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4 章
黑龍江xx電視台由南方X報資助的《時政百分百》開播了。
這是一個以大膽開麥、切中熱點為賣點的直播節目, 該電視台的心肝寶貝。
本期的節目主題是探討最近的“混合改革”持續引發的爭議。
主任人正在采訪三位在網絡上頗有名氣的公共知識分子。
主持人舉起話筒:“最近不少領域的知名大企業都正在混合改革, 有的網友斥之為‘新公私合營’, 也有的網友拍手稱快。您們對此怎麽看呢?”
第一位本姓汪的經濟學家道:“要看混合改革往哪裏改。如果是把公有製企業私有化, 那自然是好事,可以讓市場提升這些僵化企業的效率。如果是反過來,要公家控製私家,那就是‘新公私合營’, 是搞計劃經濟,是走老路, 死路。”
第二位知名互聯網企業家歎了一口氣:“政府部門、事業單位、國企這些地方效率低下,人浮於事:隻要不犯大錯不裁員,給員工按最高額度交足五險一金, 大部分地方給足雙休, 朝九晚五, 還搞內部食堂、內部幼兒園。企業辦社會是犯罪,消磨了年輕人在社會上奮鬥的動力。不九九六的年輕人,那叫年輕人嗎?”
第三位知名傷痕文學作家,不愧是作協領導, 用簡潔明了的一句話概括了自己的觀點。她仰天高呼:“他們是極左!他們是極左!”
經過三位公共知識分子的精彩發言,輪到主持人總結發言,準備不著痕跡地捧起話題, 吹一波三位大師。
主持人剛剛舉起話筒, 忽然話筒發出刺啦啦的巨大噪音, 似乎□□擾了鏈接。
明明是全封閉的現場, 卻無端刮起了一股風,掀起了觀眾們的頭發。
下一刻,無形的風消弭。場上毫無異狀。
主持人調整了一下話筒,話筒的噪音平息下去了。
被電視台精心從美國某野雞大學挑選出來的民主香甜空氣主持人露出一個八顆牙齒的精英微笑,開麥:“三位說的對……癟犢子玩意兒,對個屁!漢奸!資本家!反動文人!擱這磕磣全國人民呢!”
在美國多年,主持人的東北鄉音依舊十分標準,“癟犢子玩意兒”五個字加兒化音,字正腔圓。
電視機前的觀眾們傻了。
誰知三位大師風度翩翩,竟然唾麵自幹。
祖上姓汪的經濟學家豁然站起,握住主持人的手,感動道:“您說的對啊!我懺悔,我要看齊中央精神,不忘共產主義理想!”
說著,他毅然掏出昨晚某些家族的某些路線的人塞給他的美元支票,刷刷刷扯過現場案幾上的一張紙:“這是據我所知和美國暗中勾結,收過不正當錢財的經濟學界同行名單。”
白手起家,隻靠過億點點時代巨浪的互聯網企業家眼角含淚。訴說家史:“我想跟人民群眾談談我的家史。我父親是XX院的領導,級別是XXX級,二十歲那年,我父親給了我一條門路,以及一百萬人民幣的第一桶金……世上沒有什麽白手起家,有的隻是時代巨浪和你不知道的前浪……”
唯有知名傷痕文學作家淡定依舊,保持著一句定乾坤的風範,振臂高呼:“我們是極右!我們是極右!中華民國萬歲!”
*
白雪茫茫,最新款播種機停在一塊標識牌旁:吉林省白頭山公社草藥基地。
公社書記領著長春第一生物研究所的副所長進了大棚。
一進大棚頓時溫暖如春。
一望無際的大棚,溝壑齊整,水利翻修嶄新。大棚下是大片長勢喜人的草藥。大棚裏陸續有藥農正在除蟲,檢查草藥生長。動作專業,神態認真。
副所長看得連連點頭,問了一下每畝草藥的售價,更是心動不已。興致勃勃地問書記:“高書記,不是說幾座山地已經被製藥公司包圓了?現在地是收回來了?”
高書記笑了:“瞧你問的,早收回了了。實驗室待太久,很久沒有關注時政新聞了吧?各地農村都在撤鄉、鎮並大社,重建三級體係,我們這是最早一批啊。”
以前這裏是白頭山鄉、大平鎮,改製以後才改回的白頭山公社、大平公社。
副所長在所裏是研究的主力,常年埋頭實驗室,聞言恍然:“噢,我想起來了,前兩年說帶頭按手印,負責任,要求撤鄉改社,重建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體係,就是你們這?報紙上還誇你們是‘新時代的小崗村’呢。”
高書記臉上流露不大高興的神態:“拉倒吧。我們這裏大家都勤勤懇懇。可不興全村懶了幾十年被其他公社救濟,然後投機按個手印,倒打一鈀說其他公社懶,還累死了好心領導這一套。”
副所長被他頂得有些訕訕,連忙轉移話題:“那現在地是都要回來了?”
“要回來了。改製回以後,地什麽的也都要回來了。”高書記道:“那個製藥公司心黑,到我們這跑馬圈地,還把草藥工人的錢壓得低,賣給你們呢,就要高價。現在我們幾個社聯合起來,我們白頭山公社經營草藥,下轄的各生產隊栽種不同類別的草藥。隔壁的大平公社則負責草藥後續炮製,還有右邊的二平公社.……因為是集體所有,利潤我們扣掉成本,也就按勞分給大家了。這樣一來,草藥工人、藥農賺得多了,你們那的草藥價格應該也降了吧?”
副所長點頭道:“我們這兩年收藥的價確實便宜了,藥材質量也好了。比那製藥公司強不知道多少。我瞅著,用官話說,你們這是產業集群啊,你們幾個社等於聯合成了一個大集體所有製公司,不同的社、大生產隊,各有分工。”
高書記笑道:“你們搞科研的腦子靈嘛,可不就是這麽一回事?現在我們社的年輕人大多回來了,本地的失業率也基本不存在了,大多數本地的新房子也拔地而起。哼,同樣是按手印,我們不比按手印分地的某村改開之後淪為貧困窪地的強?”
性情直爽的高書記一直以來對報紙上拿他們白頭山公社的事跡比小崗村而感到十分不滿,轉移話題也沒忘懟上一嘴。
兩人邊走邊聊,時不時停下查看草藥的長勢,和草藥工人交談幾句。
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動了大棚裏的草藥。
工人奇怪地抬了抬眼:“咦,是大棚沒封好嗎?可是這風也不冷啊。”
高書記的電話響了。他接起電話:“喂?滿薩鎮?”神色變得高興起來:“好,行行行,太好了。我馬上就過去!”
跟副所長說:“薩滿鎮是附近少數的不肯改製,還繼續搞原來包產到戶的的死硬鎮,剛剛聽說忽然改了口風,不知道為什麽答應了改製!市裏叫我立刻去幫忙指導過程,把這個事敲定下來。我下午實在是不能陪同了,會安排公社幹部陪你繼續參觀,你們公司跟我們幾個社簽長期合約的事可以推遲到明天嗎?”
“薩滿鎮?就是那個非常適合生產一類珍稀草藥的鎮?”副所長自然沒問題:“大好事啊!您先忙,您先忙。”
高書記招手叫來一位幹部,向副所長致歉,然後繼續夾著電話走遠了。
風吹過電話,滋滋地,電話那頭似乎還有點奇異的歌聲從擴音器傳了出來。
副所長側耳一聽,愣是聽到了“社會主義一定勝利!一定勝利!”的歌聲。
*
遼寧。
某高精機械製造公司。
無形的風吹啊吹,吹過滿場車間,穿牆破壁。
剛從車間出來,五十多歲的老板滿臉頹廢地蹲在地上正在抽煙,用餘光看著正在和公司商務部門交談的一個老外。
油頭粉麵的西裝男子站在他旁邊,遞根煙過去,笑嘻嘻的:“怎麽樣老叔,你公司資金鏈快中斷了吧?工資發不出了了吧?要不要受一回侄子的幫?”
“唉,老叔,你說你圖啥呢,咱們這技術落後了人家幾十年,你這都是停在幾十年的技術。人家買你公司,還給你本公司的股權,那都是好心。隻不過人家的條件是以後不許再自己搞了,但是他們會賣機器給你啊。”
“再說了,就算你搞出來,那又怎麽樣?人家的技術比我們先進,比我們成熟,成本比我們低,市場早給占完了。你搞出來也沒什麽利潤,還欠了一屁股的研發債。”西裝男勸老板:“市場上除了你們公司還在堅持搞這個,其他公司要麽倒了,要麽也被買了,或者轉行了……老叔,你得想想嬸和堂妹。堂妹還要讀研,嬸身體不好。”
說著,西裝男擠眉弄眼:“而且人家公司還說會給你本公司股權,那一大筆錢,還能幫你全家在美國定居。”
老板的煙一根接一根的抽。定了定心,正要開口,忽然一陣奇異的風從虛空蕩來,竟然穿牆破壁,從厚實的牆壁和暖氣片穿了進來。
被這股風一吹,煙圈倒回,嗆得他咳嗽幾聲,仿佛從鼻腔辣到大腦,但是人也瞬間清醒了不少。
滿腔的話忽然堵了回去。老板喃喃:“可是,中國還沒有這個技術.……
老板又猶豫了起來。無論他們怎麽說,他隻有一句話:“可是,中國還沒有這個技術.……”
老外聞言皺眉,用英語問西裝男:“Mr楊,你向我們保證你叔叔會答應,現在跟你保證的不一樣。”
一陣風從不知哪裏吹來,竟然吹得西裝男渾身一哆嗦:“不不不,當初也是我叔自己跟我說想賣的,一定有哪裏出了問題……您再等等,我、我再勸勸他……”
西裝男壓住脾氣,繼續勸他叔叔楊老板:“老叔,這可是我們已經說好的。中國沒有就沒有嘛,那是市場決定的,是全球大分工。人家美國出技術,我們出錢就好了……”
“那就別搞市場決定一切那一套。”一個聲音忽然從門外響起,打斷了西裝男的話。
門口走進來個人,老板連忙把煙掐滅,叫道:“劉局長好。”
來人是分管他們這一片的劉副局長。
老板在跑公司事宜的時候和他打過不少交道。
“老楊,我今天又來找你了。還是那件事。”劉副局長接到老楊想賣公司的消息,匆匆趕來,餘光一掃那群外國人,卻神態不變,笑意盈盈:“你不會嫌我煩吧?”
楊老板想了想,態度卻和往常的婉拒大不一樣。他起身招待劉副局長:“劉局長,到我辦公室去談。”竟然把西裝男和幾個老外當場撇下了,在那麵麵相覷。西裝男一邊擦汗一邊跟他的主子們解釋:“別擔心,別擔心,我叔叔雖然一時可能信不過我們,但他一直以來也信不過政府的……已經拒絕了好幾次了.……”
話音未落,西裝男聽到一陣大笑——是他老叔的笑聲。他心裏登時咯噔一下。
果然,楊老板跟劉副局長一起走出來。楊老板豪爽地拍著胸膛:“黨說的我全都答應,隻要還讓我幹這行,我連股份也不要!”
劉副局長則拍拍楊老板的肩膀:“你說不要就能不要?那不成,按規矩來。對了,老楊,過兩天我們來交接。你先把消息通知下去,整理一下過去的資料。”
說著,劉副局長心裏長長鬆一口氣:最難搞定的老楊也搞定了,而且超額完成!咦,奇怪了,這一次怎麽這麽順利?
劉副局長一走,西裝男連忙湊過去問老楊:“老叔,咱們的‘生意’還談不?”
“談……談個屁!”昔日愛重這個在外留學回來的“讀書人侄子”的老楊,猛地一腳踹在侄子的屁股上:“你帶著那幫洋鬼子從這裏給我滾出去!立刻!”
西裝男頓覺不妙,叫一聲:“叔,我可是你親侄子,我不會害你!那個劉局長是個外人.……”
“親侄子?”老楊冷笑道:“我看是二鬼子。”
說著再也不容許他們多待一刻,立刻叫了保安把他們一夥人掃地出門。
西裝男扒著大門還在喊:“叔,不能信啊!是國家要搶你的廠啊!”
技術員、工人們已經停了機器,聽到響動走出來,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老員工已經有了猜測,嗡嗡地議論起來。
高級技術員問道:“老板,我們是……被混改了?您不是一直不肯答應混改嗎?”
老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不!沒有混改!以後別叫我老板了。我給大家都賺了編製。以後咱們企業隸屬於遼寧省所有,將和其他所有倒閉的同行一起重組為一個企業。以後大家安心搞研發,搞生產,一時沒有成果不要緊,以後我們的首要目的不是保利潤了,我們專心把技術抓出來就好。”
眾人傻了——這都跳過混改,一步到位了?以前他們勸了多少回老板都不肯,這是轉性了?
但老楊哼著歌,愉快地背著手出去了。
他們還聽到老楊正哼著歌,那是飽受河殤荼毒的老楊往日最不喜歡的一首歌: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
啪,啪,啪。
半截黑尾巴在冰河裏搖擺,打得大江碎冰帶雪地搖晃。晃著犄角,瞪著金黃的瞳孔,粗豪的嗓子伴隨著龍吟回蕩在東北三省上方,如巨型音響,隆隆: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反動派被打倒,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逃跑了!”
“社會主義江山人民保
人民江山坐得牢
反動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社會主義一定勝利!一定勝利!”
老李五音不全,卻唱得如癡如醉。歌聲伴隨著寒風飄向整個東北。
絕大部分人似乎都沒有聽到這歌聲,沒有抬頭,沒有反應,沒有去尋找歌聲的來源。
但絕大部分人又似乎確實“聽到”了這歌聲,用大腦直接“聽到”,深深地聽進了去。
一直到特安部一行人站在它跟前,老李感應到某股氣息,才停下歌聲,遲緩地低下龍首,看向站在它跟前,渺小如螻蟻的特安局一行人。準確來說,是看向郝主任身旁站著的白衣青年:“霍先生,你們咋來俺這疙瘩了,要吃黑龍江裏的魚不?醃酸菜可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