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天地間, 波紋一蕩,又仿佛力氣不足,強行中止。
深夜之中,中世紀風格的陰暗海邊小鎮, 教堂的鍾聲一聲又一聲敲響。
鍾聲來自於教堂的某處方向高處,但傳出幾聲後,便擴散至當下整片空間之中, 環繞著整個小鎮,似乎從四麵八方的天際一齊響起。
數不清的鎮民推開門戶,麵無表情,步履機械地從家中走了出來。
有穿著裙子的婦女, 有年幼的孩子, 也有老人,男女老少齊全;有屠夫,也有木工, 有幫閑, 也有小貴族,各行各業,高低貴賤都沒有遺漏。
鍾聲一聲一聲, 他們如偶人,一行一頓, 向教堂的方向同手同腳, 雙目無神地走來。
一個小女孩被絆倒了。牙齒磕掉了一顆, 嘴裏鮮血流到了脖子上, 毫無知覺,在地上就這樣往教堂的方向爬。
然而隨著他們離教堂的方向越近,他們的步履漸漸慢了下來。
一個壯年的手持殺豬刀的壯年男人,身上的血肉,半帶了油脂的透明,如被火燒得融化的蠟,從身上“流”了下來。
啪嗒,先是嘴唇掉了,然後走過的地方留了一副鼻子,最後,他一腳踩爆了兩顆帶著血絲,剛剛滾落的眼球。
人頭化作骷髏頭後,胸口的肉塊簌簌地,沿著骨骼往下流。很快,上身的衣物被粘糊糊的血液染透,隻餘掛著血絲的肋骨,內髒從骨頭間滑了出來。
他走過的地方,內髒、肉塊,血,人油,混著地上的馬糞汙物,很快地凝固了,凝固成了汙黃的蠟樣。腥臭氣卻點半不聞。
很快,他全身就隻剩了一副白骨架,如燒軟的蠟從芯上融化,流盡了,隻餘下了芯子。
這幅白骨奇異,是燈芯一撮一撮纏繞編製而成骨骼。
白骨的手裏,還握著明晃晃的殺豬刀。
身畔,和這具穿著衣物的骷髏一起前行的其他鎮民沒有任何反應——他們也在融化。
鎮民們化作了燈芯編織骨骼的燈芯骷髏人,搖搖擺擺,仍走向教堂。
透過望遠鏡望見這一幕的陶術打了個寒顫,咽下一口唾沫,趕緊移開視線。
陶術是一向對這些恐怖片的靈異避之不及的。
麵對這種詭異的情形,王勇與幾個成年人商量應對的時候,一向極克此類邪異的張玉,卻顯得很是漠然,似乎並不大將這些骷髏看在眼中,反而,她一直遠遠地盯著海上的天空,在戒備著什麽似的。
一絲光線穿過了沉沉的夜色,在海的那頭照來了。
她忽地打斷了幾人的討論,說:“天亮了。”
折騰了大半個晚上,海邊小鎮的東方,黎明將至。
那些燈芯骷髏也似感應到了這一抹光線。
它們的步履微微一停頓,微弱的光線灑到它們身上,就好似點燃蠟芯的火星,劈裏啪啦,從它們編織骨骼的芯上,開始燃起了綠色的幽幽磷火。
火越燒越大,它們一邊還在往教堂挪動,漸次,全身被火焰淹沒。
一具比較年幼的嬰兒燈芯骷髏,如焚盡材料的芯,最先被燒完。
就在火焰即將熄滅的一霎,一道強烈的光爆發出來,似乎有某種生物破繭成蝶,從光裏誕生了。
光消散後,原地空無一物,連焚燒後的灰燼都沒有一抔。
一具,兩具,三具.……
天邊的光線開始亮得能看清小鎮整體輪廓的時候,小鎮的地上,已經凝了一層厚厚的汙黃的蠟,蠟中封著人類的內髒、血肉。如琥珀中的小蟲。
而所有流盡血肉的鎮民化成的燈芯骷髏,也都已在火中焚燒殆盡,化作光輝消失了。
通過望遠鏡,看見燈芯骷髏們在大亮的天光裏焚燒殆盡,最怕這種靈異類場麵的陶術,慘白的臉上總算是回了一點血色。
白日的小鎮與教堂,重又靜默下來,恢複了正常的樣子。
最靠近教堂牆邊的陶術,正要開口說話,卻忽地覺得背後一陣寒意,隨即,他的臉色變了,隻覺鼻腔、嘴畔的空氣都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不肯被他吸入。
他想要掙紮,卻覺得一陣寒意往體內滲透,有無形的存在從他的五竅、毛孔往內鑽。他身上的皮膚蠕動,一點點軟化,似乎蠟剛剛被火烤化,而意識卻漸漸僵硬。
眾人隻見陶術忽然開始一手拚命摳自己的喉嚨,一手拚命揮舞,似乎在拚命掙紮,臉色漸漸發青,似乎窒息了。
陶術身邊站著的閔衛皺眉:“陶中尉,你怎麽了?”
褚星奇眉頭一頓,立刻上前,用鏡花水月重重一擊陶術的背部,嘴裏低念一些類似於道教祝由術的東西。
但陶術的情況卻沒有任何改善,甚至更加嚴重,以至於身體漸漸癱軟,似乎意識即將模糊。
褚星奇說:“不是靈異類的東西。道術不起作用。”
正此時,張玉卻凝眉看了一陣子,便伸出手,乾坤圈卻忽然發著金光,狠狠錘向空氣中的某一處,空氣扭曲了一下,一霎時,某種透明的無形無質的東西,在金光下流動了一道氣體痕跡,卻眨眼消失。
但是,足夠了。
張玉掌中,浮現出一抹小印。
它滴溜溜懸轉著,通體赤色無暇,流轉光華,印上是一顆五星。
她說:“退後。”
其他人立刻後退。
小印上浮,變大印身上的赤色更豔,五星長罩。
少女手掌一翻,小印猛然翻轉。
陶術所處的周身一片區域,完全被翻天印垂下的濃鬱赤色籠罩。
瘦弱的青年處於一片紅光之中,卻麵部平靜了下來。
啪。
啪。
啪。
其他人的臉色也變了。這一次,所有人都聽到了許多細微的落地聲。
從紅光籠罩的陶術周身區域,空氣中,似是摔落了許多透明的無形之物。
在落地之後,紅光中,它們顯形:那是一個又一個的奇怪的三角形生物。
之所以說生物,是因為這些三角形通體由光組成,隨時散著點點光芒,如散發著孢子的蘑菇。三角形的三個頂點處各有一隻眼睛,圍繞著中間相對更為巨大的、長著無數細小肉芽的眼睛。
正是它們散發出的光,拚命往陶術的身體裏鑽,堵住了他的呼吸,而周圍的空氣都被它們驅逐了。
此時,它們摔在地上,大約是受了重傷,不停地以三個角作支點,往外蠕動,拚命想脫離翻天印籠罩的紅光區。
乾坤圈見了這些東西,環身震動,發出長鳴,似乎極為厭憎它們。
“這些是什麽東西?就是它們躲在空氣裏?”王勇和褚星奇將喘著粗氣,還沒有完全恢複的陶術拉離了翻天印籠罩的紅光區,隨即,王勇向張玉問道。
張玉搖了搖頭:“不,它們是躲在,空氣下麵。想吃掉,陶術哥哥。”
“翻天印,擠壓,它們,被排斥,掉出來。”
什麽叫躲在空氣下麵?為什麽翻天印能擠壓它們?
眾人一時沒有理解她的意思。
王勇卻想起之前,在北京,除了尋到核心文本之外,張玉在那個S級文本世界當中,似乎得到了特殊物品。
但是,事後,郝主任讓張玉將特殊物品拿出來進行功能測試的時候,才發現,這根本不是特殊物品。而是特質強化。
特質強化極其罕見。特質強化,需得碰上與得到特質的文本世界同源的另一個高級文本世界,才能有幾率發生。
郝主任帶著研究團隊,對張玉的特質進行了測試,才發現她特質的具象化,除了乾坤圈與混天綾之外,還多了一個叫做為‘翻天印’的東西。
詢問張玉,張玉在麵臨具體情境之前,卻也不大清楚翻天印有什麽具體的作用。何況她笨嘴拙舌,更難描述詳盡。
她作為特質所有者,隻是模糊地告訴其他人,翻天印大概是與空間、領域有關。
郝主任研究了一陣子,因沒有實驗對象,隻能得出了大概的推測:翻天印的作用,大約與王勇、小林美子的領域類特質有相似之處。
王勇有所了悟,此時卻不宜多說,那些光芒凝聚的三角形,正往翻天印籠罩的區域外挪動,他問張玉:“能否消滅它們?”
張玉感應了一下翻天印傳回的信息,答道:“它說,可以消滅。但是需要時間。如果,壓住的時候,它們逃出去了。就需要,再次捕捉。”
看著往外蠕動的三角形,乾坤圈冷淡而厭憎地圍繞它們轉了一圈,一擊砸了過去,把它們精準地“踢”回了翻天印籠罩的區域正中。
翻天印上的紅星大放光芒。三角形們身體上的光芒逸散得更快,很快就癟了下去,身體中間的眼睛和三個頂點的眼睛迅速地枯萎了,眼睛上長的細小肉芽紛紛掉落。
——它們“死”了。
紅星旋轉收回印中,赤紅小印落回少女手心。
乾坤圈卻嗡鳴得更厲害了。
耳畔的教堂的鍾聲,還回蕩在天地之間。
張玉蹙眉道:“乾坤圈,說,還有很多,在往這裏來。非常多,整個,”她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整個天空,到處都是。它們,聽著鍾,往這裏飛。”
“!”眾人抬頭看天,卻隻見這一日天光亮堂,天空明淨,沒有任何異常。
王勇道:“我的特質之前沒有感應到附近有異常。恐怕這些東西既在現世之中,又隱藏在空間之下,神出鬼沒,全靠小玉一個人,很難護住我們。”
“星奇,鏡花水月那邊,現實世界裏怎麽樣了?”
褚星奇道:“郝主任帶著常教授,去尋訪核心文本的編者了。一時顧不上我們。”
“你先把我們的情況發送過去,等文學參謀團判斷。”王勇道:“我們先離開教堂。小玉,你能看到哪些方向這些‘東西’比較少嗎?”
張玉閉上眼,通過乾坤圈的感覺,感應了片刻:“東方,比較少。”
“那我們先往東邊撤離。小玉,你的特質能感應、對付這些東西,那麽,你在前麵帶路。”
張玉點了點頭。
一行人離開了教堂,隨即順著張玉指的方向,去往東方。
一路上,地上凝了厚厚一層的汙黃半透明的蠟,以及蠟下的人的內髒、血肉,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陳薇摩挲一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這不會是被它們吃掉的鎮民吧?”
王勇道:“有可能。”
他們越加謹慎,速度又加快了幾分,在繞過一處拐角的時候,陶術又被三角形纏上了。張玉再次出手對付了幾波零散的“三角形”。
最終,到鎮子最東邊的時候,張玉停住了腳步。說:“到了。”
他們眼前的,是一座低矮的十六世紀的磚房,已經與一般的平民住的房子比,看起來好了許多。
這座房子附近格外幹淨,隻是一進房子,閔衛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他摸摸鼻子:“抱歉,我對飛毛有點過敏。”
這座房子裏,家具略帶陳舊,但是,最引人注目的,卻是地上鋪了一層的白色的絨毛。
他們踩下去,陷了大半個腳掌,白絨毛軟乎乎的,如踩雲端。
而家具上也都沾滿了這些雪白的絨毛。
陶術恢複過來了,扶了扶眼鏡,蹲下去,下手拈起一撮絨毛撚了撚:“這是動物的毛發。”
陳薇愛美,各類衣料的研究是家常便飯,她也摸了摸,說:“這是羊毛。”
這些羊毛互相粘結,像被某種液體交織在一起,鋪了整個房間一地。
“嘖,”褚星奇笑道:“倒像我玩的RPG遊戲裏的某種蜘蛛類怪物的巢穴和出生地,也是這樣結滿蛛絲。”
張玉卻走過去,撥開一處的羊毛,那裏的羊毛是彩色的——它們覆蓋著一盤顏料,被顏料浸泡了。
這盤顏料是新鮮的,尚未幹涸。
旁邊還躺著一副被羊毛蓋住了的油畫。
她開始清理羊毛,王勇也蹲下來和她一起清理羊毛,很快,更多的倒塌的畫架和油畫露了出來。
其他人一起幫忙清理。
很快,他們就發現,地上散落著一幅幅或者完成,或者沒有完成的油畫,還有幾幅技法簡單古樸的素描。家具椅子上的羊毛下,則遮擋著幾本外語書籍。
這些油畫都像剛剛畫成,油彩未幹。
這座房子是一間似乎才剛剛被廢棄的畫室。畫布上未幹的顏料,宛如主人們剛剛繪畫完成,就匆匆離開。
此時,褚星奇因為熱愛二次元,為此頗學了一些美術,正興致勃勃地伸手去查看其中一幅油畫。
畫麵是一處七彩的帶著星雲的漩渦。他的手剛剛碰到畫麵,油畫的油彩開始有生命一般流動,油畫的顏色順著他的手向上爬。
幾乎是須臾之間,褚星奇就變成了一個渾身與該油畫一樣色調的彩色人形,又憑空消失了。
陶術在一旁伸手去拉,去阻止不及,他自己也被染上了色調,一起消失了。
其餘四人撲到,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
王勇環顧畫室,目露警惕,張玉卻道:“陶哥哥,褚哥哥,還在。在畫裏麵。我能感應到他們。畫裏,有世界。”
“你能確定?”
張玉點點頭,又道:“外麵,三角形,跟過來了,它們發現,我們在這裏了。”
王勇沉吟片刻,便讓四人手拉手,一起圍住這幅七彩星雲的畫,伸出手。
然後,她們也變作了彩色人形,一起匯入了油畫之中。
片刻之後,空蕩蕩的畫室之外,狀若無一物的空氣裏,忽然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摩挲聲,似乎是在一定的空間裏,密密麻麻擠滿了某些東西,以至於摩肩擦踵。
這些無形無質的存在忌憚著什麽,沒有靠近畫室,隻是將它一層一層地圍起,極其耐心地等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