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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7 章

  天空剛泛起魚肚白不久, 仍是昏的。近地卻浮著薄霧。


  蒙昧的天色中, 高樓雜錯的東方之珠隻剩了個灰撲撲的剪影——一個被老鼠啃得參差不齊的剪影。


  從城市眾多的角落, 噴湧出黑糊糊,密密麻麻的影子們來。


  他們大多頭戴安全帽, 口罩遮臉,一身黑衣, 手持雨傘、撬棍、棒球棍、扳手、彈弓等物。數人一組, 布置路障, 掛起訴求橫幅,拉起封鎖, 有組織盤踞住各大路口關隘,肆意打砸商店。


  一個黑衣人拉下半截口罩, 摁了摁鼻涕,露出半張十七八歲的臉。


  另一個人揮舞撬棍砸碎了商店玻璃,半截黑衣下還掖著繡著十字的醫用白大褂。


  地上丟滿了碎玻璃、鋼絲等垃圾,一片狼藉。


  趕著上班的行人低頭, 費時費力地繞向遠路小路, 避開這些被人盤踞的關隘路口。


  曾經徹夜繁華的現代化大街,門庭冷落。


  有些店鋪的玻璃門被砸碎了, 店內被洗劫一空,破門的黑衣人從中搬了大批的商品分給同伴。


  有些店鋪則鐵門拉下, 闔門閉戶, 門上貼著無限期歇業的布告。


  陳達和蕭金巧夫婦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的垃圾, 不敢隨意張望, 騎著自己的餡餅車往每日固定出售餡餅的地方趕。


  碰到三三兩兩蹲坐地上打牌、吃麵包的黑衣人擋了路,他們就換個方向,還要忙滿臉堆笑,用港式粵語對堵路的黑衣人講:“辛苦了,辛苦了。”


  如果黑衣人們眼饞他們熱氣騰騰的餡餅,伸手索要,他們也不敢不給,點頭哈腰地遞過去。


  這樣一路餡餅車趕到某大廈附近,到了目的地,車上桶裏的餡餅少了四分之一。


  陳達鬆一口氣,對蕭金巧炫耀道:“你看,幸好我提前備了一些昨天沒賣完的餡餅。”


  蕭金巧吊著眉說:“唉,佢哋呢些後生,想要給咱們港人爭權利,想法係好的嘛,但係也不能這樣堵路,拿餡餅不給錢啊。”


  她的心態和不少港小市民一樣,表麵沉默,其實心裏並不反對這些黑衣人針對“大陸”的訴求,隻反對黑衣人堵路妨礙了自己的生意。


  “少說幾句,少說幾句。”陳達嚇了一大跳,左右四顧。


  幸而時間還早,這大廈附近也不是黑衣人們主要的駐紮地,周圍無人。


  夫婦倆把餡餅車固定安置好,又熱氣裝餡餅的桶,弄好油鍋,排好麵粉、醬料、香菜等,等著大廈的上班族上班。


  蕭金巧一邊把豬肉切得碎碎的,和蔥花一起揉進麵團,下裹了一個餡餅,一邊向丈夫閑閑地話著家常:“曼靈很久冇來信了。”


  “久什麽?才不到一周嘛。曼靈讀書忙。佢可係倫敦大學嘅高材生。”陳達一提到女兒陳曼靈,常年沉默的臉上就顯出自豪來,警告妻子道:“你不要又給佢寄什麽土裏土氣的東西,不要隨意給曼靈亂打電話,會惹女兒唔高興的。”


  他們夫婦含辛茹苦,起早摸黑,總算攢下錢,把這個優秀的乖女兒送進了倫敦大學讀書。


  隻盼望著女兒陳曼靈好好讀書,出人頭地,以後在倫敦找到工作留下來,然後把他們也接到英國去享福。


  之前夫妻倆想念女兒,殷勤打電話,還給陳曼靈寄了土特產和自家烤製的餡餅,但陳曼靈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抱怨家裏打攪她學習,讓她在導師跟前丟臉。


  這嚇壞了夫妻倆,現在一個星期都不敢往女兒那打一次電話,問也隻敢問她缺不缺錢。


  聽丈夫提起這一茬,蕭金巧臉上掛不住,回嘴:“是媽非要給曼靈寄信,我、我這不想著,寄都寄了,順便再給曼靈寄點餡餅嘛。”


  一提到母親,陳達登時沉默下來:“媽年紀大了,身體也差,上周天剛剛才從醫院出來,腦子糊塗。”


  “可不是,”蕭金巧抱怨道:“媽不肯治病,堅持要出院也就算了,在家療養還省點錢。但都病成這樣了,前兩天還跑出家去,在街上亂跑,結果最後被當時在街上和後生們對峙的警察發現,給送了回家來,吹了冷風,病情更嚴重了。你說她這是圖什麽?”


  “老年人有點老年癡呆很正常,哪有這麽多為什麽。”


  “可我看她跑到街上去給我們添麻煩的時候,腦子還挺清醒。”


  陳達的聲音略略提高了一截:“好了,你有完沒完。媽都這樣了,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我就說!”看他還敢把嗓門扯起來,蕭金巧把撈餡餅的勺子重重一放,也高了聲音:“我嫁給你幾十年,年輕的時候,你媽自己做的糊塗事,自己幹不了正經工作隻能賣餡餅也就算了,還連累我們也找不到正經工作,跟著她賣餡餅!好不容易曼靈出息了,她也老了,結果她現在老了還要給我們添麻煩!我說她兩句怎麽了?”


  這番話戳到了陳達的痛處,他無法反駁妻子,因為他也對此耿耿於懷,隻是礙於那是他親生母親,不好得道:“餡餅要焦了,撈餡餅吧。”


  夫妻兩個心裏都憋著氣的時候,陳達的手機鈴聲響了。


  他擦了擦油,點開手機一看來電——是他委托照看一下他母親的鄰居,心裏頓時閃過不詳的預感。


  果然,鄰居的聲音有點慌張:“老陳啊,我給陳阿姨送飯,結果發現你家門開著,陳阿姨人不見了……”


  母親又跑出去了!陳達的臉黑了下來:“你等等,我馬上就回去!”


  就對妻子道:“收攤,今天不賣了。媽又跑出去了。”


  夫妻倆隻得匆匆收攤,往家裏趕。


  那個芝麻點大,才四十平不到,住了四口人的家,門大開著,隻有鄰居在等他們:“老陳,我剛剛已經在附近找了一圈,沒看到阿姨。”


  陳達的臉黑得像鍋蓋,蕭金巧道:“壞了,她是不是又往街上去了?唉,現在這麽亂,她一個老太婆跑出去幹什麽.……”


  “找!”陳達從牙縫裏擠出來,“往街上找!老韓,不麻煩你了,我們自己去找。”


  清晨帶著寒意的霧似乎更濃了一些,夫婦倆匆匆地往街上去尋走失的老人,他們找了幾條街,終於在被砸得一片糊塗的某段街道找到了老人。


  這段街上,黑衣人剛剛離去,玻璃灑了一地,狼藉的馬路,推倒的路障,以及地上一堆尚餘火星的黑灰,濃重的焦臭,隔著霧氣,焦煙遠遠地傳了幾個街道。


  陳達的母親,陳翠蘭老人正抱著個東西,坐在街旁某家商店的台階上休息,眼神呆呆地看著這一片狼藉。


  “媽!”陳達夫婦連忙上前,責怪道:“您堅持要出院,又不在家好好休息,怎麽跑這裏來了?”


  陳翠蘭茫然地看著他們不斷開合,唾沫橫飛的嘴。


  她七十六歲了,剛剛從醫院出院。十分憔悴瘦弱,佝僂著背,頭發花白。此時,花白的頭發沾著煙灰、焦炭。臉也被熏灰了小半。手指是黑的,還有燙傷。原本幹淨的病號服東一道痕,西一道跡。


  而披在身上的新外套,則被她用來裹了什麽撿來的東西。


  陳翠蘭把這東西用外套裹了,緊緊抱在懷裏,隻露出個焦黑的一角。


  蕭金巧拽了幾下,居然楞是沒有拽動。氣道:“媽,這是我們給你買的過年新衣服,你拿來裹什麽髒東西了?”


  “不、不髒,不是髒東西.……”陳翠蘭聽到兒媳說這樣的話,忽然生了氣,努力要掙開她的手:“你們不許碰……你們髒……”


  顛三倒四的。媽確實有點老年癡呆了。陳達想。他溫聲勸道:“媽,別鬧了。要不然我們還是送你回醫院去……咱們不省這點看病錢.……”


  “不去.……”陳翠蘭固執道:“他們也……髒。”


  “您不想去醫院,那我們回家好不好?”


  “回家.……回家……”陳翠蘭念著這個詞,緩緩地點了點頭:“好……回家……”


  她抱著懷裏的東西,搖搖晃晃地從台階上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往外走去。


  “媽,你走錯了。我們家不是在那個方向。”陳達連忙過去扶她,把她轉了個方向。


  “回家.……家在那邊……那邊……”陳翠蘭卻堅持要往西北邊走:“我沒記錯.……”


  蕭金巧無語道:“媽,我們家在東邊,你往西北邊走幹嘛?往西北走是海邊。還說沒記錯。”


  但是無論他們帶多少次,陳翠蘭念著回家,就仍往西北邊走:“我沒記錯.……爸爸帶我來.……從西北邊來.……”


  陳達聞言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外公是大陸浙江人,媽五、六歲上,帶著她來的港島。他們陳家現在都還有同宗的留在浙江。大陸上,浙江按地理方位,在香港的西北邊。


  但也不是媽這麽胡鬧的理由。


  他們正在勸說老人時,霧漸漸濃了。


  霧中傳來一聲長長的吟嘯之聲。


  風雲攪動。


  陳達動了動耳朵:“這是什麽聲音?是什麽東西在吟嘯?”


  但是,吟嘯聲隨即淡去,在耳邊重新響起的是咕嚕嚕的海水上漲聲。


  噗通,噗通。


  腳下的大地開始晃動。


  同一時間。


  “喂——”守在街頭的一個黑衣人撓了撓耳朵:“這霧是不是更大了?而且霧裏是不是有什麽怪嘯的聲音?”


  他的同伴說:“是有點。我好像還聽到了海水拍打的聲音。媽的,起這麽一大早布置路障,都把哥倆累出幻聽了。等發錢的來了,找她多要點美元。”


  大廈上,正站在落地窗前俯視著這片土地的某個金發外國女人,正精明地盤算著什麽,卻看到遠處,海岸線在一點點變高,海水在飛速地上漲。


  但受過專業特工訓練的她最短的時間內迅速判斷出事情的真相,不由瞳孔一縮:不!這不是海水在飛速上漲!是!是港島在急速下沉!

  所有這一刻醒著,看到了外界的港人,抬起眼,都極度震驚地看到了天空變成了略帶虛幻的藍色,而且那藍色還在流動——那已經不是天空,而是海水的顏色。


  發生了.……什麽.……事.……事.……

  他們躍動的思維沒來得及想下一個字,就全都凝固在了冰冷的海波之下。


  咕嚕嚕,冰冷而虛幻的海水湧了上來。


  *

  會議室。


  郝主任眼睛裏甚至還帶著熬夜的血絲,滿臉胡渣,身上還穿著實驗室內的白大褂,顯然匆匆趕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


  會議室正中,是一副按比例縮小,但仍十分巨大的三維立體中國地圖投影。


  張玉到的時候,郝主任甚至來不及打招呼,隻說:“過來看。”


  他點開中國沿海位置,那一塊立刻放大。衛星實時傳回了附近的圖片。


  在傳回來的圖片中,從高空看去,中國的沿海幾個島嶼,全都……消失了。變成了一片海藍色。


  連張玉也不禁露出些許震驚之色。


  其他資深者更是人人神色凝重,不敢置信,有人喃喃:“一夜之間,這就……全淹沒了……這可是.……”


  可是百萬千萬的人命啊!


  郝主任道:“不,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淹沒。這是我們剛剛緊急從廣東特安廳調動的港澳台特殊安全專員,從海上近距離航拍回來的照片。”


  他手指一抹,三維投影開始旋轉變化,變成了高清照片。


  他點住圖片裏港島部分,點擊放大:“以港島為例。”


  放大了,所有人都微微咦了一聲。


  和曆史上其他被衝擊,淹沒的城市不一樣。


  此刻圖片裏的港島,雖然沉在海波之下,卻完好無損——各種意義上的完好無損。


  建築沒有任何損壞,汽車、街道邊的樹,都還清晰可見。


  換班的警察們交接盾牌的動作靜止在“遞”與“拿”。


  在街頭盤踞鬧事的黑衣人們連手裏的撬棍都尚未放下,凝在半空。


  陸陸續續去上班的路人嘴裏咬著的熱騰騰煎餅,煎餅上嫋嫋上升的白氣猶能看見。


  這一切都被分毫不動地被凝固在了海水裏。


  與其說是被淹沒了,不如說城市裏所有人都像被定格的靜態模型,沉沒、定格在了藍色海水果凍裏,覆上了一層幽藍,亟需解凍。


  而彎島與澳門的情況一模一樣。


  郝主任肅容道:“這不是真正的實質海水淹沒,而是文本世界擴散了,文本世界的虛幻海水重疊在港島上,把這幾個島嶼一起拖進了文本層。”


  “EC-01擴散的速度太快了。形式嚴峻。如果我們再不行動,接下來文本繼續擴散的話,恐怕不但這幾個島嶼真的再難以浮出水麵,我國沿海都可能變成一片水鄉澤國,後果不堪設想。”


  “我們沒有時間了。EC-01計劃,立刻開始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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