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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0 章

  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施夷變瘦也變黑了, 他們終於來到了天山, 看見漫天大雪。


  風雪茫茫, 不見塵寰。


  大風呼呼地吹,除了風的咆哮,還能聽到順著雪花飄來的奇異音樂。


  在雪地裏跋涉的施夷情不自禁地側耳駐足。


  天地間的雪花隨著樂聲越下越大。


  竟有一刻, 似每一朵雪花都是一個音符,有高遠的存在,以天地為琴, 以雪花為音, 吹奏起宏大樂章。


  “這是什麽?”


  老鳳落在施夷肩上,輕盈得如一片羽毛。它時而張開翅膀, 以火焰般的熱力溫暖著施夷, 答道:


  “這是仙樂。傳說中,是從白玉京飄到天山上的。看來我們已經快接近山巔了。”


  施夷不懂樂曲。但懂人的心曲。


  她一邊艱難地頂風冒雪而行,一邊聽到漫天而下的雪花,似乎在唱著奏樂人極為複雜矛盾的心緒。


  很清淨, 清淨像泉水叮咚淙淙流水;又很壯闊, 壯闊又像怒濤拍岸。


  極是人間富貴, 珍珠斷線散落玉盤;又極是世外閑雲, 山花一瓣瓣在林中舒開。


  這就是仙樂嗎?


  但聽起來,仙人也有猶疑之心。


  他們如冰雪世界裏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黑點, 一點點挪動著, 慢慢接近從來沒有人跡的山巔。


  風雪如奏如吟, 樂聲越來越清晰。


  隱隱已經能聽到有縹緲男聲和著漫天大雪,在天地之外拍節漫唱些什麽時,他們真正到達了山巔。


  雪停了。


  老鳳一聲清啼,自施夷肩頭振翅高飛,飛起的光華驅散了雪霧。


  施夷便清楚地看到,天與地之間,竟然懸了一條大河在眾生頭頂!


  河水是黃色的,積澱了千百年厚重的曆史塵埃,濤濤滾滾,勢天馬群奔、同驚雷霹靂,自天際而來,經過天山山巔,騰空直向滄海盡頭。


  那樂聲回蕩在黃河之上,老鳳、施夷、包括後麵悄然尾隨的資深者們,這一刻,都聽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男聲,半是吟哦半是詠唱,聲響混同黃河水聲,大意在感慨著路途艱難。


  資深者們被這壯闊的一幕所驚,不由在兩人身後同樣駐足。


  中國的資深者們卻則不約而同地想:這、這是黃河啊.……隻不過是出現在文本中,由文本演化出來的、真正自天上而來的“黃河”。


  老鳳道:“這就是天河。我們可以在此下河,溯流而上,直達天外的白玉京。”


  施夷也看呆了,河水咆哮飛濺,濺到她腳邊,她到底是凡人,不由畏懼地稍稍退後一步:“可、可是怎麽渡河呢?”


  河水濤濤,自天而垂,直上霄雲。


  鳳雖有奇力,卻年紀已邁。而她更是肉身凡胎。


  眼前無舟楫,無渡人。麵對這懸天之河,怎樣渡過?


  老鳳笑了:“天河不是尋常河流,凡間的普通船隻,即使到此,也會沉落。有船也無用。”


  “如果人人都能渡河,白玉京也不會隻是一個傳說了。”


  “那、那怎麽辦?”


  老鳳平靜地梳理了一下自己那因為蒼老而褪色,卻依舊帶著華彩的羽毛,它最後愛惜地看了一眼它們,歎道:“天河隻能以身為舟。能渡天河者,要麽單純至極,心如赤子,在凡間而不染汙濁。要麽心有所求,此誌不渝。”


  “施夷,你如果所求甚堅,那麽,必定河水不溺,能以肉身作舟。”


  “你所求,夠堅定嗎?”


  “如果不能,我留一根尾羽毛給你,可以保護你不受饑寒。你在這裏等我回來。否則貿然登河,必定會直接沉到河底,然後從河上摔下人間,粉骨碎身。”


  施夷沉默了好一會。


  老鳳沒有催她。


  施夷還年輕,終究隻是凡人。


  但是施夷卻最終抬起了桃花麵,清純的麵龐上,那一霎的光彩掩蓋了她的皮囊:

  “我要跟著您渡河。無論如何,我都想以人的形象活著。”


  “好、好、好!”老鳳已經略帶一些渾濁的眼,欣慰地看著她,“我們渡河!”


  他們從山巔下了河。


  河水漫過腳背的一霎,施夷就覺得針紮一般的痛苦從全身襲來,一寸寸曆史的塵埃,從黃色的河水裏凝聚,化作泥殼爬上她的腳背,把她往河底拽去。


  施夷漸漸沉入河中。


  泥殼與河水一起漫過了她的胸口,逐漸沒過了她的口鼻、窒息的苦痛沒頂而來。


  這一刻,施夷眼前卻一遍遍的閃過自己的生平:


  她家境寒微、身世不幸。樣子也生得這樣不足。


  偏又倔強,不甘下賤,也不甘欺辱更弱的弱者。隻一味頑固地靠自己的雙手,掙紮著活在人世的邊緣。


  誰都不喜歡她。


  人人把她當做妖怪驅逐。


  又豈止是因為她的容貌醜陋呢?

  父親曾歎息說:施夷兒啊,你心靈手巧,可以為那富貴人家屈膝為奴而過活。


  施夷卻倔強地搖了搖頭。


  母親曾淚光連連:施夷兒啊,你雖醜陋,卻可以攀附那威嚇群小的霸主而存身。


  施夷卻沉默著搖了搖頭。


  記憶中的父親、母親便一起歎息:施夷兒啊,你有今日,全因你之倔強不甘於命運啊。前塵已定,凡人無力。你為什麽非要改變呢?


  河水濤濤,嘲笑這個即將被淹沒的女子是癡心妄想。


  是我錯了嗎?

  恍惚之間,施夷想起了那從不曾傷害任何人,隻因跛了腿便被百般欺辱的小童。


  她想起了那些日夜針織,卻反而無衣禦寒,春夏耕織,卻反而饑寒度日的鄉人。


  她想起了那些不耕不作、欺男霸女、橫行鄉裏,卻反而高高在上的富貴霸主。


  如果甘於命運,那小童、鄉人難道就該這樣慘淒?


  如果甘於命運,那惡人難道就該富貴榮華?


  不!父親、母親,施夷兒沒有錯!


  我不願屈膝為奴。我不願依附強橫。我要渡過天河改頭換麵,都沒有錯!


  為什麽行惡如他們,堂皇在人間,從無過錯如我,卻避人眼光,要被當做妖怪?

  我隻是想作為人活著!

  我隻是想要一個公平!

  施夷咬定牙關,心中一念,河水中無數暗流便似對準她衝來,拽著她下沉的泥殼被衝的從她身上徹底散去,但河水如削,竟在衝走泥殼的同時,將施夷的肌膚、血肉也一片片衝刷走。


  不遠處的所有人都看到,施夷似乎絲毫沒有疼痛之感,眨眼就被衝刷成了一具白骨。


  隨即,那些舊的、沉重的肌膚血肉,化作了塵埃,散在了黃河水中。


  而新的肌理又重新一寸寸自白骨上長出。


  完好無損的施夷且被河水托出,如淩波女神。


  施夷低頭一看,驚奇地發現自己衣物絲毫無損,身體倍覺輕盈,竟然在河水上禦波而行。


  那那原本墜她入底的天河水,卻反而變做了托著她的力量。


  她抬頭尋覓,卻見河水上浮著一隻雪亮的新鳳。


  老鳳身上的羽毛也一樣掉了許多,又重新長了出來,煥然一新。眸子也清亮得如圖赤色的寶石。


  它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也輕鬆了許多,此刻,正含笑望著被河水托起的施夷,溫言道:“走吧,施夷,我們溯流而上,去往白玉京。”


  施夷回頭望了一眼那河水中被向遠處衝去的、她舊肌理化作的塵埃:“鳳,那些是什麽?”


  “那些是將被曆史衝刷走的塵埃。”


  “那我是什麽?”


  “你是最終自塵埃裏走出的施夷。”


  “如果我沒有掙脫塵埃呢?”


  “那你就將化作泥人,一直墜到天河最底下,摔下人間。”


  波濤之上,鳳凰高飛,施夷女淩波而去。


  天山上,安琪拉微微合眸,向眾人點頭肯定:“他們內在還是本人,隻是情緒情感亮堂輕快了很多。這條天河沒有替換本人。”


  “我們也渡河。隻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必須慎重選擇渡河的人選。選一部分人渡河,其他人留守。本次采取自願原則,認為自己可以渡河者,出列。”


  王勇的視線掃了一圈眾人,但看到剛剛施夷身上那悚然一幕的大部分資深者,都微微不適地低垂了目光,避開了他的視線。


  他們都聽到了老鳳的話。


  隻有在某方麵有所執念的人,才有可能響應文本世界某些方麵的共振,成為資深者。


  但他們雖然有所執念,卻到底都還是血肉之軀。


  不是每個人都敢說自己能夠像施夷和老鳳那樣在生死麵前,仍然所求甚堅,決不放棄。


  見此王勇的眸子微微一沉,正欲開口,卻聽一旁臂挽紅綾的少女向前走了一步:

  “我去,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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