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金紫英有一張缺乏營養而眉目疏淡的臉蛋兒, 連下巴都瘦出了尖尖, 幹癟瘦弱，看起來是個十足的黃毛丫頭。
而崔智賢發育得很好, 鵝蛋臉帶著一些尚未褪去的嬰兒肥，看起來已經是年華正好的豐滿少女, 容貌稱得上秀氣。在從上到下的婦女普遍有營養不良，皮膚病，牙口差等問題的封建社會，她站在人群中，鶴立雞群, 甚至可以算是一位美人。
有時候, 崔智賢並不夠小心。這個住得離金紫英不遠的下人，卻早幾天就因崔智賢的相貌，而暗中窺探她們倆來往。
他聽到金紫英和崔智賢商量要逃跑的事情，別的沒聽懂, 隻聽懂了有些姿色，卻打扮得古裏古怪的一個外來女人, 想拐走主家懷孕的妾侍！老爺家是舊兩班, 看重麵子，這可不得了！
他一溜煙跑去報告了主家崔家。
入夜了。寒意漸濃霜露重。
此時天氣漸冷, 秋季漸熬向冬。金紫英頂著好友的嘲笑，硬是整理了幾件她自認的好衣服裹起來, 打算帶到現代禦寒。在崔智賢的幫助下, 她們趁夜翻過矮牆, 剛剛從偏僻的小院子出來，還沒離開兩班宅邸附近，夜色中就響起犬吠、人聲，視線裏晃動起火光。
有好些人在夜裏舉著火把朝小院子來了。還有人大聲嚷嚷：“她們說今夜就要逃跑！”、“那個要帶走逃妾的，還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呢！”
兩個少女都嚇了一大跳，金紫英的臉刷一下白了，崔智賢一把拉起紫英：“跑！”
黯淡無光的夜裏，兩個十幾歲的少女鼓足了勇氣，在黑夜裏穿街過巷，耗盡所有氣力地奔跑著。
夜色中，整座漢城除了日本人、歐美人、俄國人聚居的小部分區域外亮著光，佇立著路燈，有一點兒現代的電氣氣息外，其他地方再沒有亮著的燈光。
南大門外，漢城大部分區域，更唯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茅草頂的低矮房子，裏麵畏縮著瘦黑孱弱饑餓一如幾百年前的平民、賤民。幾百年，乃至於千年，似乎不曾變過。
唯有城市中心，一幢科技館佇立著，光華熠熠，窗明幾淨，每處櫥窗內都旋轉著最新的三維影像，不停地介紹著各個時代的科技發展情況。像現代的城市遺落了一角時空在此。古代、近代、現代，在這一刻交匯於此。
三個月前，科技館一夜之間突兀出現，便震驚了正為朝鮮歸屬與沙皇俄國掰腕子的日本。
科技館憑空出現，裏麵陳列著早已過時的各個時代的代表發明，和最新的科技方向陳列。即將正式吞並朝鮮的日本人對此非常重視，將其視為上天賜給日本的，幫助他們領先世界的秘密。
一直以來，派重兵值守。科技館附近，總有日本憲兵來來去去。反而是本地的朝鮮土著，畏懼日本人，絲毫不敢進犯這座奇異的“科技館”。
兩個少女在黑夜裏左躲右閃，借著金紫英對平民居住區的熟悉，躲避著追捕她們的崔家家丁。
但是她們兩個年小力弱，又都是女子，其中的金紫英本就經常食不果腹，因此不但體格瘦小，有一些夜盲症，現在更是懷著身孕，沒跑多久，就漸漸體力不支。
金紫英喘著氣，叫更年長，也更有氣力的崔智賢：“智賢，你別管我了，你快走，快走……我不要緊的，你千萬不能被他們捉到.……”
崔智賢也有些慌張，半拉著她，卻強撐著安慰道：“別怕！”她眼睛早早望到那在夜色中顯眼無比的科技館，將手一指：“我們進那去！”
“我知道一條後門，可以繞過日本人進館！他們看到館外有這麽多日本人，肯定不敢來了！”
日本人究竟是當下時代的，占領科技館的時間又短——科技館出現不到三個月，他們並不熟悉二十一世紀的科技館的構造。
而崔智賢的父親，則是現代科技館內的一個負責解說的員工。她家離科技館不遠，從小就經常被父母帶著來科技館內參觀，有時候累了就在父親的員工宿舍休息。
論對科技館環境和構造的熟悉，至少在現在的朝鮮，沒有人能比得過崔智賢。
否則，她也不能頂著這麽多日本憲兵的眼光，自如地來去科技館，經常跑來近代朝鮮玩耍。
崔智賢古靈精怪，這麽長時間以來，早就摸清了日本憲兵的巡邏路線，踩著點，兩個少女悄悄地繞過一處背光麵，極為隱蔽的員工的內部通道，溜進了科技館內。
館內並不是全亮著燈。這一處員工內部通道鏈接的走廊上沒有亮燈，明光從走廊遠處傳來，顯得走廊幽暗。
金紫英的雙腿一軟，靠著光滑的牆麵滑落下去，臉色慘白地捂著肚子。
崔智賢被她嚇了一跳，忙去扶她：“紫英，你沒事吧？”
“肚子.……肚子有一點難受.……”金紫英白著臉，勉強笑道：“沒事的……隻是跑的太快了.……我最近身體不太好……”她懷孕已經一個月多了。
崔智賢將她的一隻手環到自己脖子上，半環著她攙起來：“我們不能停在這，那邊會有日本兵定期巡視過來。我們走，去我爸的員工宿舍休息一晚上！那宿舍鄰著雜物間，地方又小又不容易發現，日本人這麽久了都不知道。嘿，可我有鑰匙！”
這鑰匙是爸爸小學時候給她的，有時候爸爸忙著工作，沒工夫管她，她就窩在爸爸值班的宿舍寫一會作業。
她這些天來，跑到近代朝鮮玩，晚上就偷溜回來，窩在這間值班宿舍，一直窩到天明，那時候，日本憲兵，近代朝鮮，一切煙消雲散，外界的現代汽車鳴笛聲，城市蘇醒聲入耳，她就伸個懶腰，笑嘻嘻地推門出去，回到現代的首爾。
她們順利地循著路進了宿舍，這時候，金紫英才總算鬆了一口氣，捂著肚子，跌坐在那張宿舍的小床上，臉色更蒼白了一點。
崔智賢見此慌慌張張地翻箱倒櫃：“我記得我昨天在這放了瓶礦泉水，還有燒了半壺電熱水壺，倒在保溫杯裏，水應該還溫著，哦對，我還藏了蛋糕和巧克力.……”她絮絮叨叨地翻找著自己每次過來玩，都會特意存好的零食和幹淨的水——近代朝鮮平民喝的水渾濁得令崔智賢不敢恭維。
她忙著照顧比自己小一兩歲的紫英，卻沒有看見，每當金紫英的肚子一陣陣抽搐疼痛而臉色發白時，她自己的鵝蛋臉與全身的身形，就如即將失去信號一般，閃爍一刻，宛如幻影。
但是金紫英看見了。
她在疼痛間猛然睜大了眼，出口想喊，下一刻，卻見崔智賢的身影重新凝實，而肚子內傳出的疼痛舒緩下來。
這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恍若幻覺。金紫英怔了怔，以為自己大概是看錯了眼。
等熱水喝下肚，渾身都舒服了許多，金紫英摸著那完全不同於她那肮髒褥子硬榻的彈簧床，蓬鬆鵝毛被子，不敢置信她已經逃出來了，而且置身在一處現代文明的產物之中，坐在智賢向她描述了無數遍，“電影、電視劇”裏也看了許多遍的現代床褥上。
她含淚打量四周，看見了造型奇異的木櫃子，看見了木櫃子上擺著一個電視劇裏的“鬧鍾”，還擺著幾本書。
“那是我的作業本。”崔智賢注意到紫英的目光，吐吐舌頭，“我假日溜過來玩，也不能忘記補習作業哦。”
金紫英眉目疏淡，下巴尖尖的臉蛋怔怔地望著那作業本，聽見崔智賢一邊叼著塊十分甜蜜的“巧克力”，一邊苦惱地抱怨：“唉，現代最招人討厭的就是寫不完的作業！爸爸媽媽還要押著我去補習班！吶，也不知道紫英你將來能不能忍耐這些沒完沒了的試卷作業和補習班！”
“啊，紫英，你怎麽哭了？是不是又疼了？”
從小失去母親，被父親拋棄，輾轉流落，年紀小小就以良民身份當了婢女，在十三歲被老爺拉到床上肆虐的少女金紫英，望著那捧女子——何況是平民女子從來沒有資格觸碰的，寫著文字，叫做“作業”的紙張。又低頭看著膝蓋上被崔智賢放著的“巧克力”。
過了片刻，她用袖角擦去眼淚，笑著搖搖頭：“不，智賢，我很好。從來沒有這樣好過。”
宿舍上方有一小通風口，她們可以通過這塊通風口，看到科技館大廳內的情景。而光與風，也可以通過它交換室內的空氣。
它的位置不高，跪坐在床上，以崔智賢的身高，恰好可以將目光平行對上，觀察大廳內的情景——這個設計是為了方便員工值班時，偶爾查看大廳內的動靜，防止一些流浪漢闖進來破壞三D投影設備，或者破壞展品——雖然絕大多數科技館的展品說不上太值錢。
崔智賢興致勃勃地拉著金紫英透過那一小方通風口，看著金碧輝煌的大廳內的展品。
她說：“等天一亮，我就帶著你正大光明地區參觀哦。”
光透過通風口，照在崔智賢稚嫩秀氣的臉蛋上，照得她眉目光明。
她得意洋洋地指點給金紫英看：“紫英，你看，那叫火柴。這個，這個是更進一步的打火機，這是一輛現代的汽車……還有這個，這邊是軍工的，你看到沒有，那是一顆手榴.彈.……那邊的是早期的石油.……這些危險品都是投影，假的。但是一台一九六零年的老機器是真貨，我爸就負責時不時給它上潤滑油，你看，這房間的床下，我爸還存了一罐潤滑油。不過消防老說我爸放的太多，有火災的危險，不安全.……就是會起火的意思，你懂不？潤滑油也是一種油……”
這些都是3D投影的，崔智賢興致勃勃地學著父親那樣，不停給金紫英講解，說個不停，也似在安慰兩人的緊張情緒。、
金紫英安靜地聽著，目光時不時地順著崔智賢的指點，掃過房間、通風口外的展廳等。
在一次目光掃過房間時，金紫英忽然看見了一張極為逼真，宛如真人的男子“畫像”。不，用智賢她們那的話來說，那叫照片。
小房間內光線昏暗，通風的小窗口照進來的光線不足以照亮整個房間。
但僅僅是這一眼，仍舊叫金紫英心口忽然一滯。
“智賢.……那.……是誰？”
崔智賢還沉浸在解說展品當中，小嘴叭叭個不停，沒有注意到金紫英話語裏的顫音，隨口答道：“那是我爸爸。”
爸爸……？
崔智賢的思路就順著這句話，轉到了自己家人身上，她從小手受著父母疼愛，小女孩心性，帶著一些抱怨，一些炫耀道：“哼，對，那就是我那臭爸爸，他可能吹了，不過是個科技館的小職員，讀了點書，就整天吹噓自己祖上是什麽兩班，當誰不知道？要是祖上是兩班，爺爺和曾爺爺怎麽還是那麽窮困？不過，倒是我在世的曾爺爺，在我小時候說過幾句，說我爸爸長得像他的曾祖父，應該是返祖。聽說曾爺爺的曾爺爺祖上，好像確實有當時位高權重的兩班血緣哦！聽說就是這附近的！不過曾爺爺也跟我說，祖上沒有我爸爸吹噓的那麽厲害，隻是個庶子啦。”
金紫英看著那張照片裏的臉，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忽然輕聲問崔智賢：“智賢，你知道，我服侍的兩班老爺姓什麽嗎？”
“嗯？”崔智賢還在興高采烈地數落著父親，談著家人，沒有聽清她說什麽，聞言愣了愣：“你說什麽？”
“.……沒什麽。”金紫英垂下眼簾，笑了笑：“智賢吶，很無聊，我想看‘電視劇’了。”
“哦，哦。”崔智賢回過神，連忙掏出MP4，笑道：“你要看哪部？”
金紫英說：“就那部‘穿越吧小女’。”
自從兩人認識後，金紫英看了不少崔智賢提供的現代電視劇，不過，金紫英明顯更偏好一點這些同時有古代和現代背景，講穿越時空的電視劇。
她告訴崔智賢說，看這些電視劇有親切感，覺得仿佛在映射她們倆的相識。
但是金紫英很少這麽點名道姓地指定其中一部。
崔智賢沒有多想，打開了MP4。很快，心思單純的她沉浸入跌宕起伏的劇情去了。
而金紫英坐在一邊，怔怔地看著電視劇中，改變了古代男主人公命運後，在他的時間裏因為不存在了，而即將消失的女主角。
她不懂現代的一切，也沒有智賢懂的多。可是隔著百年時光，應該懂得更多的現代“電視劇”裏都是這樣說的，那麽，到底有沒有道理呢？
紫英將視線慢慢移到好友那的臉上，想起方才恍如幻覺的一瞬間。
“？紫英，你冷嗎？”崔智賢發現身邊的金紫英顫抖起來，不解地握住她發顫的手，“你披上被子嗎？”
“嗯……”金紫英勉強地應了一聲，目光卻一寸寸地在崔智賢的麵容上梭巡，似乎在尋找著什麽蛛絲馬跡。
崔智賢被她看得不自在：“怎麽了？”
金紫英露出一段不安、柔和混雜著震驚的複雜神態，微微搖了搖頭，卻沒有再說話。
看完MP4，時間已經很不早了，半夜。兩人始終沒有聽到科技館內有別的動靜，也徹底放下心來。
在外麵躲避追捕，奔跑了一夜，都累得不行了，迷迷糊糊擠在一起睡著了。
崔智賢打了個哈欠，這一夜逃跑裏她是主力，早就累壞了，一沾上床，倒頭就哈欠連天，眼皮都睜不開了。
睡前，還特意強撐精神，安撫神態始終有些不安的金紫英：“紫英，快睡吧，已經半夜多了，等到淩晨，隻要第一縷陽光照下來，天一亮，我們從這裏走出去，就成功逃離時代了！”
便再也撐不住了。倒在那睡沉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耳邊傳來一陣陣的響動，似乎有人驚惶地在喊來了，快走，快走。
不過，她實在太累了，睡得正沉，正沉眠之際，那人推了又推，她勉強醒了半分，眼皮子卻怎麽都睜不開：
“我好累……爸，媽，讓我再睡會.……”迷迷糊糊以為是在家裏的床上，崔智賢昏沉地蒙著頭，嘟囔。
那推她的力道漸漸輕了。
崔智賢即將再次睡去前，卻聽到耳邊一個女聲忽然問：
“智賢，你的時代，你生活得幸福嗎？”
“還好啦……雖然補習班有點討厭……呼……”
崔智賢本來是有的討厭現代壓力很大的學習生活，但這段時間在近代朝鮮看到的平民的生活後，她內心其實早就轉變了想法。
此刻半夢半醒間，嘴裏打著哈欠，自然而然說出了真實想法：“應該.……算幸福.……我要睡了，別喊我……”
那女聲喃喃：“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
“日本老爺，我們是崔老爺的家人，正搜捕逃奴。搜了一夜，沒有找到逃奴，隻有這沒找過了.……您看？”一位家丁陪著笑臉，在科技館前問日本憲兵，雙手捧著賄賂。
日本憲兵長收下財物，想起這位姓崔的是一向與日本為善，朝鮮位高權重的高官，又想起主官特意吩咐的，在日韓合並之前，不可得罪朝鮮高層的囑咐，眼睛一轉，沒好氣道：“看在崔大人的麵子上，從後門進去，我們帶著你找一圈，但別碰裏麵的任何展品，否則別怪我們不給麵子！”
“是、是！”
崔家奴仆拿著木棍繩索之類的東西，小心地跟在日本兵之後進了科技館。
卻忽然聽到那邊的憲兵喊了一聲：“喂，你是哪裏來的，在這附近幹嘛？那個女的，叫你站住沒聽到嗎？”
遠遠地，崔家人果然看到了一道穿著赤古裏，頂著已婚發髻的少女影子。
他們麵露一喜，連忙喝道：“快，追！”
*
天還是黑的。
沒有一絲光。
冷風霜露，寒涼。
金紫英在夜色中奔跑，拚命地，跌跌撞撞地奔逃。
不顧刺在臉上身上的寒風，不顧已然似燃燒的肺腑。
寒夜中，她的發髻上凝滿露水，衣物被柵欄、雜物勾破；她有一些夜盲的雙眼早已看不清前路，手腳上布滿磕碰出來的細碎傷痕。
她卻全然不顧，似無法在無光之夜落腳的淒惶鳥兒，一意前飛。
但身後的罵聲、喊聲、腳步聲依舊越來越近。
隻是，這一回，再沒有另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對她伸出手，帶她脫離苦海。
最終，她被崔家人堵在了一處沒有路途的巷子裏。
崔家人一步步逼上前去的時候，金紫英知道前路已斷，便帶著滿身狼狽，一身風塵霜露，安靜地靠著牆壁站著，望著天空，一動不動。
繩索棍棒即將臨身的那一刻，站在舊時代黑夜裏的的小少女，忽然露出了欣然的笑意：
天亮了。
淩晨，第一縷的陽光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她站滿灰塵，發絲黏在額頭的狼狽麵容，疏淡眉目上。
這個不幸的小少女，站在一片黑暗裏，完全忘記了跟前的時代，忘卻了眼前猙獰的虎狼，她的眼睛隻望著那一縷陽光，如此虔誠：“真好啊。太好了。”
智賢，你不用生活在我的時代，太好了。
*
崔智賢聽見汽車鳴笛聲，城市嘈雜聲的時候，一下子就醒了，她興奮地一躍而起，去摸身邊的位置：“紫英，快起來，我們逃離成功了！”
“紫英.……？”
崔智賢拉開門，瘋狂地衝了出去。
門外，科技館外沒有了日本憲兵，沒有了舊日朝鮮。
衝出科技館，陽光照了下來，略有些刺眼。它照著高樓大廈，鋼鐵車流，照著都市裏的一切。
而她的身畔，本應照著不屬於這個時代者的那一縷陽光，卻輕輕地，飄落在了塵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