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王勇拿著核心文本, 帶資深者們進入文本層的霎那, 原本已經昏黃的天色, 忽然明亮得令人有些不適應。
眾人睜開眼,發現文本中還是正午時分的白天。太陽明晃晃懸在天際,眼前一片青山峨峨, 濃綠蒼翠。
山穀錯落,山峰頂上像阿爾卑斯山的山脈, 綠草鋪滿;山穀底下則泉水流淌,長著鬱鬱蔥蔥的森林, 其中有許多顆鬆樹。
吃過數次大虧的美、韓資深者, 神態立刻警惕起來。握緊武器, 瞪視著這片山穀。
徐徐山風吹過, 林海微波。唯獨不聞鳥啼。
山風吹過的瞬間, 張玉聞到了一股味道, 腥臭,焦灼,腐敗。
混天綾和乾坤圈被這股腥味激起了反應。紅綾自張玉發間脫出, 纏上她的雙臂。乾坤圈浮上半空,嗡嗡作響。
小林美子身上的衣裳變作了一身白無垢, 臉上浮現一幅宛如神像彩繪的日本傳統妝容,將一把折扇捏在手中,輕輕地一下一下敲著手心。
王勇腰間的兔子玩偶活了過來, 一對黑玻璃眼珠像活著一樣, 咕嚕嚕滾動, 觀察四周。
中、日雙方資深者環視山穀,卻見一派平靜。隻是,平靜得太過了一些,除了風吹動樹林的簌簌聲,山穀裏澗水流動聲,沒有任何鳥、獸、蟲出沒的動靜。
在異常的平靜之中,五官敏銳的資深者,遠遠聽到了幾聲衰弱的呼吸,踉蹌的腳步聲。
山道上,卻行來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
頭發全白了,皺眉爬滿額頭,佝僂身軀,穿一身破破爛爛的韓服,背著一個包袱,氣喘籲籲,一步三喘地走向山穀。
看見她時,美國的負責人科迪深吸一口氣,向中、日的資深者點點頭。
下一刻,所有資深者都同時佩戴上四維眼鏡。
四維眼鏡既是進入文本層的道具,同時也是在文本中同時兼有通訊與觀察文本變化的重要道具。
戴上眼鏡的同時,眾人的視野之中,這座片山穀,這片天地,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天上的太陽依舊明晃晃,卻緩緩浮現一行黑體字:一輪不會對罪惡發怒的太陽。
眼前的峨峨青山的山體上,明標著一行大字:一座座不會對生命動容的山。
一片沉默的樹林,山穀間的森林上懸著字體。
那遠來的老婦人頭頂,也飄著文字:祭奠親人的老婆婆
這些黑色字體的存在,是文本層的標誌。
它們隻會出現在有一定靈智的文本生物頭頂。
眼前的這輪太陽,這座山,這片樹林,竟然都是有靈智的?
那老婦人顫顫巍巍,越走越近,美國人,韓國人明顯都緊張了不少,安琪拉向王勇道:“愛麗絲,張開領域。”
話音剛落,老婦人的她兩隻腳都邁入了山穀。
一刹那,整片天地都顫動了一下。
太陽仿佛睜開了眼
“刷”,安琪拉展開了她的羽翼,向老婦人掠去。
科迪喝道:“走!我們去穀底的樹林裏!”
老婦人正無知無覺地站在原地,累得想要捶捶腿,卻見長著巨大潔白羽翼的金發少女向她飛來,將她一把抱住,護在懷中,向山穀最底下的蔥鬱森林俯衝而去!
就在安琪拉抱起老婦衝向山穀的時候,天上的太陽震動了一下,陽光驟然變得極其灼熱,空氣裏一霎時熱得扭曲,陽光竟然凝結成一團團白熾光球,砸向安琪拉!
安琪拉揮動羽翼,張開領域,天使尊像顯現,替她擋下了天上落下的光球,轟——天使像熊熊燃燒起來。
地上,無數草苗卻無風而動,搖擺起來,發出了一片片細細地,惡毒的笑聲。
下一刻,滿山滿穀,無數柔軟卻冰冷的慘白手臂從黃泉之下探出,像藤蘿林長出地麵。
手臂之下,一張張生著蛆蟲的的女人麵孔,盡管眼眶,鼻子蛆蟲食用殆盡,草係根莖爬滿臉龐,卻仍看得出生前的美麗。接著麵孔下,早已腐爛的身體也浮出了地麵,這些軀體不著寸縷,一半香豔,另外半邊胸膛卻隻剩白骨,風從胸骨前穿堂而過。
有一位資深者認出了其中一張麵孔——那是一位現實中著名的韓國女星,早些年就自殺了。
它們似從黃泉之下浮出,隻有雙腳還留在泥土裏,像植物的根莖不能離土,又如浮出海麵的死去的塞壬一般,張著空洞眼眶,慘白手臂如藤蘿,無限伸長,迷戀地纏向天上展翅的少女,要將她與老婦人一起拖入黃泉。
那些慘白而無限伸長的手臂,尚且沒有碰到展翅的少女,金環穿空而來,蕩邪之氣橫掃,死人們發出無聲慘叫,像畏光植物,暫時蜷縮回地下。
張玉腳踩風火輪,乾坤圈呼嘯旋回。
安琪拉不擅長戰鬥,張玉在其後防禦來自天上地下的攻擊,一齊衝向穀底的那片森林。
森林前的小溪畔,有一塊平地,眾人在王勇的掩護之下,早已撤退到了這裏。
森林鬱鬱蔥蔥,高大的樹木擋住了天上太陽的目光;溪流叮咚,那些草苗驅使下的亡者不敢進犯森林的領土。
安琪拉吃力地放下老婦人,老婦人懵著坐在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科迪這才算鬆了一口氣:“總算把關鍵人物救下來了。”
王勇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
科迪看了一眼還在發懵中的老婦人,在四維頻道裏說:她是這段場景裏的關鍵,沒有她,我們根本無法通過《歌詠曆史》。我們一開始進入文本層的時候,遇到過老婦人,沒有能夠救下她,想靠暴力強行離開這片山穀,結果死了不少人。
老婦人大約五六十歲,牙齒黑壞,手生厚繭,麵貌是典型的朝鮮族勞動婦女。
她被之前的情況嚇壞了,連聲向眾人道謝,指著眼前的森林說:“我來見我的丈夫,女兒,孫子。”
科迪笑著說:“夫人,我們也是來找自己的親人的。您一個人走不安全,我們跟您一起進去吧。”
老婦人感激地再次連連道謝。
一行人跟在老婦人身後,邁入了森林之中。
一進入森林,視線一黯。之前的空地上,還有一些光線,進入森林之後,樹木過於繁盛的枝葉,將陽光擋得嚴嚴實實,把太陽的窺視完全擋住了。舉目望去,一片昏暗,溫度驟降,帶著蕭森之氣,涼得人肌膚上禁不住冒出一顆顆雞皮疙瘩。森林地麵潮濕腐爛得厲害,還隱隱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臭味。
感覺剛才的東西也不是很強。一位跟他們的頂頭上司一樣,擅長對付靈異類的日本資深者問道:真的不能強行對付嗎?
跟在老婦人身後,美國人在頻道裏答道:不強,但是數量能耗死你。看到那些漫山遍野的草苗了沒有?如果沒有救下老婦人,而是想強行離開這座山穀,基本上沒有可能。這些山脈的地皮下,處處埋著骸骨,一層疊一層。別看表麵是正常的山峰,但地皮隻是表麵一層,如果刨去幾層土,這些周圍的山,其實全都是骷髏嶺,是堆疊起來的屍山。那些草苗就長在屍山的頂端,別看它們地麵上的苗葉纖弱,實則地下的根係龐大,纏繞著整座屍山,操縱著這些無盡的屍骸。
中、日雙方聽得倒吸一口冷氣。中國資深者想起自己之前踩過的草地,搓了搓雞皮疙瘩:那我們豈不是……
美國人答道:沒錯,我們剛剛是一路踩著屍山走下來的。
那這裏呢?那位說話的日本資深者瞄了一眼冷氣森森的樹林,打了個冷顫:我覺得.……這裏也陰氣十足。
一路走來,韓國資深者一路沉默寡言。此時,為首的羅賓漢樸應賢,卻開口,在美國人之前答道:十萬。
什麽?
樸應賢微微冷笑,踢了一腳泥土:看。
不少資深者果然低頭一看,一看之下,雞皮疙瘩集體起立,問話的日本人腿軟了一軟。
樸應賢踢開的一處森林腐殖質的爛泥巴裏,有一片尚未完全腐敗成泥土的“布料”,以資深者們普遍的目力,很快看清了,這是一片帶著沒有腐敗完頭發的人類頭皮.……
我是說,光是這片森林底下,就最少埋了十萬骸骨。樸應賢吊兒郎當地說著,雙手抱胸,眼睛卻斜睨著美國人,陰陽怪氣道。我這個數字有沒有記錯啊?
眾人不明所以。美國人沒有說話,似乎早已習慣樸應賢的態度。
氣氛有些古怪地沉默了下去。
此時,他們已經跟著老婦人走到了森林的中心。
老婦人在一棵巨大的鬆樹前停住了。
眾人也停住了腳步。
科迪:就是這裏了。
老婦人怔怔地望著那雙參天的鬆樹,麵露悲傷。
半晌,她才解下包袱,鋪在鬆樹跟前,從包袱裏取出三根香,火柴,幾個飯團子。
點燃香,一根根插在鬆樹前的泥土裏,老婦人顫顫巍巍又擺好了飯團子。
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飯團前,渾濁蒼老的眼睛裏流下眼淚:
“夫君,阿香,阿載。我來看你們了。”
“我給你們帶了好吃的。”
恍如丈夫、女兒、外孫都還在人世,老婦人絮絮叨叨地講述著自己的日常生活。
她講自己年邁體衰,扛不動柴火,幹不動活計,冬天縮在稻草堆裏忍饑挨餓。
她講自己孤身一人,被頑童追打。
也講自己是怎樣靠給人家漿洗衣物,攢下了這三個飯團,火柴,香。
這個老婦人有慈悲心腸,這樣苦的日子,她卻還惦記著自己看過的那些可憐人,記著失去父母的小孤兒,念叨沒有了腿的青年,念叨被拉去充兵役拉上戰場的少年。
歎了口氣:“唉,有個當官的也是好人,不但給了我一包糧食,還免了一個妻子剛生產的男人的兵役。其他當官的,就說他不收賄賂,還心慈手軟,一定通共。把他拉去槍斃了。”
中、日雙方的資深者怔了怔。羅賓漢抿緊嘴唇,美國人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老婦人沒有察覺身後眾人的神態,癡癡地想了一會:“唉,到底什麽是通共呢?難道好人就是通共麽?夫君,你隻是個砍柴的,不過是骨氣硬了點,年輕時候過去不願意給日本人當奸細,為什麽就成了通共?”
“阿香,你抱著阿載,你一向心地善良,不過是去鄰居家避難,為什麽也是通共呢?你的死鬼丈夫年紀輕輕死在外麵,跟你和六歲的阿載有什麽幹係呢?”
她歎了口氣,“如果你們在地下見到那個當官的好人,幫幫他吧,你們死的早,他死的晚,你們一定比他在死人的世界裏有力量,幫幫他,當謝謝他給了我一包小米。”
“好人應當幫幫好人啊。”
她絮絮叨叨了一會,短短的香已經快燃盡了,燃得異常的快,仿佛有存在在吸著煙氣。而森林外的天也漸漸黯了下去。
科迪說:準備,要來了!
老婦人抹著眼淚站起來,對他們感激涕零,把那三個飯團硬是塞給他們:“你們是好人,不但救了我,還陪我老婆子絮叨。老婆子沒有別的東西,這三個飯團請你們一定要收下。”
便蹣跚起身,向林子外走去。
其實,她沒有說得多久。估摸著大約祭奠花了半小時。
但最後一絲煙氣也嫋嫋散盡,原本就蕭瑟的林中,黯得仿佛已經是晚上,陰風大作。
但她身後的大鬆樹上,閃出三張虛幻的麵孔。
一張老的,一張青年女子,一張是個幼童。
它們的顱骨上彈孔明晰可辨,沒有眼白,流著血淚。
它們吸食殆盡那三柱香的煙氣,原本虛幻的麵孔凝實許多,沒有眼白的無神視線,從老婦人的背影上緩慢移開,凝聚到了資深們身上,看到那三個飯團,原本想要攻擊的視線溫和了許多,沒有嘴唇的牙齒咧開,以凡人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好人……應當……幫幫……好人
你們要……什麽.……
科迪連忙道:“不,我們什麽都不要,隻希望你送我們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很耗力氣.……其中的青年女子道:你們.……等.……等
它消失了一刻。
下一刻,陰森的氣息驟然濃鬱,仿佛整座森林都醒來了,無數雙眼睛自森林的地下,冰冷地審視著他們。
青年女子的麵孔重新出現:我的同伴……說.……如果你們.……答應……以後幫我們.……洗刷冤仇……就送你們.……離開……
科迪連忙笑道:“這是當然的。我們願意幫你們洗刷冤仇!”
仿佛誓言過千萬遍,落字斬釘截鐵。
一霎時,風從森林裏穿過,無數的聲音在絮絮低語,似十萬幽魂的和聲:那……說定了.……不要忘了……
下一刻,他們就聽到了數不清的簌簌聲,似乎土被翻開了,有什麽東西從土裏鑽出來了。
森林中,每一顆樹似乎都活了過來,它們樹身上浮現出臉孔,不顧損傷,從土裏拔出自己的根係。
跟我們.……來.……這片森林中,鬆樹們似乎是主導,帶領著其他樹種,遲緩地移動。
整片森林都變成了活的、移動的森林。
它們將一行人護在中間,緩緩地向山穀外走去。
山頂的草苗們連忙發出尖嘯,召喚屍骸們浮出地表,為它們戰鬥,阻止移動的森林。
但是當那些屍骸們剛剛浮出地表,就被樹木的木須樹根纏住。
它們折斷樹根,樹木們吃痛,卻毫不放鬆。
草苗們尖嘯,召喚了更多的屍骸們。那些美豔而腐爛了一半的女屍被消耗殆盡,就繼續召喚更多的,更底下的,腐爛得更厲害的死屍。
兒童的,佝僂的,大多衣衫破爛,有的像是礦山裏死去的農民,有的身著幾十年前的工人裝。
但是這些屍骸的攻擊根本穿不透重重樹木組成的屏障。
一顆樹被攔腰絞斷,還有更多的樹木會移動著擋住攻擊,似乎毫不畏懼。
隻是每一張樹木上的臉孔,都沉痛地望著那些甘願被草苗操縱的屍骸,目含血淚。
屍骸們漸漸不動了。
草苗連忙繼續驅使,那些早已腐爛的屍體們,卻怔怔地不動了。它們黑洞洞的眼眶,盯著那些樹木樹身上浮出的神色沉痛的臉孔,慘白的手臂垂下,身軀僵硬。
草苗們氣急敗壞,屍體們卻沒有了攻擊的欲望,早已沒有了淚腺的骸骨裏掉下一條條蛆蟲,仿佛這些蛆蟲也被宿主的悲傷所驅趕,充當了它們的眼淚。
樹木們就這樣繼續護衛著一行人往外移動。
終於到了山穀的出口。
森林的樹木們不動了,似乎又重新紮下了根係,一動不動地送資深者們離開。
風吹動樹葉,簌簌林海微波。
資深們似乎聽懂了森林未盡的低語:一定,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
軍艦上,通過鏡花水月看著文本世界情況的郝主任推了推眼鏡:“韓國.……十萬……我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數字。”
常教授和文學參謀團已經趕到了。
熟悉相應曆史的常教授望著那森林,看著那些被草苗驅使,卻望著那森林而不願攻擊的屍骸們,有些不忍地移開了視線。低聲道:
“老郝,你忘了?韓國成立之初,就收留了大量日殖民時期給日本人做狗的韓奸。後來,一九五零年,韓國剛剛建國的時候,以韓奸和封建舊貴族為首組成的韓國政府,就在麥卡錫主義美國的縱容下……向同胞舉起屠刀。光是一九五零年年,僅僅一年的時間裏,就屠殺了最少十萬手無寸鐵的同情窮人,希望改變平民壓抑狀態的所謂左翼人士。”
“而當年,韓國治下,也不過隻有兩千萬人口。”
“也就是說每兩百個韓國人,必定就有不少親人,死在其中。”
“後來韓國政府徹底掩蓋了這些事,現如今,幾乎沒有多少韓國人知道了。”
*
在走出山穀的一霎,科迪向另一個美國資深者使了一個眼色。
那美國資深者有控火的能力,咧開嘴,露出一個略帶猙獰的笑容,忽然揚手,巨大的火球轟然炸進山穀!
恰恰落在山穀的那片森林之中,熊熊燃燒起來!
火海中,無數樹木發出了慘烈而無聲的哀嚎。
中、日雙方資深者震驚道:“你們幹什麽?!”
科迪陰冷地看著那些在火中哀嚎的森林:
“文本生物的話怎麽能相信?我們將要進入第二輪文本,如果進入到時候第二輪文本沒有進入成功,我們重新到這山穀來的話,這些樹木會保留著記憶,憤怒的質問我們為什麽不遵守承諾,到時候它們會變得比那些草苗還危險!不如現在提前解決掉。”
洗刷冤仇?
死了的東西就該老老實實永遠死去。
死人是不該說話的。
中、日雙方總覺得哪裏不對。但是,現在核心文本在王勇上校手裏,美國人與他們都要解決文本,中日雙方出了事,美國人也跑不了。算是一根繩索上的螞蚱。想來美國人應該不會幹對破壞文本不利的事,便暫時按下不表。
而前方,離開山穀之後,便水波一蕩,場景變幻,雲氣彌生。
“走罷,前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