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郊野, 茫茫白霧,若隱若現的建築輪廓。
眾人跳下車,踩上結霜的發黃野草,搓了搓手臂。
濕漉漉的霧氣黏上肌膚, 冷氣十足。
餘主任打了個噴嚏,向遞來外套和紙巾的一位資深者連連道謝,指著前方隱沒在白霧中的建築說:“那就是原縣精神病院。”
張玉和褚星奇走在最前,身後跟著劉副局長和劉豪, 帶了一隊專長攻擊的資深者,向著建築的方向走了幾步,看見了縣精神病院的鐵門。
鐵門緊緊鎖著,欄杆生鏽。門內雜草叢生, 浮著白霧, 卻可看清醫院正樓的牆壁上爬滿了藤蔓。
久無人跡, 荒廢多年。寂靜異常。
“鎖得倒挺結實。”褚星奇托托那把大鎖,鏡花水月輕輕一拂, 鎖咯噔一聲, 從門上悄無聲息地脫落在地。
鎖打開的一霎, 鐵門自行緩緩打開了。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聲音,驚飛了醫院頂樓站了一圈的烏鴉。
門開的氣流攪動白霧, 陰寒的霧氣中似有數道扭曲的人形一閃而過。
褚星奇一頓,眯著眼盯著那些人形。但它們已經消失不見, 原地的仍隻有彌散的白霧。
“那就是楚王的手下。不過, 不要緊。白天它們無法直接攻擊普通人。”作為一群人中的唯一一個普通人, 餘主任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他們身旁。
他說話的口吻與神態大為改變。
顯然,現在在說話的是客。它確實跟著他們來了。
資深者都下了車,整隊完畢,這一次行動總共來了三十四人,在張玉、褚星奇的帶領下,眾人穿過霧氣,踏過野蠻生長的雜草,踏上勉強還算幹淨的醫院台階,進入了這所據說早已廢棄的縣精神病院。
他們剛剛進入原本的掛號大廳,身後的霧就更濃了幾分,連接各個科室的甬道裏竟然也湧動著灰白的霧。醫院內的冷氣更足,連身強體壯的資深者都禁不住驟然的降溫,打了好幾個噴嚏。
一位資深者搓搓手臂道:“阿嚏,這裏會有活人嗎?”
客借著餘主任的口答道:“這座醫院雖然絕大部分人轉移了,但據我所知,還有留守者。”
他們走過醫院的各個科室,手術室等,但都隻看到一片片蛛網,一地塵灰。
一直走到住院大樓,他們進了資料室,但是住院大樓的檔案室卻是火焚過後的陳年焦黑。
資深者們搜尋了一陣子,一無所得,想來,即使有被搶救出來的資料,肯定也全都轉移到縣第一醫院的本部去了。
褚星奇撚了一指頭的灰,問“餘主任”道:“這裏發生過火災?”
他話音剛落,客似乎離開了餘主任的身體,餘主任打了個哆嗦,清醒過來,連忙答道:“是,我記得,十幾年前,我還剛剛進公安係統工作,這裏發生過一次火災,燒毀了大部分的資料。醫院報案了,但是查出來並不是縱火,而是醫院沒有做好消防防護。”
“‘他’不在了?”褚星奇聽到回答,並不意外,打量了餘主任幾眼:“他離開了你的身體?被他附體的感覺怎麽樣?”
餘主任苦著臉道:“額……我說不清楚。”
客在他身體中盤旋時,他的頭腦依舊是清醒的,隻是仿佛胸中多了一股情緒和深沉的情感,讓他說出一番有如發自胸臆的話語。
“我說過,這不是附體,所有人都還是自己,隻是他們自己接受了我而已。”這時,他們身側的一位新加入特安體係的年輕資深者張口,臉上掛著微笑道:“你們還是不信任我。”
褚星奇和劉副局長的目光都微微一凝。
客說:“你們隻要像這小姑娘一樣意誌堅定,我影響不了你們。”
正此時,客口中意誌堅定的小姑娘忽然“噓”了一聲:“有人。呼吸聲。”
張玉側耳聽著。
腳步,遲緩。呼吸聲,劇烈。心跳,劇烈。
被追逐。
在.……
資深者們全都安靜下來。她微微側耳,腳尖一點,向著一個方向奔去。
其他資深者立刻緊隨其後。
檔案室不遠處的一間小房子裏,門合著。
但裏麵傳出了一連串的喘粗氣的聲音。聲音的主人似乎極為驚恐地捂著自己的口鼻,但對於耳聰目明的資深者而言,他的呼吸聲粗重得如在耳畔。
門被拉開。
砰。門內砸出一個什麽東西,門內人奪路而逃,卻被什麽東西一絆,險些摔倒。
紅綾一卷,將他重新扶起。
門內人站穩,喘著粗氣,看清了眼前的眾人,愣了愣:“活人?”
眾人看到門內藏著的人,也微微一愣。
這是一個穿著舊版護工服的老人,年紀大概有五六十歲了,正手執一柄斧頭,麵色驚惶地看著他們。
*
“原來你們是來找人的……”
老人被扶著坐下,緩過神來,放鬆了一些,苦笑著說:“我在這裏留守,除了我之外,還有幾個老夥計輪流換值。你們要找誰?”
“我們就是來找你的。”餘主任道:“您在這工作超過十六年了吧?”
他緩緩道:“那麽,您應當知道,十六年前,這裏曾住過一個男孩。發生過一場火災。”
提到十六年前,男孩,火災三個詞組的時候,老護工瞳孔驟縮,麵色明顯變了,立刻打斷了餘主任的話頭:“十六年前的事,誰還記得?何況就算十六年前的病人還在,這裏荒涼,該轉移的病人也肯定早就轉移到第一醫院本部去了。肯定沒有你們要找的人,你們趕緊走吧。”
“可是,老人家,我們還沒有說要找的人是病人呢。”
褚星奇彎下腰,盯著老護工的眼睛,笑道:“或許那男孩是某個護工,或者某個工作人員,或者是單位職工的家屬.……為什麽你這樣斷定我們要找的是病人呢?”
老護工被他這麽一詐,反而鎮定下來,冷冷道:“我隻是隨口一說罷了。聽著,不管你們是要找誰,如果想活命的話,我勸你們快點離開這裏。否則會有什麽結果,我也不能保證。”
褚星奇摸摸下巴:“會有什麽結果?像,那樣的結果?”
他伸手一指,指著的方向,走廊上濃霧彌漫,霧中正綽綽地站了數個人形陰影,麵朝著這個房間,似乎在“盯”著他們。
褚星奇道:“老人家,如果我沒猜錯,剛才追你的,就是這些東西吧?”
老護工沉下臉打量褚星奇的道士裝扮,又看看他身後的眾人:“既然你們知道,還要來送死?現在是白天,你們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褚星奇笑道:“您都可以在這裏存活十幾年,我們怎麽就不能呢?”
“我跟你們不一樣。”
“哦?不一樣?”褚星奇掂量一下手裏的這柄斧頭;“因為它嗎?”
老護工手中一空,原放在手邊的斧頭,神不知鬼不覺,到了眼前的道袍年輕人手裏。
老護工原先還沉得住氣,這下登時暴起,要奪回斧頭,怒目圓睜:“還給我!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幾個資深者輕易地製住了老人,褚星奇掂量了一把斧頭——這被老護工精心保養的斧頭是木柄石斧,工藝古老,製作粗糙,難得極為結實,石斧的邊緣磨得極厲,沾著早已風幹的暗色的血。
張玉也走近幾步,蹙眉道:“文本道具。”
她從這柄斧頭上感受到了文本能量。但是,和她從客和楚王走狗身上感受到的文本能量,又不是同類。
同一文本中的文本能量的波動頻率,應是一致的。
然而這柄斧頭上的能量波動,與這個文本的能量波動,並不是同頻的。
難道除了三王墓之外,還有一個文本存在?
老護工被褚星奇袖裏乾坤拿走了斧頭,被資深者們控製住,掙紮不成,便喘著粗氣,以一種極仇恨憎惡的眼神盯著他們,喃喃咒罵:“你們這些殺人犯!這些惡棍!我就知道你們會再找上門來的!我就知道你們不會放過我!”
資深者們互相看了一眼,褚星奇笑道:“老人家,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
“十六年前,這裏確實住過一個男孩。發生過一場火災。”
老人反複翻看了他們的證件,追問了各種問題,又被擅長安撫情緒的資深者安撫了一遍後,終於冷靜了下來,相信了他們是中央和省市派下來的“當官”的。
他說:“我來來往往照顧過很多病人,但對這個男孩印象特別深刻。”
十六年前的某一天,忽然縣精神病院被送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聽說才讀高中。
他被送來的時候,是五花大綁的,嘴裏堵著的布條一取下,便不停掙紮。沒有辦法,隻得應送他來的縣政府人員的要求,給他打了麻醉藥和鎮靜劑。
但是男孩隻要一清醒過來,就會想方設法地逃走。無論精神科的醫師如何安撫,都沒有任何辦法。
而且男孩頭腦清晰,語言通暢,行為極富邏輯。
老護工歎一口氣:“我們那時候,院裏的很多醫生和護士私下都在傳,說這個娃根本沒病。跟我關係好的一位醫師曾是他的主治醫生,我是照顧他的護工。他私下也做過判斷,跟我說,這孩子確實沒有什麽心理精神上的問題。”
“但是縣裏施壓到院裏,院裏又讓他開那孩子的病情診斷書。我朋友,也就是那位主治醫師拒絕開這個診斷書,結果很快就被換掉了。換來的醫生開了診斷書,判定那孩子有嚴重的精神問題,需要長期住院治療。”
“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世紀初的頭幾年,就是那樣。上頭要你開,就得開。否則就丟工作,挨整。”
“我照顧了那孩子好一段時間,造孽啊,那是一個多好的孩子,我至今記得他的名字和相貌!那孩子名叫鄭維安,是個生得眉清目秀,很聰明,很禮貌的孩子,不鬧的時候,跟誰都是客客氣氣的。聽說在學校讀書都是名列前茅的。就這麽被關在住院部當做精神病人‘治療’。每天都要定時給他打很多藥,唉,這麽折騰下來,沒病都給整有病了。”
餘主任的眉動了動,客借著他的身軀,激動地問道:“那孩子具體長什麽樣,你還記得嗎?”
老護工說:“記得倒是還記得,那孩子的相貌很有特點。他額頭很寬,雙眼特別有神采,兩眉之間的距離頗大,幾有尺寬,濃眉大眼,五官生得倒很好看。”
中文係畢業的劉豪脫口而出:“眉間尺!”
這就是三王墓中的主人公之一,赤鼻的相貌!
楚王殺死幹將後,夜裏做夢,夢到一個男孩,他形貌奇偉非凡,眉間廣尺,發誓要為父親幹將報仇,殺死楚王。
為此,楚王下令全國通緝捕殺此兒。
因這個著名的相貌特點,也有的故事版本裏,直接把赤鼻叫做“眉間尺”。
眾人對視一眼,都有一種“終於找到了”,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客忙問道:“赤……鄭維安在哪裏?轉移到縣第一醫院總部去了嗎?”
老護工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死了。”
“十六年前,就從這幢大樓上一躍而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