿捏別人的,第一次嚐到被人用同樣的招數堵了回去的滋味,而馬珍珍和魯慧雲還暈著,沒有人為她捧場。
她一霎時把全部的淑女的假麵拋到了腦後,幾乎要不管不顧地發作小姐脾氣,蠻橫地吼起來。卻在盯著倉木日和的眼睛的時候,鼻子嗅到一股香氣,腦子恍惚了一霎:
是啊,她為什麽要換掉倉木日和呢?
恍惚一霎之後,便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理由了,甚至恐懼之情都如被綁上石頭,沉到了心靈之海裏失卻蹤跡。
回過神之後,少女丟了麵子的不痛快湧上心頭,章亦凝盯著那張洗去妝容後,仍舊柳眉桃花麵的容貌,隻當自己是為此而感到不舒服,隻說:“我不管,我就要換。不換的話,我就投訴你們,而且立刻回國退費。你們日本人不是說顧客是上帝嗎?”
中介沒有辦法,最後,隻能答應再換一次導遊,臨行前,他歎著氣說:“客人,倉木是我們最出色的導遊了,如果下一位導遊,您還要換的話,我們就找不到人了,隻能臨時從附近的大學裏雇傭一些中文都說不利索的女大學生,可能會極大的影響您的這一趟旅遊觀感。”
第三位被換來的導遊,名叫鬆田理子。
鬆田理子容貌平凡,丟到人堆裏,就認不出來。她的中文講得稍有些磕絆,嗓音暗啞,說話總是帶著敬語,態度十分恭敬,為人很老實謹慎,三腳踹不出個屁來那種沒脾氣。
章亦凝橫挑鼻子豎挑眼。挑了半天,終究不甚滿意地捏著鼻子認了。
在馬珍珍和魯慧雲醒來,三人在酒店休息了一天後,在鬆田理子帶領下,開始遊覽東京。
出行的這一天,天上是陰著的,鬆田理子有些憂心忡忡,攜帶了好幾把雨傘雨衣,好幾次欲言又止。
章亦凝等人卻毫無所覺,她們隻顧著興衝衝地指點地圖,挑選著第一個要去的地點,反正是坐車去,還有雨傘雨衣雨靴,下了雨,反而能洗刷一遍章亦凝討厭的灰塵。
何況章亦凝甚至不用自己打傘,一點小雨,打不散她的興致。
她們決定第一站去東京塔,然後去中央區銀座。
出門的時候,天上果然飄起了迷蒙細雨。
出租車到了地點,馬珍珍、魯慧雲各一把傘,鬆田理子穿著雨衣,為章亦凝撐著傘,一邊走一邊介紹景點。
她離得很近,淡淡隱約的香氣,幽幽浮在雨霧中,章亦凝莫名覺得這股香氣討厭,因而看了她一眼:“你擦香水了?什麽牌子?”
她從小買過各大品牌的香水,如數家珍。卻從沒有聞過這一類的香氣。
鬆田理子略帶靦腆道:“.……是雜牌的,沒有名字,我從小店裏隨手買的。”
果然,她沒有聞過的,雜牌貨。章亦凝便略帶傲然道:“還可以,有點鬆木香,但是有點刺鼻。等一下找洗手間洗一洗,以後給我導遊的時候,不準擦了。”
鬆田理子愣了愣:“可是.……”
見章亦凝挑了一下眉毛,而馬珍珍和魯慧雲都看過來,她連忙苦笑著說:“嗨,等一下我就去景區的洗手間洗掉。”
等遊玩東京塔附近,在遊客中心休息時,鬆田理子果然依言去洗掉身上的香水。
三人百無聊賴地坐在VIP休息室等著她出來。
等鬆田理子回來的時候,章亦凝一嗅,微微蹙眉:“還是有那股味道。再去洗。”
鬆田理子垂頭喪氣地又去了,但是這一去,過了很久都還沒有回來。
馬珍珍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可是我怎麽沒有聞到……”
魯慧雲也沒有聞到,她正在翻檢之前自拍的照片,準備挑一張好的,發到朋友圈去炫耀,忽聽章亦凝不耐煩地說:“小雲,你去盯著那個鬆田理子。”
“催一催,處理一下。還有,不給我洗幹淨那股廉價雜牌香水味,就叫她別出來。”
魯慧雲應了一聲,知道這句“處理一下”,是叫她去給個棗子安慰一下人,免得耽誤行程。
她到的時候,女洗手間難得,幾乎沒人,隻是亮著略有些昏暗的燈光。
魯慧雲沒看到鬆田理子,她也不去找,懶洋洋地嘀咕了一句“大小姐真是會挑剔,”如果不是因為因為章亦凝的家庭,誰耐煩在百忙的高中生涯,陪一個才初中畢業,見人就挑三揀四,作天作地的學妹搞什麽畢業旅行?
看那個姓鬆田的日本女人剛剛那樣子,簡直快被這個比她小七八歲的作精整哭了吧?
先對著鏡子,掏出一支口紅補了一點唇妝,又重新上了一些粉,魯慧雲才拖長聲音:“鬆田小姐,我知道你在——喂,別躲著哭鼻子了。亦凝雖然脾氣差了一點,但是如果你讓她高興了,她出手可是很大方的。”
聲音在昏暗幽靜的洗手間回蕩,過了一會,鬆田理子的聲音才從某一個廁所隔間裏響起,那聲音悶悶的,聽起來果然是哭過了:“抱歉,抱歉,我很認真地在按照章小姐的要求洗掉味道了。我馬上就洗好了,請你先回去吧。”
“噢——”魯慧雲一點都不相信,躲在小隔間裏,用什麽水洗,衝廁所的水?估計就是怕她們看到她那麽大個人還哭了,怕又被章亦凝換掉吧。
“那我先走了——”一邊說話,一邊放輕步伐,快速地走到了小隔間裏,蹲下往隔板裏一看:“鬆田小姐,我看到了你噢,別哭鼻子了——”
她的目光凝固了。
鬆田理子確實沒有騙人,她正在清洗身上的香氣。
小隔間裏放了一桶水,她拿著一塊手帕,正在一塊一塊地清洗著身上。
衣服全脫下來了。
連人皮,也一起脫了下來,一起掛在桶裏浸泡著。
兩眼處的黑窟窿,皺巴巴的皮膚,帶著毛發,正從桶延邊垂下,宛如蟬的蛻皮浸泡在水裏,平凡無奇的五官,一點點被水化開,赫然是鬆本理子的模樣,
慘白的骷髏正擦著身上的每一塊骨頭,帶著鬆香又有點兒刺鼻的味道,愈加濃鬱地散發在空氣裏。
魯慧雲終於嗅到了這股味道。
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章亦凝。
這是,用來驅蟲,放在衣櫃裏,保持衣物幹燥的鬆木條的味道。
“又被人看到了啊。”那骷髏停下了動作,也彎下腰,低下頭骨,黑洞洞的眼窟處,燃著兩團綠色的火焰,空蕩蕩的喉骨震蕩著空氣,發著沉悶的歎息聲。
它把頭低到門板下方,對著那張呆住的年輕女孩的臉,歎了一口氣:“你看,我正在洗呢。”
“不過,我的兩張皮,都不能用了呢。真叫人苦惱。”
*
“那幾位意外入境的中國女遊客,我們派了誰去?”
“倉木日和。”
“啊,是倉木啊。她應該能應付。畢竟,她性格這麽溫和,做事又認真,這麽多年,很少有同誌和她相處不好的。”
“是啊,聽說倉木還特意帶著自己最喜歡的兩張皮子去了。”
*
章亦凝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鬆田理子一去不回,魯慧雲也不知道幹什麽去了,不過是叫她去看個人,半天也不回來。
“跟上來。”她抱胸站起,叫了一聲馬珍珍,氣勢洶洶地走向洗手間。
沒走幾步,忽聽一聲破雲的尖叫,魯慧雲撒腿狂奔,臉白如紙,衝了出來。
“報警!亦凝,報警!!!”
“鬆田是鬼?你發什麽瘋?”章亦凝被年長的魯慧雲硬是拉著報了警,還被她拉拉扯扯,扯出了休息室,拉到了東京塔旁的一處簡易座椅處。
此時,雨剛剛才停,地上濕漉漉的,章亦凝的臉色已經掛不住了,正待發飆,以往極有眼色的魯慧雲卻失魂落魄,疑神疑鬼地左右環顧,完全顧不得她的態度了。
“如果她是鬼,還能放你出來?說起來,她人呢?”
一提到鬆田,魯慧雲就渾身哆嗦起來,看起來仿佛要暈過去一樣:“我、我不知道,我被嚇暈了,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就、就躺在廁所地上……”
馬珍珍難得有了奚落魯慧雲的機會,得意洋洋:“我看是你自己嚇自己,把人給嚇跑了。”
“不、不是的……”
“你們兩個都閉嘴。”章亦凝的臉色差極了,“要不是現在是在日本……你擅作主張報警,等一會日本警察來了,你自己去警察局解釋!”
魯慧雲懂幾句簡單的日語,她失落地坐在那,兩眼還在發直。
章亦凝黑著臉,卻想著魯慧雲的話,她的手指不自覺撚了撚,雖然,一點兒都不相信魯慧雲的話,她卻無端想起了倉木日和手上肌膚的觸感,一時陷入了思索。
不一會,休息站外麵果然響起了警鈴聲。
警車到了。
隨著警車一起下來的,是一位女警官。她皮膚白皙,容貌秀氣,五官小巧,扶著帽簷問:“是誰報警?”
魯慧雲哆嗦著舉手。
女警官便回身道:“日和,你的客人找到了,沒有丟。”
警車上便下來了第二個人,赫然是容貌美麗的倉木日和。幾個人都愣了一下。
章亦凝皺眉道:“怎麽是你?”
倉木日和拍拍額頭:“啊呀,以為人丟了,那張皮又還沒幹,就隨便撿了一件套上過來了。忘了還沒來得及處理。”
馬珍珍不明所以,魯慧雲卻一霎時福至心靈,聽得渾身顫抖了起來,她指著倉木日和,尖著嗓子說:“警、警官,她、她是.……”
女警官說:“稍等,我拿一個筆錄本。”
她的脖子漸漸伸長,伸長,直到像橡膠一樣,申得有一兩米長,探進了警車,銜出了一本備忘錄和一支筆。
女警告取了筆和紙在手,才道:“好了,你們說吧。”
而周圍,所有和這裏擦肩而過的行人,對這一幕都毫無反應地走了過去,似乎習以為常。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三人還看到了一些頭頂生角,或者幾乎是漂浮著,一身白衣的怪異行人夾雜在人群中走過。
魯慧雲兩眼一翻,軟倒在了濕漉漉的地上。
馬珍珍尖叫著跑了,似乎回憶了什麽。
章亦凝渾身僵住,寒意一點點滲進了骨頭,這一刹那,她終於,回憶起了,碰到倉木日和肌膚時嗎,那熟悉的觸感是什麽。
那是,經過炮製的,上好的某種皮革的觸感。
*
飛機落地時,日本處於夏日時,窗外,美國正落葉蕭蕭。
紐約的秋日,一樣天空藍得幹淨。
可惜,這個國度卻藏汙納垢。
吉姆申了個懶腰,看了一眼窗外的星條旗,深呼吸一口祖國此時和日本相左的冷空氣,抱緊包裹,一步步下了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