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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7 章

  “李白”從心髒裏取出了一把鑰匙, 身形消散。


  現實。


  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所有人都想起了自稱土地意誌的“仙人”, 在消失前回答王勇的話。


  在王勇問起進入內核層的鑰匙時, 祂勉力將手指心。


  “隻是,這‘心’到底是指什麽呢……”美國文參團的托馬斯·康納喃喃。


  在場的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沉默。


  *

  大門咯吱開啟,世界水波一蕩。光芒從門後照出,什麽都看不清。


  王勇在四維眼鏡的公共頻道說:注意能量波動,我們即將進入內核層!

  文本世界內混沌而奇異的抽象派世界散去,他們微微眯眼,待眼睛適應了光明,卻看到眾人正站在茶室之內。


  透過茶室的窗戶向外看去, 清晨的光柔和,繁華的街道上中文招牌林立, 綠化道旁,沿街的花店裏,芙蓉花盛開。隻是一切景象都略為老舊。


  眾人的視線掃過茶室牆壁上的日曆:這裏竟是十幾年前的中國成都。


  而眼前有兩個蒲團, 一個茶幾, 上麵擺著一整套的茶具。茶具旁,還擺放著筆墨紙硯。


  年輕了十幾歲, 正在盛年的盧武, 正襟危坐地跪坐在其中一個蒲團上, 而對麵的蒲團上坐著一個中山裝的中國男子, 正為盧武倒茶。


  隻是那中國男子麵目模糊, 身上還散發著白光, 仿佛是極久遠記憶的虛影,不大真切。


  盧武接過茶,連聲道謝。對麵的中國男子卻開口了——連聲音也像是被什麽幹擾了一樣,帶著雜音,隻能聽清楚內容,卻難辨音色:“小盧,你要什麽字帖?我現寫一副給你。”


  盧武麵露驚喜,連忙坐直了身子:“聽說這裏是李白的故鄉,我最喜歡李太白,尤其是他的,您如果不介意,能否為我寫一副?”


  中國男子頓了頓:“為什麽偏偏是李白和?”


  盧武搔了搔後腦勺,不好意思又爽朗地笑道:“我以前無意讀到將進酒這首漢詩,就覺得神往!在那樣糟糕的時候,仍是那樣地豪邁樂觀,不服輸!”


  仿佛看不到他們就在身邊,盧武向中國男子講述了自己的青年時代。


  盧武出身貧寒農家,少年時並不得誌。


  盡管用功,卻因貧寒,隻能半工半讀,吃盡苦頭。他回到家鄉,下定決心要通過司法考試,成為韓國的上等人,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


  甚至無處遮風避雨的他,隻能自己動手,蓋了一間破破爛爛的茅屋,一邊在茅屋裏日夜苦讀,一邊四處打工。


  但是改變命運哪有這麽容易?


  參加法考進入法界的基本都是富家貴家子弟。沒有那些人家家世背景,沒有脫產可能的盧武,一連考了六次,都沒能考上。


  甚至於他新娶的妻,也陪著他,一起在這間小小的茅屋裏冬生瘡、夏熬暑,渡過了青年夫妻的苦悶年華。


  “那是一個茅屋的夏夜。


  天上的星星很亮,因為那時候韓國沒有什麽工業,人人精窮。


  遠處城市裏的燈火寥寥幾點。


  我的妻抱著我新出生的孩子,不停地為他驅趕蚊蟲。她自己卻被叮咬得渾身是包。


  唯一可以熏走蚊子的一把艾草,被她放在了我腳下。


  我蹲在茅屋裏,點著油燈,揉著眼睛,仍然勉力背著司法條文。


  可是太悶了呐。


  太悶了呐。


  我望著遠處那比星星還遙遠的‘燈火’,一時幾乎讀不下去。


  這個國家終於向我這樣的人也開始開放機會了。


  我有很多很多的想法。


  可是,六次了,六次了。


  妻哄睡了孩子,問我:你怎麽啦?

  我一向開朗,即使是最苦的時候,也能與她談笑,把這可愛的姑娘哄笑。但這時候,我卻幾乎說不出一個字。


  我該怎樣向她說呢?你陪我在這樣的苦日子裏耗盡青春歲月,為了我的所謂夢想。


  倘若第七次,第八次.……甚至……仍是這樣呢?

  沉默不語,我隻能答道:“我想出去走走。”


  走到茅屋外,夏夜送來蟬聲,送來帶著熱意的風。城鎮裏那電力造就的燈光,仍如縹緲的星。


  比我頭頂的星星更遙遠。


  我低下頭,發現自己還攜著那本我背了又背,耽擱了我一年又一年,幾乎翻爛了邊的書籍,心裏一陣惡氣上來,幾乎要把它砸在地上。


  有什麽用?


  有什麽用!


  我不比那些整天油頭粉麵、嬉笑出入的公子哥們更用心嗎?

  所幸我在將它砸到地上前,隱約看到了法考書籍背後,我自己抄錄下的一首小詩。


  聽說什麽“獨立協會”們的著作大多是宣揚抵抗歐美的,並且是用漢文寫的。


  因此,大韓民國成立後,漢字的使用在韓國明麵廢除已經二十來年。


  隻是那些世代顯貴富庶的家族才繼續教著漢字,學著古文。


  我沒什麽漢學修養,也沒有什麽閑心去讀那些漢字詩詞。不比那些自小衣食無憂,文學詩詞樣樣精通,好風花雪月的舊族子弟。


  唯有這一首,在擦幹淨打工的泥濘,踏入書店,偶然翻閱時,我牢牢記住了。


  真是……真是豪氣呀!


  我趴在書店裏,讀得心馳神往。


  在老板來驅趕時,我讀完翻譯後的詩詞,用生疏的漢字,一筆筆將它抄錄了下來,就抄在我日日相對的司法考試書籍之後。


  我記得這首詩的每一個漢字,也熟悉每一句詩詞,我還特意為了這首詩,去詢問過那些精通漢學的考生,抽出過一點打工後疲憊的時間,了解詩的作者,看過他許多傳世的詩篇。


  為了在攻讀的閑暇養家糊口,我當過很多短工,雜役。也幹過建築工人。


  每一次塵埃滿麵,瑣碎雞毛如巨鎖壓在身上的時候,累極了,就坐在路邊,一邊默背法律條文,一邊啃著我早已冰冷的窩頭。


  看著那些將供富人居住的高樓,在我手下一點點被建起了。


  法律的條文也冷冰冰的,跟我手裏的窩窩頭一樣,被鋼筋水泥的風塵吹滿。


  唯有那點出人意料,天上來的浪漫豪情將我在人世的苦悶稍稍慰藉。


  為什麽,這位中國的詩人,一生遭遇過這樣多的挫折,一次,兩次……仍能如此樂觀地喊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呢?


  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他性格的底色卻總是這樣明麗幹淨,以至於他筆下連寫苦悶的詩,都這樣慷慨,都這樣豪情爛漫呢?

  我望著天上的夏夜星星,心裏頭一次沒有記掛俗世的條文,卻裝滿了我以往不屑一顧的公子哥們經常談論的“風花雪月”,裝滿了對一位異國詩人的好奇與不滿。


  是的。不滿。


  我那麽的不滿,生氣。


  為什麽,你的一生,不也是這樣充滿跌宕的嗎?甚至於,你都被兩次趕出了長安,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天真,這樣無謂的豪情?總是憧憬著拍動翅膀,飛在天與地?


  李太白,李太白,你做了半生豪情萬丈的夢,就不能實際一點嘛!


  去看看身邊的,安心在窸窸窣窣的生活裏,不要老是拿著那柄十步殺一人的鏽劍,提著酒中仙的破壺,唱著唱著《將進酒》的醉歌,做著“我才必有用”的白日夢!

  大約是我想的太久了,妻把睡著的孩兒放在了席子上,走出來,輕輕地搭著我肩膀,低聲喚:“怎麽了?站那麽久?外麵蚊蟲多,你進來。”


  我瞪著遠處城鎮中寥寥的飄渺燈光,像跟誰生悶氣一樣,脫口而出賭氣之語:“我不想考了!反正是那些權貴的遊樂場!”


  妻的手頓了頓。


  我自知失言。看著她蓬發憔悴臉盤,卻意氣上湧,握住她的手說:“我隻是不想你們這麽辛苦……我不去攀那些不可及的東西了,我去……去用現在的學曆,踏踏實實找一份像樣的活,起碼讓你和我兒活得像人.……”


  妻掩住了我的口,嗔怪:“你說什麽呢?”


  她溫柔為位我拂去了耳邊的蚊蟲,對我說:“如果是以前,隻有燭光的時代,貧民不能讀書,不能上進的時候,我們就是拚盡力氣,也沒有人樣的機會。可是,你看,那邊已經都亮起燈光了,燈光越來越多了,總有一盞是空的……你現在已經拿著書了,已經站在考場裏了。既然有了機會,那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走進那片燈光去……國家會越來越好的,你也會越來越好的,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就算.……”妻想了想,說:“就算這一次失敗了,可是,司法考試已經對我們這樣的人都開放了呀。既然開放了,大不了你再考第八次,第九次,第十次。就算是我們要五十歲,六十歲住上大房子,那也是成功了呀。”


  “別說氣話了。快點進屋吧,我為你再熏一些艾草。”


  我愣愣地看著妻走進了茅屋。


  我望著遠處的飄渺的燈光,又看了看天空上的星星。


  喉間的那口氣卻穩穩地落了下去。


  權貴的遊樂場,又怎麽樣?國家總不會一直被他們掌握。


  國家一定會越來越好的,燈光會越來越多的,總有我的一盞。


  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轉身走進了茅屋,坐回了油燈下。


  “那一刻,我忽地有些理解了李白的一生。”


  “李白一生起落跌宕,卻大部分時候都能保持那天真爛漫的豪情,正是因為他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是篤信的,或者說,對孕育出他的盛唐的信賴。他的樂觀,他的天真,他的豪情,是他的時代賦予的。”


  “他不怕一時失意,一時失敗,因為他篤信自己的大唐,是他這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時代。”


  “一個率直、天真的失意者,也可以大大方方活著、蓬勃向上的時代。”


  盧武講完了自己的經曆和想法,將筆往前推了一推,麵容洋溢著光彩,誠摯地再次懇求:“請您為我寫一幅‘將進酒’吧!我希望我與我的祖國也能是這樣的關係!”


  此時也正是韓國意氣最風發的時代。


  中國男子卻望著盧武那光彩洋溢的麵容,默然半晌,婉言拒絕:“此詩不詳。你換一首吧。”


  盧武怔了怔。


  中國男子卻將視線移開了,不知看向哪裏。


  盧武沒有看到,資深者卻清楚地看到,中國男子正看著盧武身邊。


  盛年的盧武身邊,正站著一個同樣正是盛年的李白。


  窗外不知道何時換成了長安景象。


  萬國衣冠坊間過,胡姬當壚賣酒忙。


  店鋪嚷嚷,行人熙熙。樓上演練著九重宮闕裏傳出的霓裳羽衣舞,樓下琵琶聲聲,唱著聖主與楊妃的宮廷趣事。


  歌舞聲混著街頭巷尾的小食香氣,商賈吆喝,引得佩劍文人打馬,銀甲將軍駐足。


  李白便凝望著這一切,久久凝望著。仿佛與這一切融為一體。


  忽然間,坊間的琵琶聲被一聲聲的鼓聲驚住了。


  那淒厲的、急促的、蒼涼的連綿鼙鼓聲,和著鐵騎踏地的急促點聲,如驚雷,像厲嚎,劃破了繁華畫卷。


  撕拉一聲,整副畫卷都被撕毀了。


  一直凝視著這一切的李白閉上眸,麵容開始急速衰老。


  一向爛漫天真的他,也有錐心之痛,竟潸然流下一行清淚。


  現實裏,中國文參團裏一片沉默。


  常教授歎了口氣:“其實,不止是李白,與李白同時代的詩人們,其實或多或少都有點李白的性格氣質。隻是李白是盛唐塑造的性格的集大成者。”


  有人說,李白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概因,李白是盛唐才能供養出來的才人,是它繁華氣質的集大成者。


  隻有繁華蓋世,蓬勃向上了許多年的時代,才能舉時代之氣質,供養出李太白這樣的人。


  李白這樣的人,是盛世的晴雨表。


  李白寫《將進酒》,是在天寶十年。他被逐七年,雖然失意苦悶,卻仍不失樂觀豪情。


  但,這首詩寫完僅三年後,安史之亂爆發了,唐王朝由盛轉衰。讓李白得以灑脫樂觀,喊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的盛唐,就此煙消雲散。


  李白,就隨著他篤信的大唐,一路遭遇不幸,無可挽回地衰落下去。


  最終,絕代才人,卻貧病交加,病死一隅。


  盛年的盧武卻毫無所覺窗外這風雲突變,隻問:“可是我隻想要這一首,您.……”


  中國男子收回視線,說:“如果你真的想要這一首詩,你十五年後再來,如果還想要,我就裝裱送給你。”


  “希望到那時候,你誌向不改。”


  盧武聽罷,哈哈大笑:“那就這麽說定了!您一定要寫好了等著我!”


  他話音剛落,景象飛速變化。


  眼前的盧武頭發一霎花白了大半,臉上爬起更多皺紋,他老了許多,氣質也沉靜許多,依舊跪坐在茶室之中。


  他對麵,也依舊坐著那麵目模糊不清的中國男子,聲音絲毫未改,也依舊叫他小盧:“小盧,你現在已經是鐵板釘釘,將是總統。十五年了,你還要這一首詩嗎?”


  盧武沉吟片刻,笑道:“我仍篤信我的國家能好起來,將來,人們依舊能‘天生我材必有用’。我相信我選擇的民主主義,能推動祖國民族統一,社會進步。將與您的國家選擇的共產主義,殊途同歸。”


  中國男子沉默了很久,望著他蒼老的麵容,似望著殉道者。低低一歎,再也沒有開口勸他,隻是將手邊的《將進酒》條幅推給了他:

  “倘若此去得成,與君他日共飲。”


  “倘若此去不成……也望君多保重、寬心腸,也待他日共飲。”


  年邁的盧武接過了書法條幅,緩緩轉身。


  正此時,王勇忽覺異常,他一摸戒指,卻驚愕地發現戒指裏的《將進酒》書法條幅不知何時不見了。


  而眼前,文本世界裏,“盧武”卻捧著那不知何時開始金光著的條幅,一步步走向他們。


  一步。茶室消失。他們站在長安街頭。


  一步,李白與他的身形漸漸重合。


  一步,長安扭曲,逐漸變成了青瓦台邊的韓國國旗。


  “盧武”最終捧著那書法條幅,走到了他們跟前,說:

  “他說,他不需要這些外力,他們不需要這些外力。他畢生篤信他的祖國,將會是一個人人活得像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國度。是失意者亦能安然活下去的國度。”


  *

  青瓦台的廢墟前,盧武的心髒緩緩發光,他便望著文本生物們的身體一陣徐晃,開始虛無起來,露出了一個與他老人外表不大相符的俏皮爛漫的笑容:


  “我知道你們為什麽要一直試圖勸服我的秘密。”


  “我確實希望祖國獨立,民族統一,社會進步。我也想過借著你們,借力打力。”


  “但是我篤信我的信念將會實現,我相信我的祖國,將會是一個人人活得像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國度。是失意者亦能東山再起的國度。”


  “我有信心,我相信我的祖國,我相信我的人民。所以,我不需要你們。”


  如那天夏夜望著天上的星星一樣的篤信。


  望著那星星,屢敗屢戰的盧武,鼓足了勇氣,參加了第七次參考,終於成功通過了司法考試,從此後,一躍而上,有了在韓國社會裏的立足之地。


  他曾有積累財富的機會,但一朝化龍的盧武,卻始終沒有忘懷他的出生,沒有忘懷他在底層時候看到的那些人。


  他辛苦耕作、一無所有的父母,他麵朝黃土背朝天,樸實誠懇的兄弟,他堪憐的妻,他那些饑寒交加的鄉親。


  那些在韓國社會的最底層,彎腰駝背,負荷著千鈞重擔,活得像牛像馬,唯獨不像人的苦難同胞。


  他不忘懷他們。


  他也永遠信任著他們。


  *

  “我是融合點,我是他的信念,是他們的信心。”


  “今日,以我之心,奉還中國之贈。”


  文本的“盧武”化作了一顆心,融入了那散發著金光的書法條幅之中,落在了王勇手中。


  《將進酒》核心文本仿佛活了過來,砰砰直跳起來,仿佛有一顆心髒在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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