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漫天烏雲, 陰霾天色,宿舍大樓的玻璃門在無數雙血紅眸子的洗禮之下,緩緩打開。
尖嘯刺耳如撓,黑影黏成的藤甲士兵在灰白霧氣中列陣, 向門內走出的眾人衝去。
它們衝擊的陣勢戛然而止。
一對白玉輪閃出,赤紅而冰冷的火焰環繞眾人,成環衛之勢, 驅逐附近的霧氣,邪祟莫敢近前。
藤甲兵並無意識,鐵甲鬼兵卻萎縮不前,生怕被火焰灼上寄體之身。
“不過小兒逞強。”空中, 左右, 四麵八方傳來那非男非女,似老似少的陰冷聲音:“不計代價,拿下此等貳臣逆子!”
源源不斷地黑氣向文理中學匯來, 補入那些鬼兵的軀體, 它們如食大補之物,登時凶光大作,眼部血紅的亮光更是殘酷, 再無半絲本能的惜身之意,奮身而前。
如果從空中望去, 隻見烏雲如蓋, 黑煙似海, 望不見盡頭的鬼兵正從舊瑤縣向文理中心湧來, 而宿舍大樓前的一幹人等,便是大潮裏即將被淹沒的一座礁石。
褚星奇敲了敲鏡花水月,鏡花水月“咻”地變作一隻對講機,傳出閔衛硬邦邦的聲音:“準備完畢,請指示!”
“動手。”
風火輪燒了幾隻鬼兵之後,後續的鬼兵不歇氣地補上。它力有不逮地閃爍起來。
尖嘯聲更見頻繁,不停地催促鬼兵們上前,血紅的眸子們興奮而貪婪地盯著生人。
正此時,一抹青色的靈光從一處角落漫開,它似漫天飄飛的螢火蟲,又類即將融化的細雪,點點微光散入整座學校。
一隻奔得最前的鬼兵正要撕咬離得最近的資深者,占據他的意識,吞吃他所有正麵的情感,一點青光卻輕緩地落在了它身上。
食物……食物……它被最原始的食欲驅使著,張開大口,吞向資深者親朋好友相聚,發著溫暖光色與煙火氣息的記憶,卻一口咬了個空,隻覺得自己的身體驟然沉重,那些正麵情感的氣泡,霎時遠離而去。
食物……?即使隻有最低微神智的它也也感到了微微的迷惑,卻聽到耳邊一聲幹嘔:“嘔……這是什麽東西.……又腥又臭的扒著我臉.……”
一個年輕的高中男生像撕扒在身上的八抓魚一樣,手忙腳亂,滿麵驚恐地將它撕扯了下來,砸在地上。
黑氣成了實體,變作一灘灘腥臭而粘糊糊的爛泥一樣的東西,糊在所有師生的身上,臉上。他們的神智清醒過來,不由紛紛幹嘔,本能地瘋狂撕扯著這些爛泥。
散發著無盡惡意的黑色爛泥們摔落在地上,又開始蠕動著聚合,努力想成人型。
閔衛手持玉環現身,無數青色靈光以他為中心,發散向整片學校,臉色有些發白,卻還支撐得住,向資深者們點了點頭。
資深者們包括張玉之所以被逼得節節敗退,無非是顧忌這些文本生物無形無質,依附於活人身軀,怕傷害無辜百姓性命罷了。
而他的特殊能力,恰恰就是“實體化”。
此時,黑氣所化的爛泥已經將文理中學的石灰地麵鋪了厚厚一層,翻滾而冒著氣泡的腥臭爛泥當中,已經有幾堆匯成了歪歪扭扭的黑色人形,人立而起。
張玉眯了眯眼:“退!”
資深者們忙後退一步。
下一刻,薄薄的紅紗綾長掃,將所有自汙泥中脫出,尚且茫然的文理中學師生裹成了一個繡球,咕嚕嚕地自動滾到了一邊。
半空之中,等待已久的金環長鳴,一生二,二生三,化作無數蕩邪之氣,橫衝而下。
轟——
平地炸開一陣大風,吹散了學校上空的烏雲,吹開了濃重不化的灰白霧氣。
盡管周邊的舊瑤縣還是愁雲慘淡,學校上空卻玉宇澄清,陽光幹幹淨淨地落了下來,宛如被擦去了塵埃,整座學校的建築與草木,纖毫畢現。
不知何時出現的赤緩步而出,靜靜地沐浴在十六年未見的陽光之中。他提在手中的頭顱睜開了眼,幽黑的眼一寸寸掃視學校的建築,終於停在了操場處。
他提著頭,在所有人注視之下,在清澈的陽光下,一步步走向那處早已破損,還掛著鐵門的操場。
站定。
那顆早已與身軀分開的頭顱,自手掌中一躍而下,直直沉入了泥土中,如入泉水。
紅繡球鬆開,師生們望見這斷頭的少年,嚇得一聲也不敢吭,卻有些老教師認出了那顆頭顱的相貌,害怕之餘,想叫一聲“維安”,卻情不自禁熱淚盈眶。
眾人屏息等待,很快,那頭顱咬著一柄沾著些黃泥的小劍,又從地麵浮了出來。
那是一柄特殊塑料製作的仿真小劍玩具,劍上,用幹涸的油墨寫著“幹將”:二字。
鄭維安咬著它,將它放在了赤的掌心。
赤便一手提頭,一手捧劍,步步行至客的跟前,那顆頭顱張開發白的唇,一字一句道:
“吾幹將莫邪子也,楚王殺吾父,吾欲報之。”
客默然片刻:“聞王購子頭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
赤向前捧出劍與頭,站在那,身體僵住不動。
客試著取劍,卻拿不動,他歎而允諾道:“不負子也。”
話音剛落,鄭維安的頭顱流下一行血淚,劍自行飛到客的手中,頭也拿動了。
頭飛至客手中的一霎,赤的身軀轟然倒塌,迅速化為枯骨。
就在此刻,天地之間,忽然響起了無數近在耳側的簌簌之聲。
整個舊瑤縣的地下,有無數屍首在地下同時張開了眼,他們在泥土之下一齊唱道:
“天耶!世無公道!”
“地耶!人有正義!”
“父耶!殺人者死!”
“母耶!傷人者刑!”
歌聲從幽深的泉台下傳出,先是幽微,漸漸匯聚成驚雷,終於響徹天地之間,浩浩蕩蕩。
“天父與地母,我有不平氣,願與不平人。
天父與地母,我有青鋒劍,願舍百年身。”
“舍我百年身,遂我不平願!”
歌聲入耳,師生左顧右盼尋找歌聲來源。資深者們卻想起之前在宿舍大樓,計劃執行前,赤對他們說:那麽,接下來,如果這位異人能成功的話,尋來幹將劍後,我的頭與幹將劍,就拜托你們了。請用此頭,將楚王全部的力量引誘出來,從而斬殺。
楚王和某些人一直狼狽為奸,遮蔽舊瑤縣的異常。他們為它遮掩,它則借著非人之力為他們鏟除異己,控製受害者。他們在舊瑤縣作惡多年,積下無數血案。楚王若死,舊瑤縣必定事發。到時候,請諸位勿要忘記鄭家的五口人也是其中之一,便罷。
一位資深者覺得有些不忍:“難道隻有用你的頭才行嗎?”
早已死去的少年笑了起來:
我早非活人。如果說,楚王是一股情緒情感的集合體的話,我也是和它一樣的東西。
我能存在到而今,是地下無數身死而不能息的怨憤不平之情,鑄我此身。對於楚王來說,我是大補的絕佳補品。所以,隻有用我的頭,才能引出楚王的全部力量。
畢竟,它最憎惡,無非是匯聚了我此身的眾生不平之情。
舍我百年身,遂我不平願。
此時,眾人望著客手中再也不閉眼,而是始終怒目圓睜的年少頭顱,聽著滿城鬼歌,不禁心下唏噓。
一曲未盡,而滿城陰風大作,舊瑤縣上空,無數黑氣匯成的巨大頭顱被鬼歌激出,惱羞成怒,在漫天烏雲上搖頭擺腦。
它頭頂冠冕,是個胖大的君王形象,那非男非女,似老似少的疊音,正在咆哮:
“爾等鬥升小民,也敢與我相鬥!”
客聞言冷笑一聲,向上一拋,鄭維安的頭顱驟然飛上半空,怒目圓睜,挑釁一般轉了一圈。
那巨大的頭顱便勃然大怒,又極為貪婪地盯著它,張開血盆大口,像一頭猙獰巨獸,追逐一隻幼兔,在舊瑤縣上空緊追不放。
兩顆頭顱一大一小,在天空相逐。而鄭維安的頭顱左至右閃,靈活無比,追得楚王團團打轉。
而楚王的頭顱由黑氣連著整座舊瑤縣的縣城中的大部分生人。
然如它以生人為軀,此時正伸長了脖子在天空追咬鄭維安,卻略顯笨拙。
客見此,喝道:“還等什麽?”他將手中的塑料小劍一晃。
那柄沾著黃泥,寫著“幹將”兩字的塑料小劍,便輕輕一化,當真化作了一柄明亮亮,冷颼颼,劍光卓絕的寶劍。
寶劍有靈,自行而起,飛至空中,長長一聲嗡鳴,劍光曳尾,猛然向聯著楚王頭顱的黑氣——脖頸斬去!
如刀切豆腐,黑氣應聲而斷。楚王的頭顱發出了一聲慘叫,猛然向下一跌,而那無數麵色冷漠猙獰的舊瑤縣人,則忽覺後頸一涼,神智一清,茫然地伸手摸了摸後脖頸。
供給雖然切斷,巨大的頭顱向下一跌,卻隻是重傷。
楚王大口一吸,將所有的黑氣,所有的藤甲鬼兵和鐵甲鬼兵都吸入自己口中,房子大小的雙眼變成血紅,更加凶惡地追逐鄭維安之首。
此時沒有了“脖子”和“身軀”礙事,它更加靈活。好幾次,鄭維安都險而又險地從它嘴邊避開,顯然力有不逮。
資深者們心道不好,卻聽客哈哈大笑道:“莫急,我來也!”
章亦凝呆立原地。她身上浮出一抹透明的身影。
舊瑤縣的縣城中心,一塊又一塊的區域,亮起燈光。數不清的百姓緩緩走出家門。他們身上同樣浮出一抹透明的身影。
這些身影的相貌一模一樣,它們向上浮出,匯成了同一個巨人。
那是一個身形透明的男子,頭戴鬥笠,又黑又瘦,獨獨雙目炯然有神,似寒夜裏兩點孤火,麵目剛正,神態嚴肅,卻有任俠之氣。
他就是“客”。
他冷笑著叫道:“劍來!”
幹將飛旋而至,客將劍回身一擬,在眾人的瞠目結舌之中,他的頭顱也一起掉了下來,加入了楚王與鄭維安的追逐戰。
它的頭顱僅比楚王要小一些而已,一口咬住楚王,楚王哀嚎,左右掙紮,卻動彈不得。
鄭維安的頭顱見此大喜,總算得到了喘息之機,便嘴裏呼喝一聲,隻見從泉台之下,冒出無數張透明的臉,那些臉上盡是怒目圓睜的不甘不平之氣,一起匯入他的口中。
少年的頭顱便也漲大了。漲大到與楚王和客的頭差不多,他便衝去,也一口咬住了楚王臉的另一側,撕咬起來。
但是,還不夠。兩人共同對陣楚王,不過是勢均力敵而已。
客便鬆開了楚王,似寒夜孤火的雙目閃爍著,嘴裏呼喊著:“燒!燒!”
隻見客聳立天地之間的軀體,倏爾化作無數火焰。
火焰以楊海林,以學校師生,以所有心存善念的人為柴火,以整座舊瑤縣為鍋爐,劇烈燃燒了起來。
烈焰熊熊,以舊瑤全縣為形的鍋爐裏煮著一鍋湯,湯裏閃爍著數不清的氣泡,每一個氣泡裏都有人影。
“就算是這樣,我也同情鄭家!”
“我幫你們遞去證據。”
“維安,快跑啊!”
“無論怎麽樣,你這個年紀都應該讀書。”
“她得了癌症,我也不會放棄她的。”
那些是含著淚光的麵孔,是善意的舉措,是奮不顧身的援手……
這一刹那,所有資深者都恍然大悟:楚王是自私自利的情感所匯,赤是所有麵對不公的不平之氣的聚合體。
但“客”,卻同樣是感情的聚合體,它是視人之身,若視己身的無私之情!
十六年前,文本世界降臨。
楚王先至,而客卻在舊瑤縣下沉眠十六年。赤停留在尋求報仇的劇情當中,沉冤十六年。
直到此刻,客終於醒來。
此時,整座舊瑤縣化作巨大的湯鍋,以無私之情做柴火,已然煮沸了。
楚王被客和赤死死地咬住,一同拖在沸騰湯水中。
最終,楚王發出哀嚎,三個頭都一起被煮爛了,血肉俱消,化作三股情感,拚撞之下,轟然而散——嘭。
天空中一道爆炸的巨響衝天而起。
氣浪推開,消融冷霧,刮散烏雲。
“我,我這是怎麽了.……”
立在操場上的章亦凝如夢初醒,忽然喃喃著,揩了一下自己的眼角:“我怎麽會在這裏?我為什麽哭了?”
舊瑤縣中,人人如一場恍然大夢。
直到,久違十六年的幹淨的陽光,緩緩地籠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