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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彩色人散開, 原地空無一物。


  聖母像高高矗立,漠然渾厚的女聲盤桓上空:“追緝——”


  土遁而去的一行人從地底重新冒出,借著陶術的隱身,躲在一處建築之後, 遙遙聽見那一聲漠然卻隱含憤怒的女聲震動長空。


  天府如此詭異離奇。


  望著街上傾巢而出,滿大街藍色、白色、黃色混雜,挨挨擠擠尋找他們的天府土著。


  眾人略作商議, 將情況報告給了現實世界,便決定主動出擊,先混入土著,打探消息以便應對, 不能再如此雙眼一抹黑地被動應對。


  粗粗定下下一步的動作之後, 王勇看向陳薇:“手臂怎麽樣?”


  陳薇低頭看自己的左手,笑了笑:“沒事,不痛。而且是左手, 不妨礙我拿筆。”


  她的整條胳膊, 都變作了輕飄飄的藍色紙張,軟軟地隨風蕩著。


  王勇蹙眉,捧住那一條胳膊:“活化。”


  但是沒有任何作用。


  陳薇說:“王隊, 不過是一條胳膊而已,別耽擱了。我為大家畫皮, 混進當地土著之中打探情況吧。”


  但王勇仍嚐試了一次, 才停下動作。


  陳薇便正起畫皮筆, 在臉上塗畫, 一扭身,畫皮一抖,化作了一個成年版的藍色天府人。


  又將其他同伴也化成了藍色。——這是聖母聖嬰像區域,最多的天府人顏色:聖嬰的繈褓是藍色的,而天空也是藍色的。


  王勇則開啟特質,悄然地在四人周身,布下一層無形的薄薄領域,將四人的肌膚與氣息,與外界隔絕——以免皮膚碰到土著後,再發生陳薇這樣的情況。


  過了一會。


  街上的天府土著,還在遊蕩,翻找著四個外來者,絲毫沒有察覺他們當中,悄無聲息地多了四個人。


  過了一會,毫無所得。


  聖母像掃視一遍自身的區域,便不再開口,眼珠子不再轉動。重又靜默下來,變回了一幅巨大的不言不笑的油畫。


  藍色的天府男人對身旁白顏色的同伴說:“那些外來者,應該已經脫離了我們的畫區。”


  於是,他們便各自散去,預備返回聖母像的畫像當中,分別進入不同的色彩區域。


  有四個藍色人,不聲不響,跟上了那藍色的天府男子。


  一路,四人默不作聲地聽著土著的交談,漸漸了解一些天府的情況。


  天府是由一幅又一幅巨大的畫組成的。據說,這些畫像背後,居住著光焰不可直視的上帝。


  每一幅畫像都通天達地佇立。


  一幅畫,就是一片建築群,被稱之為“畫區”,其中居住著數之不盡的天府居民。


  而天生帶著顏色的天府居民,則盡忠職守地構成畫像的顏色,也作為這片區域的衛士。


  男子所在的區域,叫做“雙聖區”。是一幅巨大的聖母聖嬰像。


  被他們三人跟著的藍色男子,名喚“阿納”。


  天府人,除了身上鮮明的色彩,似乎與人毫無區別。他們也會笑,也會打招呼。也會聊天。也有家庭組織。


  阿納就有一個妻子。


  攀爬過不同色塊組成的梯子,阿納總算爬到了位於聖嬰繈褓部分的藍色區域。穿過了一層薄膜,便進入了藍色塊。


  神奇的是,雙聖畫內部,每一個色塊內部,都藏著一個與有山水,有田地,有河流的小世界。


  走過河流,走過青山,走過在微微的春風裏搖擺,永不凋謝的碧樹,前方是藍色的的小村子。


  村子裏,所有的房子都是尖尖的天藍色的頂,海藍色的窗,窗前開著一簇簇的寶石藍的玫瑰。


  村子外,長著大片的果樹,果樹上生著白麵包,長出蜂蜜罐子。


  果樹下,極其幹淨的草叢裏,一塊塊的石頭,是一塊塊的鹹肉。


  香料捏成的蝴蝶停在鹹肉石頭上,輕輕扇動著翅膀,落下的鱗粉,讓“石頭”散發出濃鬱的鮮香。


  每間房子裏,都推開了門,走出了一位容貌相差仿佛,但都美麗極了的藍色女子。


  每間房子裏,都打開了窗,探出了一個容貌很是接近,但都可愛極了,捧著一束寶石藍玫瑰的孩子。


  藍色的男人們采了果實,拾起“石頭”,便笑容可掬地與迎出的妻子擁抱,撫摸孩子的頭,互相溫和地道了別,走進了自己的住所。


  他們的動作一模一樣,相像到幾乎是把同一套動作複製黏貼到所有人身上。


  王勇等人正打量著這聖母像內部的環境,卻聽陳薇低低說:“你們看。”


  挑選跟著的人時,陳薇憑借著聊齋世界中帶出的直覺,隨機選擇了這個“阿納”。


  被郝主任所稱讚的直覺,這一次,也沒有錯漏。


  他們一直跟著的“阿納”走到自己的那間房子外,敲了敲門。


  門被推開了,但是房子裏沒有走出一個健康、美麗、溫柔的藍色女子。


  倚在門邊的,隻有一臉愁容的清秀女子。


  她不像其他女子那樣美麗而藍得沒有一點兒雜色。


  她渾身上下仿佛被洗得褪了色,蛻變成了發白的淡藍色,而不停地輕輕咳嗽著。


  阿納走上去,一模一樣地與咳嗽著的妻子擁抱。


  妻子避開了他。


  他抱了個空氣。但,他笑容沒有變,又伸手去撫摸孩子。


  三人卻清楚地看到——阿納的房子裏,根本沒有一個孩子。


  阿納卻像是執行一套固定程序的機器人,即使眼前沒有孩子,他仍在一個高度撫摸了一下空氣,才微笑著走進了屋子。


  妻子目露悲哀,卻隻是歎著氣,也走進了屋子。


  王勇等人靠近了,卻隻聽到,阿納擔憂道問妻子:“瑪莉,你需要重新塗一次顏色了。你生病了。”


  他的妻子瑪莉說:“我不是生病了。阿納,我隻是老了。”


  阿納說:“親愛的妻,我們居在神國天府,主賦予了我們長生久視,永遠年輕。你怎麽會老?你隻是生病了。明日,我帶你去重新塗一次顏色。”


  “可是,”瑪莉垂下目光,悲哀地說:“人總是會老的。我的心,太老了,太悲傷了,早就碎掉了。塗多少層顏色,依舊會褪色的。”


  這一次,阿納的麵部一片空白。他不能理解妻子在說些什麽,如卡了程序的人工智能,他的聲音卡殼了一會,才再次重複一開始的話:“瑪莉,你需要重新塗一次顏色了。你生病了。”


  瑪莉便極輕地歎了一口氣,她伸出手,撫摸了一下丈夫的臉頰,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窗子。


  她知道,自己是一個異類。


  她會老去。她的丈夫,她的鄰居們,都隻需要去重新塗抹一遍色彩,便長生久視,永遠年輕快樂地生活在這伊甸園中。


  可是,她卻在慢慢老去。身上的顏色,永不能簇新了。


  或許有一天,她消失之後,她和阿納的家裏,會突然出現一個新的“瑪莉”。


  她會如其他房子裏的女子一樣美麗,身上是最飽滿純正的藍色,每天微笑著等待丈夫的歸來。她還會帶來一個可愛的孩子,抱著寶石花,等著阿納回來撫摸頭頂。


  阿納會一如既往地,絲毫沒有察覺異常地,呼喚這個女子為“瑪莉”。


  瑪莉望著永不落幕的白日,永遠塗在天邊一動不動的彩虹,望著永不凋謝的樹葉,心想:可是,她的伊莫遜怎麽辦?

  隻有她一個人能看到這個孩子。


  以後的“瑪莉”,還能看到這個孩子嗎?她會照顧他嗎?

  她想著這個孩子,又是憂愁,又是愛憐,又是歎息,遠遠地依著門眺望河流的方向。


  河岸邊,搖擺著永不凋謝的翠綠樹。


  淙淙的水流,叮叮咚咚地濺著河中心的石頭。


  一隻嫩黃的小雀,在枝頭唱著。


  藍色的小男孩坐在河邊,心事重重地皺著眉,望著河底石頭。


  樹上的小雀,羽毛不過是粗粗地幾筆勾勒,唱著的,是永遠重複的聖歌。


  身旁的樹皮,像是粗糙的畫紙。


  石頭,像結塊的灰色顏料。


  而流淌的河水,是一條一條,甚至能看到被勾勒的線條的白色條紋。


  一枚葉子打著旋,飄落在河水之上。


  小男孩伸手一撈,悵然地看著這枚翠綠的葉子,在掌心,化作了一團暈開的綠顏料。


  他把這片暈開的綠顏料,細細地在掌心畫作一枚葉子的形狀,過了一會,一枚和方才不大一樣的葉子重新凝出。


  小男孩站起來,踮起腳,要把這片葉子掛回樹上。


  綠葉很快又重新別別扭扭,粘在枝頭。又是碧綠欲滴,從不凋落的模樣了。


  男孩成功了。但是他藍色的麵龐上皺成一團,看起來快要哭了。


  他恨恨地對著那棵樹一陣踢倒,樹上的葉子紛紛下落,便飛快地向家裏跑去。


  門口,他的母親,早早就開了門,等著他了。


  這並不意外。


  父親從來看不到他。


  就像其他人那樣,從來看不到他,摸不著他。


  唯一能看得到他存在的,唯有母親。


  隻是,今日看起來,母親比往日更憔悴蒼白了幾分,身上褪色得更厲害了。


  他知道,父親一頂又勸她去塗顏色了。


  可是,那有什麽用呢?

  母親隻會一次比一次褪色得更厲害。


  他拖著與年紀不符的沉重腳步,強顏歡笑,正待衝進母親懷裏時,卻忽然停住了腳步,極為警惕地瞪著一旁樹下的幾個人:


  “你們是誰?”


  這個土著男孩,通體肌膚是藍色的,隻有一對大眼睛是漂亮的淺棕色。


  此時,他淺棕色的眼睛裏,卻直直地映出了幾個身影。


  有穿一身古怪的長袍,留褐色短發的,有金發的小女孩,有容貌美豔的女子,有一臉凶惡的青年。


  仿佛,王勇、陳薇幾人披著的畫皮,從來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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