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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玫瑰花們懨懨地, 美態仍存,卻已然強弩之末。


  其中有幾枝,焦黑已染到近根部。


  婦人望著滿室暈光的玫瑰花兒,淚盈於睫:“這些是我們鎮子上僅剩的了, 它們全要枯萎了。他一定快要死去了。”


  王勇問道:“他是誰?”


  婦人卻竟然哽咽道:“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不知道他是誰。”


  眾人一時麵麵相覷,閔衛忍不住道:“你都不知道他是誰, 卻要我們去救他?”


  小賣花女連忙說:“不是的,不是的!我們隻是忘記了。我們忘記得越來越多了。”


  她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從三年前就是這樣。鎮子上的每一個人,都開始忘東西。最開始的時候,我們隻是忘記前幾天的事情, 大家的記性越來越不好。到現在, 什麽,都快忘得差不多啦!”


  她說,以前, 這個以玫瑰而聞名的小鎮安靜祥和, 家家戶戶門前,開滿玫瑰,春風和煦。


  可是, 從三年前開始,一種怪病在鎮子上傳染開, 所有的玫瑰都在枯萎, 每一個人的記性都急速衰退。


  最初, 隻是一些小事。漸漸地, 很多人連自己身邊的親朋好友,都忘了個幹淨。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小賣花女說:“玫瑰一叢接一叢衰敗枯萎,每天都有人不記得自己是誰,甚至每天都有毆鬥發生——一睜開眼,自己身邊就有一個極陌生的人挨著。”


  每當一戶人家種的玫瑰全都變成焦黑的飛灰,這戶人家就冷冰冰的,再也沒有人氣。


  賣花女說:“他們家門前的玫瑰花兒全都死去啦,他們就把人世的一切全都忘光了。不記得笑,不記得流淚,不記得憤怒,不記得感動。隻知道麻木地一日一日重複著一個固定的身份與舉動。”


  “他”是栽種玫瑰花的花匠。是最受鎮上大家歡迎的人。


  賣花女和婦人,平時幫著“他”一起照顧玫瑰花。


  記得過往一切的,隻剩下了他們三個。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鎮子上的人都慢慢變得非常奇怪。


  他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記得自己的人生,不記得苦與樂,不記得心酸與甜蜜,不記得眼淚與微笑。


  屠夫沒有了名字,隻是屠夫。


  木匠沒有了名字,隻是木匠。


  連街邊挑水的人,也一日日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他們再也看不到玫瑰花兒了,他們再也不會去輕嗅芬芳了。


  他們的臉上掛著同樣的平淡的表情,機械而麻木。周而複始,像時鍾裏吐出的那隻不知疲倦的報數鳥兒。


  王勇等人想起之前在街上看到的小鎮的居民,確實,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固定一兩樣,動作一成不變,用褚星奇的話來說,簡直像網遊裏的固定NPC。


  賣花女說:“白天,他們看起來,還隻是傻呆呆的。但是,最可怕的是夜裏。他們全都變成怪物了!”


  她狠狠地打了個冷顫。


  “從那以後,我和媽媽就再也不敢在夜裏出門了。鎮子上,尚且沒有死去的玫瑰花兒們,天天在夜裏哭泣,唱著悲哀的葬歌。”


  “他”向玫瑰們詢問,鎮子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玫瑰花們說不出來,卻告訴“他”,如果想挽回鎮子,就必須種出永不枯萎的玫瑰。


  可是,無論“他”再怎麽栽種玫瑰花,它們仍一朵接一朵的枯死。


  於是,“他”便決定去尋找一種神奇的玫瑰花的種子。


  據說,這種玫瑰花生命力頑強,常開不敗,不懼怕世上的風雪凜冽,不懼怕世間的侮辱損害。


  婦人說:“‘他’囑托我們收集了鎮上所有還沒有完全枯死的玫瑰花兒,養在屋內。他說,如果玫瑰全都枯死了,我們就會徹底忘了‘他’,他也再也回不來了。”


  “現在,連這些玫瑰花兒都要枯萎了。他一去不回。我們倆的記性,也一天不如一天。”


  婦人紅著眼圈道:“我們已經忘了‘他’的名字,‘他’的相貌,終有一日,我們也會完全忘記‘他’。”


  “我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有一位過路人,向我們伸出來援助之手,並且告訴我們:願意買這些玫瑰花的人,就是能救他的人。”


  這時候,小賣花女喊起來:“媽媽,他找到那玫瑰花了的!他找到了的!他是被人藏起來了,我聽到了,我聽到了!那些怪物在說話,它們說,有東西懼怕他找到的那朵永不凋謝的玫瑰花,把他關起來了,就在鎮子裏。”


  小女孩告訴他們,有一天夜裏,她聽到了鎮民們在一個夜裏集會。


  她嚇著躲在一邊不敢出去,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在說:他被關起來了。


  張玉問:“他關在哪裏?”


  賣花女說:“我不知道,我隻是在夜裏聽到了一些聲音。他被關在最裏麵……”


  她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但是嘴巴張合的速度越來越慢,倏爾,小賣花女和婦人的臉,全都靜止了。


  鍾聲不緊不慢地敲響了。


  眼前一黯,他們不知何時轉移到了街道上,正站在小鎮中心。


  天已經黑了。


  小鎮上彌漫著一層霧氣。


  提示結束

  請在三次鍾鳴之內,根據提示找到“他”


  陶術默默計算了一下時間。一次鍾鳴是一個小時。三次鍾鳴就是三個小時:“之前說讓我們根據提示尋找人之美學的具象化,現在又讓我們去找‘他’。小姑娘嘴裏的‘他’,就是人之美學?”


  王勇說:“有可能。”


  淡淡的霧氣在街道上彌散。


  霧氣裏,所有的房屋門窗,都亮起了黯淡的光。


  光把居民活動的影子投在窗戶上,影子做著各色的事情。


  霧氣蒙蒙,所有的房子都模糊不清,甚至分不清遠近。


  離他們最近的一戶人家,是門前掛著木匠牌子的人家。


  窗戶上,一個佝僂著背的男人剪影,正對另三個低矮纖細許多的女性剪影說話:“女兒,我年紀已老,想知道,你們愛你們的老父親如何?”


  第一個最高的女性剪影說:“父親,我敬愛您,就像敬愛天上的太陽,勝過太陽下的一切。”


  第二個女性剪影說:“父親,我敬愛您,就像敬愛廟宇裏的神明,勝過凡俗的一切。”


  第三個女性剪影猶豫了片刻,在窗戶上徘徊了幾步,才說:“父親,我敬愛您,隻是按照女兒的本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佝僂的男人舉起雙手,猛烈地向桌子錘去,他頭頂的陰影不斷晃動,像掛在牆上的鋸子,又像一頂沉重的王冠。


  男人的影子誇張地做譴責第三個女性剪影的動作,指著她,聲音很憤怒:“你是我最疼愛的孩子,但你的愛,與你的姐姐們比起來,如螢火蟲黯淡的光點!”


  這一出如同皮影戲一般的場景,讓眾人都莫名覺得眼熟。


  陳薇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學過英國的文學課,對此印象深刻,在頻道裏脫口而出:李爾王!


  果不其然,第三個女兒的剪影自我辯解:“倘若我說敬愛您,勝過世上的一切,以至於把對所有的親友的愛、把對他的愛,都忘卻了。那才是假話!父親,這樣的假話也是不應當的。”


  男人的影子指著第三個女性剪影,咆哮起來:“沒有良心的東西,我發誓從現在起,永遠和你斷絕一切父女之情和血緣親屬的關係,把你當做一個路人看待!從現在開始,你一分,一分錢都得不到!”


  剪影起身,做了一個伸出雙手,祈求寬恕的動作:“父親,我可以不要一個子,離開這個家。但是,看在多年來的教養,希望您滿足女兒的兩個小小的懇求。”


  男人冷冷的說:“說吧。”


  三女兒說:


  “第一希望您保重自己,不要太輕信我的姊妹們。


  太陽落日,英雄將有暮年時;神明降災,貴主到底薄情義!

  第二希望您做一件對自己有利的事。”


  這個纖細的女性剪影說到這裏,停頓了片刻。


  男人冷冷地道:“你的兩位姊妹不需要你這樣的賤人教誨。第二件事,說吧,說出口吧,說出最後一句話,從此我就與你天涯分隔,再無父女情分!”


  女性的剪影似乎扭了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幾人差點以為她隔著窗子在看他們的方向。


  卻聽她正對著佝僂的剪影道:“請您放他與我一起離開。這沒有半點兒的私心!純是於您有利的!父親,您若落難,除了他,再沒有人能救您。”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第三個剪影說的話。


  “他”是誰?陳薇說:在李爾王的劇情裏,沒有這一段呀

  王勇的臉色微微發沉,做了一個手勢,向褚星奇使了一個顏色。並示意眾人繼續往下聽。


  男人的剪影霍然走了幾步:“逆女,你還要放走他!他是一切罪惡的泉源,他是僭越的源頭,他是軟弱的根本!”


  陳薇駭然地叫起來:王隊,你看!


  隻見那佝僂的影子忽地直起身子,變得極其高大猙獰,舉起尖利得如錐子樣的東西,錐向那第三個剪影。


  另外兩個剪影則撲向第三個剪影,要按住她。


  第三個剪影衝著窗戶的位置尖叫了一聲:“救我,救我!他在,他就在——”


  來不及說完,尖利的錐已然錐下!


  褚星奇和王勇一齊動手,破窗而入!


  眾人到了室內,卻愕然地看著房間裏,房間裏,那第三個女兒的位置,隻落著一朵被鐵錐錐得七零八落的玫瑰花。


  背後,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傳來:

  “幾位客人,半夜忽然闖入我家裏,是為什麽呢?”


  嘎吱一聲。被破壞的門窗原樣複原,封合。


  高大卻佝僂的影子順著油燈搖晃的光,投在地上。


  那影子慢慢地舒展開了。


  眾人終於看清了。


  這影子之所以又高大又佝僂,是因為,它是一隻拱起背的,巨大的貓的影子。


  此時,它正人立而起,高高對著他們的背脊舉起利爪,銀光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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