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張玉從風火輪上跳下的時候, 夜色已濃,漆黑的夜裏,遠處的居民樓上亮著點點橘黃燈火。
這條街道上殊無行人,隻有遠處的晦暗路燈下, 幾隻蛾子在飛來飛去,一條水泥道延伸向路燈照不到的小巷子裏去。
張玉的感知中,這裏殘留著濃度極高的文本能量。
而且是兩股不同的能量痕跡,互相碰撞過。
但眼前不過是一片靜謐安詳的縣城夜景。
她環顧之時, 卻聽到那路燈照不到的轉角小巷子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啃齧著堅硬的物體。
停了一刻,她腳下無聲,極輕地走向位於路燈光照死角的小巷。
小巷口放著大號塑料桶, 堆著黑色破損的垃圾袋, 發出一股食物腐敗的酸臭味。
小巷子不深, 十分晦暗,仿佛能將光線吞沒。
但是以張玉的視線, 依舊能看到, 在塑料桶和腐敗的垃圾袋後, 有一個穿著清潔工製服的中年女人,正趴在臭水橫流的地上, 一動不動。
蟲豸繞著她飛,而她的後腦勺上, 緊緊趴著著一大塊看不清形貌的陰影。
那塊陰影比周圍的黑暗還要深了一大圈, 正蠕動著, 似乎盯在女清潔工的頭骨上,正穿過她的後腦勺,在吸食著什麽。
察覺到身後有生人到來們,那塊陰影一下子溢散開。
像被操縱著提線的木偶,女清潔工的四肢下垂,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從地上“爬”了起來——更像是被提起來的。頭部向一個奇異的角度偏斜著,轉向了張玉。
中年女人的麵孔憔悴而焦黃,一對眼睛翻著一個奇異的白眼,正對著張玉的,隻有眼白,嘴巴裂得極開,咧到唇角流下血來,染紅了牙齒上的牙垢,髒了身上的藍色製服。
她雙手垂著,身子扭曲著,腳向另一個方向擺動著,一卡一卡,一截一截地平移向張玉。
女人後腦勺趴著的陰影沒有麵目,但是少女的感觀中,卻能清晰地察覺到它對自己的垂涎欲滴。
麵目扭曲的女人平移著越來越近……少女卻好似被嚇傻了,站在小巷口一動不動。
那張扭曲的麵孔都逼到跟前了,陰影的觸角蔓延,附近唯一的光源——路燈也開始閃爍。
陰影貪婪地將自己的觸角伸向少女腦後.……
它的觸角剛剛伸出,便發出了無聲的慘叫。
色澤豔麗極了的火焰以陰影為燃料,熊熊燃燒起來,卻沒有燒焦中年女人的一根發絲。
陰影連滾帶爬地脫離人體,爬了沒幾步,就燒成了灰燼,被風輕輕一吹,迅速消逝。
穿著清潔工製服的中年女子,扭曲的四肢和五官恢複原樣,啪嗒摔在地上,似斷線的人偶。
漆黑的小巷上方,一抹始終高懸的金光浮在少女身邊,又似擔憂又似不愉地嗡了一聲。
張玉安撫乾坤圈道:“她還活著。你出手,會誤傷。”
乾坤圈才怏怏不樂地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一點都不在意地穿過那些垃圾袋和臭水,扶起中年女人。
女兒……女兒還發著高燒.……蔡金蓮頭疼欲裂地努力撐開眼,卻看見了一張帶著一些嬰兒肥的少女麵孔,穿著一身沒見過的校服,正扶著自己。
她懵了一下,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一處巷子前,身上四肢和後腦勺都一陣陣發疼,似乎在地上摔過。
“阿姨,你摔倒。”少女說。
蔡金蓮不疑有他,隻道自己剛下班,沒有吃過一口東西,累得頭昏腦脹,又壯著膽子出門替女兒出門買藥,所以半路低血糖昏倒了,恰被這個學生仔發現。忙道:“謝謝你啊小姑娘!我們縣夜裏不安全,你一個人在外麵很危險,快點回家去,別出來了。”
想起女兒,她心急如焚,顧不得身上的摔傷,顧不得夜裏的風越來越冷,忍著頭昏目眩,一瘸一拐地道完謝就向藥店跑。
她沒有回頭。
如果她一回頭,便會發現,自己早已成了一盞夜裏的明燈,吸引力無數飛蛾一般的“寒風”向她匯來。
而少女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她,為她清掃著所有撲來的陰影。
一直到蔡金蓮提著被藥店不耐煩地甩出來的藥,匆匆回了家門,張玉才收回目光,望著天空越聚越多的黑漆漆的影子,蹙起眉頭。
她向房內看了一眼,蔡金蓮正半摟著女兒,細心地喂著藥,眉眼全是慈母的心痛與擔憂。
而蔡家不遠處,地上剛有一抹腐臭的陰影在冷焰中化作了灰燼,眨眼,它又重生在天空的寒風之中,繼續向她撲來。
無窮無盡,不知疲倦。
*
那幾個舊瑤縣本地幹部被製住了。
他們被捆在椅子上,雙目發赤,神態猙獰,嘴角留著涎水,含糊不清地嘶吼著“王上”,不停掙紮,力氣奇大,椅子都被折騰得嘎吱嘎吱響。
劉副局長見此心沉了下去,向號稱是捉鬼專家的褚星奇道:“禇中校,您看?”
褚星奇摸摸下巴道:“沒有靈異類文本生物的能量波動。不是所謂‘附身’。”
正此時,門外的夜色中閃過一道光。
“張上校!”劉豪喊了一聲。
酒店門前,少女完好無損地輕靈落地,她一進門,原本不停地嘶吼掙紮的舊瑤縣幹部,突然一起停了一刻,隨後,仿佛被什麽香甜過人的東西刺激到了,加大了掙紮的動作,甚至連眼白都翻出來了,朝著她的方向嘶吼。
張玉見此,手中浮出一對白玉輪,輪上遊走的冷焰分出一縷,飄向被捆著的幾人。
冷焰一碰到他們,就像沾到了燃料,熊熊而起,把幾人全身裹在了火焰之中。
火焰平息的時候,眾人看見從幾個舊瑤縣幹部本人完好無損,隻是從身上簌簌地落了一地的灰燼,而神態平靜下來,竟然閉上眼睛昏了過去,再也不掙紮了。
資深者們中負責醫療的幾人上前查看,互相看了一眼,說:“沒事,隻是情緒起伏過於激烈,大起大落,身體承受不住,暈過去了。”
不待眾人詢問,張玉主動開口道:“我發現,文本能量劇烈波動。追出去。”
“沒有看見現場。”
“發現了,其他東西。”張玉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灰燼。
那些灰燼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點點憑空消失,而酒店窗外的夜空,似乎濃黑了一寸,似乎有什麽比夜色更深沉的陰影在匯聚。
“小妹妹,詳細講。”
張玉便把她遭遇陌生女子的情形講給眾人聽。
特質者和一部分資深者,對特殊的文本能量波動,是能感應到的。這源於他們被文本世界同化的磁場。
但這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附在蔡金蓮身上時,張玉卻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的文本能量波動。若非她能直接用肉眼看見它們的存在,可能真讓它鑽進了蔡金蓮體內。
直到它們被她打散時,這些東西於寒風中匯聚重生時,才有文本的能量波動一閃而過。
褚星奇問:“它們後來還在繼續攻擊那位女士嗎?”
張玉搖頭:“它們,跟著我。”
它們在蔡金蓮進了家門之後,便轉移了目標。一路緊盯著她不放。
聽力張玉的描述,資深者們都若有所思。
褚星奇笑嘻嘻地,不停地擼著鏡花水月,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麽。
此時,舊瑤縣的那幾個幹部也正醒來,看見自己被綁在椅子上,身上到處是勒出來的痛楚,表情一變。
尤其是為首的舊瑤縣公安局特殊安全處理科的餘主任,更是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他們的神色,有恐懼,後怕,尷尬,唯獨沒有意外,甚至對自己被綁在椅子上毫不意外。
資深者們互相使了一個眼色。
劉副局長大覺丟臉,尤其是在中央和其他市的同行麵前,鶴州市下轄的舊瑤縣明顯有大大的異常,而他們鶴州特安局卻反而是最被動的。便道:“小餘,你也應該是黨員。組織規矩你們是知道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但舊瑤縣的幹部們麵麵相覷,任資深者們如何勸說,竟都一言不發。
褚星奇看著他們那畏懼的神態,放開了被他擼得不耐煩的鏡花水月,笑眯眯道:“你們以為是誰把你們救下來的?有小妹妹在,你們死不了。”
此時,窗外的寒風在酒店外徘徊,卻畏懼於張玉身側纏繞著冷焰的白玉輪,不敢再次衝進酒店。
這副場景前所未見,讓褚星奇的話更具備了一種直觀的可信度。
幾位舊瑤縣幹部明顯眉眼一動。
餘主任的嘴唇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話,但終還是閉住了,幾番掙紮,才頹然道:“不是我們不想說。你們也看到了。我們隻是稍稍一動善念和外泄的心思,就會被楚王察覺並控製……”
“就算你們能救下我們,卻不能保證我們的家人也都安然無恙……縣裏和楚王有約定,夜裏不隨意外出,就不會擅自殺人,但是這不包括泄密者和泄密者的家人……”
這是餘主任第二次提到楚王了。
張玉道:“你們的家人,可以保護。”
褚星奇笑道:“隻要你們願意說實話,你們的家人,市裏都可以保護起來。甚至現在,我就可以把你們的家人帶到這裏。”
餘主任聽過這位褚星奇中校的資料,聞言沉默了片刻,片刻之後才道:“我女兒,在舊瑤縣文理中學就讀……”
其他幾個幹部明顯以餘主任為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爭先恐後報起家人地址。
褚星奇要了一份地圖,又問了方位,打了個響指,便身體下沉,消失不見。
過了一會,酒店之中,多了四五家,幾十來號人。他們有的穿著睡衣,一臉朦朧,顯然是在睡夢中被帶來,還有的正拚命掙紮,看到自己的丈夫才發懵地停止了動作。
舊瑤縣的幹部們看見家人,喜不自禁。
張玉卻見褚星奇少有的皺起眉頭,問道:“?”
褚星奇搓了搓手指道:“舊瑤縣地下,有很多死人。”
張玉道:“地下,都有死人。”
褚星奇搖頭:“全都是橫死的,大概死了有很多年了。最奇怪的是,這些屍首多年腐爛,還保存得和生前一模一樣。”
此時,餘主任正從亂糟糟的人群找到了自己的女兒,一時熱淚盈眶,拉著自己滿麵恐懼與茫然的愛女,安撫她坐在一旁,才連忙擠過來道:“這些都是不肯當楚王倀鬼的人。
褚星奇道:“倀鬼?”
“這是我們縣裏的代稱。您們一定知道傳說中,被老虎害死的人,會化作倀鬼,幫助老虎食人,以待自己解脫。這些不肯腐爛的人,就是被楚王殺死後,不肯為虎作倀,被埋在地下的舊瑤縣市民。”
餘主任指了指窗外夜色中的寒風:“而死後甘願為楚王所用的,就在天空化作楚王的甲士,或者說倀鬼,夜巡舊瑤縣。十六年來,縣裏暗地裏想過無數辦法,也曾請過數次所謂的大師去捉他們,但是那些大師反而都變成了楚王的甲士……這些楚王甲士無形無質,誰都沒有辦法.……”
說著,他有些討好道:“當然,那都是些假神棍,您們既然擅長捉鬼,一定能對付他們.……”
褚星奇笑了:“你們身為幹部,怎麽能這麽迷信所謂神鬼靈異之術?”
難道您不是道士嗎?之前說自己擅長捉鬼的,不也是您嗎?
似乎看出餘主任在想什麽,褚星奇搖搖手指:“我擅長捉‘鬼’,但是文本世界裏的‘鬼’,本質上不過是一種文本生物而已噢。”
餘主任被噎了一下,有些訕訕的。卻聽張玉問道:“楚王,是誰。”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
張玉問出這個問題後,場麵一靜,舊瑤縣的幹部都沉默了下來。
半晌之後,餘主任才啞著嗓子:
“楚王,是十六年前出現的。不是人,不是鬼,還是什麽東西,我們不知道。”
“隻知道,祂甫一出現,整個縣都漸漸為祂的甲士所控製,十六年來,楚王隻關心一件事:要我們替他尋找一件東西,殺死一個人。您說的那些橫死者,其實都是被楚王懷疑而殺的人。”
“找什麽?”
餘主任默然片刻,答道:“‘赤鼻’和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