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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文本破碎的時候, 那顆鐫刻著人類科學發展史,與人類文明進程的巨樹,也隨著光索一起逐漸消散。


  全中國的無數本《科學發展史》,都在那一霎被包裹在冷焰中自然起來。


  包括郝主任手上, 自朱駿德家中取出的一本,和從丁計劃家裏取得的一本。


  平楚市現場的特殊安全部隊,親眼看到焦土上的白骨,竟一具具生出肌肉, 長出器官,重又複生,茫然地站在街上,便似毫無所覺, 重新忙忙碌碌地走向失去記憶之前的目的地。


  北京, 望著被撕開的《科學發展史》, 資深者們沉默下來,略有些茫然。


  此時, 郝主任卻接了一個電話。掛了電話之後, 他長歎一聲, 望著侯盛明離開的方向道:“剛剛,我接到消息, 侯老等一幹學術界的知名人士,撤銷了反對意見。他們都不再參與這一次的聯名。”


  他像是笑, 又像是搖頭, 又像是歎:“人世間,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前輩們能得回初心,跟上國家的方向,也算是好事吧。”


  王勇沉默著沒有說話,褚星奇不甚在意,陶術若有所思。


  唯有陳薇有些暈乎乎的,忍不住道:“主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郝主任揉了揉眉頭,他看到那些幻影的時候,聯係起“心願”的核心文本,又老常對此並不震驚的樣子,福至心靈,將前因後果俱都明曉。


  此時又聽到侯盛明等人放棄聯名的消息,他便將絕大部分事情都想明白了。


  畢竟,他在中央也很多年了,雖然時常叫人哭笑不得,但某些方麵的理論水平並不低。


  郝主任道:“之前的‘心願’演化出不同的文本,本身卻有共性,是同一文本。可是這個文本和‘心願’是兩個文本,卻偏偏能接納‘心願’的殘餘力量。依照我們以往的研究,除非它們之間有某個可以聯係、融合的共同點,否則是不可能融合的。”


  說到這裏,郝主任頓了一頓,提示道:“這本《科學發展史》的編者們,到底想要傳達些什麽?這恐怕,才是這個文本會與‘心願’發生交融的關鍵。你們有沒有想過,科學史上這麽多的學說,為什麽內核層裏出現的,偏偏是細胞學說、進化論、能量守恒定律呢?”


  眾人稍稍茫然,陶術經過老師的提點,卻恍然大悟,腦海中閃電一般,那些斷斷續續的線索都串聯起來了。


  他低聲向同伴們解釋:“所謂誅人先誅心,文藝複興對應的就是資產階級逐漸壯大後,對封建勢力輿論鬥爭的開端。他們開始從思想文化領域進行鬥爭,反抗以天主教為代表的封建神權勢力的。文藝複興時期,也對應日心說近代科學理論陸續出現。”


  “啟蒙運動,則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理論準備期。


  這時候,輿論早已充分,甚至奪權後的規劃也早已謀劃完畢,隻待革命的風暴來臨。事實上,啟蒙運動也確實伴隨著西方各國長達一個世紀多的資產階級革命。也是‘革命的世紀’的開端。”


  “這一階段,對應牛頓等綜合前代科學,開創近代科學體係的各類學科的集大成者的出現。”


  “而這些科學的發展,推動了資產階級革命的進程。而西方世界中,資產階級革命的成功,包括英法美等國的資產階級為了更高效率地追求利益,又推動了第一次工業革命的進程。”


  “工業革命所帶來的對於直觀結果——就是科學大爆發。各門曾經零散的學科,陸續地將前代的發現統合起來,從分析走向綜合,現代意義上的科學幾大學科,至此,基本成型。”


  說著,陶術又低聲笑道:“而細胞學說,進化論,能量守恒定律,又恰恰是科學從分析走向綜合,走向更高層次的幾個代表。”


  “而細胞學說、進化論、能量守恒定律.……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三大自然科學基石。”


  陶術歎道:“這恐怕才是‘珍珠’說,科學發展史,就是人類解放史的真意。我猜,這也是這個文本能勾連‘心願’的殘餘能量的關鍵。”


  “用兩句我們所熟悉的話來說,就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生產關係反作用於生產力。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上層建築反作用經濟基礎。”


  郝主任聽了得意門生的話,點了點頭,肯定了他的說法。


  至此,眾人才略略明白了其中一二。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


  那顆參天巨樹已經徹底消散了。光索也終究黯淡。隻有一些散落的光點在空中飛舞著,像提前到來的螢火蟲。


  張玉正正站在那,攤開手掌,其中一些還未完全消失的光點,正輕輕環繞著她,似乎要與她告別。


  陳薇卻仍是不解:“那之前內核層的那些演化又是怎麽回事?”


  郝主任輕輕一歎:“你們這些孩子年紀都小。不知道一些當年的情況。你們都看過電影‘流浪地球’吧?都知道裏麵有個詞,叫飽和式救援吧?”


  這部電影倒是很是火熱了一陣子。


  資深者們也大多年輕,當然也都看過。


  即使是張玉,也被她的哥哥姐姐們興奮地帶去看“中國科幻”了。


  郝主任笑了:“既然你們知道飽和式救援,那麽,你們肯定也能理解全國大協作了。”


  當年的新中國,剛剛掙脫百年來的蛛網塵垢,一貧如洗。


  新生的共和國,甚至連參加蘇聯的國禮,都隻能拿出一些農產品。科學領域,更是一片黯淡。


  那時候的中國卻在幾十年內完成了西方國家幾百年的積累,變積貧積弱的農業國為工業國,生生打出了工業基礎,拿出了各個領域許多舉世矚目的成就。


  望著那些光點,郝主任一曬:“哪裏有什麽現在網絡上調侃的一人包打天下,一個人就能支撐整個國家的某個學科,不過是神話而已。靠那麽幾個單獨的個人,單獨的‘英雄’,拿得出這樣的成就嗎?”


  “這些成就是哪裏來的?”


  整天笑嗬嗬,頗有些天真之氣的郝主任,一字一頓道:“這些成就,是全中國的勞動者,一滴一滴汗水打出來的。”


  “當年的原.子彈爆發,全國軍工一條心。無數科研工作者,無數工人,隱姓埋名,有家不歸,妻兒難見,甚至為此病骨支離,才最終有了震驚世界的那一顆蘑菇雲。”


  “當年蚊蟲肆虐全世界,禍害全中國。有多少的同胞被瘧疾奪去了生命。一九六九年,時年三十九歲的衛生部中醫研究院實習研究員屠先生,本來是一位年輕的科研人員,籍籍無名。她卻忽然接到一項秘密任務——523任務:以課題組組長的身份,研發抗瘧疾的中草藥。”


  “屠先生那時候剛剛做了母親沒幾年。由於兩個孩子無人照看,她把4歲的大女兒送到托兒所全托班,小女兒放在寧波老家由老人照顧,從此全身心投入抗瘧中草藥的研發,想要造福同胞,造福人類。”


  “但是,即使是屠先生這樣的巾幗英雄,以她一人之力,仍然難以完成這項任務。從此,拉開了青蒿抗瘧研究全國大協作的序幕。”


  “當年的研究,新中國調動了全國的老中醫,貢獻出了配方,屠先生帶著全國無數的醫學相關單位參與了瘧疾研究的協作,研究實驗這些配方。”


  “從白發蒼蒼的老專家,到初出茅廬的青年學生,全國上下一條心,大協作,努力促進了青蒿素的研究、生產和臨床,解決了當時國內外大量的工作沒有得到結果的耐藥性瘧疾的治療問題。後來,屠先生在得知獲得諾獎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卻誠摯地說,這個獎項是頒發給中國科學家群體的。這個獎,也該是全國人民的。在全球瘧疾防治的戰場上,個體的力量是渺小的,隻有有組織有目標的大團隊作戰才能逐步戰勝瘧疾。”


  郝主任深深一歎,帶著對這位他極為尊敬的巾幗前輩的佩服:

  “屠先生說的沒錯。不止是瘧疾,當年的中國,繼承了舊日的塵垢,其他疾病,與饑餓一起也威脅著新生的共和國。為了解決吃飯問題,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全國大協作在各個領域展開。


  比如在解決吃飯問題上,許多農業科研機構、農場、良種場、公社、生產隊、大專院校都參與其中,各省成立了科研協作組,形成了一個全國範圍的大協作網。參與者們奔波四海,辛勞幾十年,舉國支持,才最終成就了新中國七十年代開始,人民基本溫飽的滿足。”


  從原子.彈、青篙素到中國人民的餐桌等,全國的基礎科研人員,全國許多單位全都參與到了其中,以舉國之力,才誕生了這些在積貧積弱基礎上的科學之花。


  郝主任的視線轉向聽得發愣的眾人,他問道:“你們說,這些參與者,包括像韓珍珠這樣的氣象員,丁計劃的農民,朱駿德這樣參與選種的年輕學生,像當年幫助屠先生參與尋找配方的中醫們,他們辛辛苦苦幾十年,卻無名無姓,終老田間,而心甘情願,為的是什麽?”


  眾人回答不出來。


  那些圍繞著張玉越聚越多,少女張玉卻想了想,慢慢道:“他們,不想,過以前的日子。”


  郝主任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小玉心裏明白啊!”


  “瘧疾,饑餓,都是窮人的‘窮病’啊!新中國之前,誰會把窮人的病痛放在心上?”


  科學的解放史,從來就是人類的解放史。


  科學永遠是人的科學,它永遠伴隨著人類的解放。


  解放前,朱駿德師兄的父母,他們沒有學識嗎?他們不想發展中國的化學嗎?

  但是,他們被逼得隻能埋首鄉間幾十年,蹉跎半生。


  而到了新中國,霹靂雷霆,橫掃玉宇,大到時移世易,小到清理行業內部的學閥學霸,才有了全國上下的這種積極性。


  大多數時候,阻礙科學發展的,並不是科學本身。


  郝主任說到這裏,卻反而悵然起來:

  “一九八一年,當時的國家科委、農委在人民大會堂召開會議,要將新中國第一個特等發明獎授予讓新中國的大部分能吃飽飯的研究成果。獎狀上,除了侯老的名字外,一個‘等’外,沒有其他人的名字,獎狀與獎章也隻有一份。”


  “1987年,我國將其中一成果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科學獎。本來是以中國農科院和h省農科院為主體來申報,但根據國外的評獎規則,”


  說到“國外的評獎規則”幾個字,郝主任冷笑一聲道:“這些外國人卻不懂我國的曆史,他們是習慣了他們自己的那一套個人英雄主義!他們規定報獎人不能是一個單位,必須要具體到個人。侯老是這一領域被公認的開拓者,又是1981年特等獎的第一獲獎人,於是,這次大獎就再次落到了他的頭上。由於聯合國科學獎名氣較大,使得媒體與公眾也就越來越多地隻關注他一人。”


  說到這裏,郝主任話語越發寥寥,卻也歎息越重:“到現在年輕人們都不知道當年大協作這個事了,這些是新中國幾十年的成就。很多年輕人,卻當真以為靠那麽幾個個人英雄主義就能建設起新中國了。”


  “就像,科學發展史,是全國的科研站參與編撰的,最後的署名,卻也隻有幾個名字而已。”


  侯老先生說的不錯,他隻是一個象征。


  幾十年中,人們漸漸淡忘了祖國的幾十年成就從何而來。


  想到自己青年時代,郝主任越發歎息,九十年代,他的青年時代,他還是郝研究員時經曆的種種艱苦歲月。


  他搖了搖頭,不再回憶過去。


  年輕的資深者們卻早已聽得目瞪口呆。


  陳薇喃喃道:“如果是這樣……為什麽,珍珠前輩他們,卻為什麽最終放棄了與‘心願’融合.……”


  他們不是來取回自己這些年被默默無聞的辛勞的嗎?

  郝主任搖搖頭:“我倒不認為他們是這樣想的。前輩們何曾想過要為自己爭名?幾十年都默默過去了。”


  此時,張玉的手也最終碰到了那些白點。


  王勇的腰間的兔子忽然尖叫起來:“不見了!不見了!”


  眾人急忙回身,卻見一直落在最後的張玉整個人都被那些殘餘的光點淹沒了。


  眾人撲了個空。


  張玉不見了。


  *

  空間微微一晃,張玉再次睜開眼,就看見自己站在一處山崖上,她的特質沒有示警,但是她知道,這裏大約不是現實空間。


  因為前方的山崖邊坐著一個人,她是珍珠。


  她回身向張玉招招手:“來呀,玉妹。”


  張玉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坐在她身邊。


  此時的珍珠又像之前的那個有些羞怯怯的女孩子了,但又多了一些英氣與飛揚的精神。


  他們坐在山崖邊,身後是一幢房子,外邊有一個簇新的百葉箱。


  麵前則是一片蔚藍的大海,而此時天色正昏昏,烏雲漫天,有閃電在其中,空氣濕潤,吹來一陣又一陣的海風,椰子樹被海風吹得輕輕晃著。


  張玉緩緩問:“為什麽?”


  珍珠笑了,她似乎知道她在問什麽,便溫和地壓了一下張玉的亂飛的頭發:“我們當年編科學發展史的時候,沒有想那麽多啊。我們隻是想,希望每一個孩子,都能讀懂什麽是科學,科學的發展的力量又到底藏在何處。”


  言語之間,她像珍珠,又像很多人,透過張玉,像是望著全中國每一個孩子。


  張玉沉默了片刻,望著那片烏雲說:“要下雨了。”


  珍珠說:“不會哦。”


  但是風聲越來越大,她們坐在山上,頭發便被風吹得四散,雷聲震得像要劈在山崖上,一道閃電驟然劈過,閃亮,而風把大片的茫茫烏雲向她們推來。


  張玉沉默了片刻,說:“要下雨了。”這次,她強調了一下:“大雨。”


  珍珠笑了起來,她仍說:“不會哦。”


  張玉隻得繼續陪著她坐著。


  很快,那大片的閃著雷光的烏雲被風推著滾過來了,像萬馬奔騰,氣勢洶洶,仿佛要將坐在山崖邊的兩人淹沒一般。


  她說:“以前,你教我識字,現在我也要教你啦。”


  “喏,你看那片雲。”她指著一片從遠處向山崖而來的大片烏雲:“看起來很可怕對吧?其實第一,濕度並不夠,第二,風向不對,第三,這片雨雲的高度,在這座山之下,被山擋住,會離開我們這裏。”


  她認真地說:“玉妹,這是科學哦。”


  張玉其實並不太信,她準備到時候抱著珍珠跳開的時候,卻見在閃電轟鳴之中,那些烏雲氣勢洶洶而來,被山一擋,風一吹,向另一個方向去了。


  此時,珍珠便大笑了起來,兩人坐在崖邊,衣袂被風吹得飄了起來,茫茫烏雲與閃電從她們腳下滾滾而過,順著珍珠預測的方向而去了。


  珍珠笑道:“玉妹,這就是科學。誰也無法阻擋,但是,隻要掌握了規律,並沒有什麽好怕的。”


  張玉看著她的臉頰。


  電光照亮了珍珠的麵頰,這個從前目不識丁的孤女,此時腳下是烏雲閃電,雖然依舊很瘦小,不知名的力量卻讓她顯得比漫天的風雨更有力。


  珍珠卻彎下腰,自那雲海的閃電中,輕輕一捧,捧起了一對白玉的雙輪,捧到了張玉麵前。


  這對雙輪是白玉塑成,上麵卻纏繞著紫電青光,浮著一團團的冷焰。


  黑瘦的少女眉眼彎彎:“玉妹,這是當時從你的特質中取出來的,還給你。”


  “願你,也願你們,從此後,永不畏懼迷途。”


  白玉的雙輪給她的感覺很是親切,過了片刻,她遲疑地接過了觸手溫潤的玉輪。


  此時,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淡去,文本世界的最後一點力量,在取出了白玉輪之後,終於再也無法維持,將徹底消散了。


  珍珠最後笑了起來:“這是你們的時代了,孩子們。”


  海南。


  山崖上,海風拂來,吹散了花白的頭發,年邁的韓珍珠用盡最後的力氣,自枕下取出那本珍藏了幾十年的《科學發展史》。


  這才是世上最早出的一本,此時,它的封麵上龜裂開來的裂痕無數。


  而她和她的夥伴們,也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她那早就蒼白而幹癟的唇,顫抖而無力地輕輕吻了一下右上角的那顆紅星,雙目漸漸黯淡。


  書砰地一聲砸在了地上,化作了無數光的碎片。


  內核層中,珍珠的笑容淡得隻剩了虛影,張玉伸出手去,便散做了無數光的碎片,隨風而去。


  風中傳來了最後的歌聲:


  風霜雨露,


  從何而降?


  驚雷潮汐,


  從何而起?


  洋分冷暖,


  天有日月。


  我輩百年,


  但求真知。


  眾人正為張玉而焦急時,卻見短短的一會,小少女便再次出現在了原地。


  隻是她再次出現的時候,眾人跟前,卻隻見她周身繞著一對白玉輪。


  這對白玉輪上換紫電青光,燃著極豔卻也極冷的冷焰。


  王勇怔了一怔,問道:“小玉,這是?”


  張玉道:“風火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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