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6 章
房間沒有開燈, 牆角蜷縮著一個少女。
她穿著一身病號服，把頭埋在自己的胳膊裏，一動不動。
從寬大的病號服裏露出的手臂伶仃得幾乎隻剩了一把骨頭。
春香打開燈, 看到一盤飯菜放在一邊的桌子上，湯膩油，菜蔫蔫，飯已經冷徹了。
“你這樣下去，遲早又進醫療室打營養液。”春香蹲在她跟前：“多來幾次, 再年輕的身體也熬不住。”
她耐心地等了很久, 才聽到少女動了動已經發白發幹的嘴唇, 嘶啞的聲音弱不可聞：“.……我不想吃飯。”
“求求你們.……讓我回到首爾……我要找爸爸媽媽.……”
“各大城市早已淪陷。首爾是最先淪陷的。你爸爸媽媽就算還活著，也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智賢從胳膊裏露出了眸子, 她的眼睛是如此的空洞, 眼淚已經流幹了，靈魂也似消散, 隻餘下去空蕩蕩的軀殼：“那就讓我.……陪爸爸媽媽.……陪大家，一起，當怪物……”
“我想回家.……”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身子一歪，春香驚得叫起來：“快, 智賢又暈過去了！快找醫生過來！”
基地裏一陣匆忙動靜，看到向某個房間趕去的醫護，一個工作人員露出嘿然之意, 麵帶不屑：“又是那個小丫頭。她害了多少人，我們好心救她，她倒還有臉鬧東鬧西。”
另一個工作人員歎道：“.……不要這麽說吧。當時她也不知道‘真相’會把被攝錄者變成怪物啊。我們不能苛求一個十五歲的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
有人被激怒了：“隻有她十五歲？我在鏡頭下變成了稻穀的孩子也才十二歲, 剛小學畢業！”
聽著基地裏的爭吵, 春香望著被送上擔架去搶救的崔智賢, 喝止了那些聲音：“都停下吧！你們難道忘了？基地裏的很多普通人也是崔智賢救回來的？”
聽到這句話，工作人員們雖然不滿，但是慢慢也都冷靜了下來。
他們是在城市裏搜救未異變者時發現的崔智賢一行人。
那時候，樸銀珠已經不見了。
據崔智賢說，樸銀珠把攝像機轉讓給了她，自己卻撲入了怪物群，選擇和父母一起變成了怪物。
而崔智賢衣衫破舊，瘦得可憐，她拿著一台真相攝像機的母體，身後跟著一大群雖然精神狀況不佳，卻都好好活著的老弱婦孺。
少女在顛沛流離的這些日子裏，利用“真相”母體的拒絕怪物的能力，盡了自己最大的能力，保護了所有遇到的老弱婦孺，帶著他們尋找食物和還沒有淪陷的地方。
她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還努力地高舉攝像機，趨趕靠近他們的怪物，善意地向出現的資深者們招手：“哎，快過來！你們站在那會吸引怪物的，站到我們這裏來，怪物不敢靠近我們的。”
認出她就是製造了最大的“真相”擴散案之一的崔智賢時，資深者們的心情十分複雜。
春香把崔智賢和她帶著的老弱婦孺們一起帶到了基地安置。
大部分被救下來的普通人都患了很嚴重的厭食症，無法吃下任何主糧。
因為他們大都親眼看到過自己的親朋好友變成稻穀人，噴射血肉變成的穀粒，直到地上隻剩一堆幹癟穀殼和一堆空衣服的樣子。
而本來一直強撐著的崔智賢，在得知“真相”才是把人變成怪物的源頭後，瞬間垮了，她心如死灰，再無求生意誌，開始了比任何人都強烈的厭食反應，並且屢屢有自殺的舉動。
春香安排了資深者看住她，崔智賢多次自殺不成後，又哀求春香放她回去找爸爸媽媽和樸銀珠。
無論春香怎麽寬慰她，她都始終不能原諒自己。
而當被崔智賢幫助的人們得知了“真相”的作用後，也開始瘋狂地攻擊、辱罵崔智賢，以往的感激全都變成了痛恨。
但他們罵著罵著，看到曾救過自己的小少女那淚流滿麵的麵孔，那瘦得脫了形的麵孔，聽到她喃喃呼喚著父母的聲音，最終停了下來，跟著她一起流淚——所有活著的人，都有親人永遠地化作了怪物。
想到基地裏彌散著的絕望氛圍，這該死的……該死的.……春香咬著牙，也想罵一句什麽，卻茫然地望著天，不知道到底該罵誰。
罵那製造“真相”的存在？
罵崔智賢這些當初滿懷好意擴散‘真相’的人？
還是罵該死的老天爺？
誰來救救她的國家，救救沉淪苦海，化作稻穀們的國民……誰都好啊……
望著被送進了急救室的崔智賢，一向剛烈的春香隻感到了深深的挫敗無力。
在他們驅逐《將進酒》文本的時候，那些文本生物如此篤定地說：盧武，你們隻是暫時贏了。
是不是，它們早就料到了今日之韓國？
春香不知道在急救室外呆呆地站了多久，久到一個音調有些奇怪，一聽就知道是通過翻譯魔芋傳遞的聲音：“春香小姐？您為什麽站在這裏？現在不是晚餐時間嗎？”
春香抬起頭，天色已經徹底黯了，中國資深者們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去往食堂，正好經過急救室附近，看到春香臉色頹敗，神態呆滯地站在那，就叫了她一聲。
這時，手術室的燈綠了，大門大開，一個瘦得脫相的女孩躺在車上被推了出來。
“咦？”陳薇一眼瞄見——雖然瘦得有些脫相，但這個女孩的長相非常有特色，極具朝鮮民族特色的古典美，陳薇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崔智賢？她怎麽會在這裏？”
“崔智賢？”聽到陳薇叫的名字，王勇幾人的眼神也都投了過來。
他們都對《將進酒》文本中身化黃金台的崔智賢印象非常深刻，一下也認出來了。
陶術問：“她這是怎麽了？看起來像是極度營養不良啊。”
“你們認識她？哦……”春香想起來了，崔智賢在《將進酒》當中的某個時間線，曾是強大到接近特質者的資深者“黃金台”啊。中國人應該就是在那時候認識她的。
春香道：“她就是因為絕食而營養不良。”
“絕食？發生什麽了？”
春香苦笑：“您們還記得我國曾發給你們的資料吧？其中一起大型‘真相’傳播案裏的那個女明星崔智賢，就是她。”
中國資深者也都想起來了。因為崔智賢這個名字在韓國非常普遍，他們當時還以為是同名同姓。
沒想到居然就是他們知道的這個崔智賢。
想起韓國給的資料上寫的，光是這這一起傳播案，就讓韓國全國的“真相”擴散情況加劇了百分之二十，中國人也不禁歎息。
陳薇問：“她知道‘真相’的真正作用嗎？”
“傳播時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所以就是你們看到的這樣。”
所以才絕食自殺麽.……中國資深者們明白了她的未盡之意。
陳薇大大地歎了口氣：“這都叫什麽事啊.……我國有句話說，叫‘不知者不罪’。”
春香道：“我們特安部沒有追究的意思，她救下來的那些人……最後也原諒了她。這個孩子很善良，是她自己不肯原諒自己。”
她把韓國特安部的搜救人員在城市廢墟中發現崔智賢時的情景，以及被崔智賢所救者最後的選擇，都告訴了中國人。
中國資深者們聞言心情也複雜了一些。
崔智賢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被推回了房間休息。
春香這才鬆了一口氣：“啊，天色晚了。抱歉，不該耽誤貴客們的用餐時間。”春香作了個手勢：“我親自帶各位前去餐廳用餐吧。”
“晚餐後我們要開一個短會，關於如何取回文本殘片。”
簡單地用了一頓不算太豐盛但已經是目前基地最高規格的招待，中、韓兩國的資深者一起到會議室開會。
開會的主題是韓方定的，他們打開投影，顯示了一副3D版地圖。
這是首爾的地圖。
地圖上密密麻麻標著紅點。
有些塊頭比較大的紅點，周圍圍著一圈由粗到細的小紅點。
春香道：“這些就是首爾分布的怪物群。大紅點是高級怪物，目前我國出現的高級怪物隻有雞怪這一種。其餘的，中紅點是中級怪物，種類較多，比較奇詭。小紅點則是稻穀人密度。”
地圖上清晰地標著，首爾作為韓國人口最集中的首都，怪物密度也是最大的。
春香在青瓦台附近用筆圈了一圈：“雞怪當中的王族聚族而居在這裏。這也是整個首爾的怪物中心。”
可以看到，青瓦台附近的位置，大、中紅點的密度達到了完全覆蓋地圖的程度。
“就在這裏。”春香道：“的文本殘片，本來就保存於青瓦台。當時匆匆撤離的時候，我們沒來得及把它一切帶出來。”
“現在，它應該落在了怪物們手裏。我們需要貴國的幫助，幫我們把殘片帶出來。”
“等等.……”陶術仔細看了看地圖，忽然指著一處問：“這裏也分布了不少怪物？還是有神誌的雞怪？”
看清陶術手指的地方，韓國資深者們的臉色都變了，春香神色也凝重起來，歉疚地咬著牙點了點頭。
陶術倒吸一口冷氣：“那就麻煩了。”
“你們在打什麽啞謎？”中國其他資深者沒懂。
陶術就向其他中國資深者解釋：“這裏是首爾附近的一個軍事中心，據說遙控著韓國境內的大量如導彈之類的軍事力量。”
而現在在地圖上，這個位置也布滿了大量怪物，可以看到這個位置附近居民分布著僅次於青瓦台的雞怪數量和中型怪物。
看同伴們還沒有明白過來，陶術提醒了一句：“怪物中的雞怪，是有極高智商，具備人類時的神誌記憶的。它們是會操作現代科技產物的.……”
“嘶——”中國資深者們都反應過來了。
這不就意味著，韓國的主要現代軍事力量，掌握在怪物們手裏嗎……
這特麽跟一個國家的軍隊直接開戰有什麽區別啊！！
王勇看向春香。
春香滿懷歉疚地肯定了陶術的話：“這也是我們.……一直推進緩慢的另一個原因。”
“大部分我國資深者，雖有遠超普通人的能力，和一些特殊的能力，但畢竟……□□凡胎。我們一旦想大型活動，就會遭遇怪物掌握的火力打擊，根本無法深入首爾。”
王勇明白了：“我記得你們在申請援助時，點名了希望我過來。”
韓國向中國的求援信裏，首先懇求派過來的特質者就是王勇。
春香道：“王上校，我們不是故意隱瞞，隻是……”隻是怕情況太嚴峻，中國不肯派特質者來冒險……所以中國一口氣派了三位特質者過來，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為此感激涕零，無論中國人說什麽，做什麽，他們都願意忍耐。
“不用擔心。”王勇說：“我們是共和國的軍人，既然接了國家派下的援助任務，就會盡力完成任務。打算什麽時候出發？有什麽計劃？”
“兵貴神速，我們的情況已經耽誤不起了，每耽誤一天，就有更多的國民異化。我們打算明天就出發。這是我們的計劃……”
“好。我們會盡量配合。”王勇點頭，兩國資深者開始就明天的行動進行商議。
他們在商議的時候，張玉忽然往窗外看了兩眼。
“怎麽了小玉？窗外有什麽東西？難道是有什麽異常情況？是怪物嗎？”陳薇問。
張玉從那個虛弱纖瘦的影子上收回視線，搖了搖頭：“不是怪物。”
*
次日。中、韓兩國的資深者整裝待發，軍車整整齊齊地備下。
王勇一行人跟春香一起在最前麵的位置。
向著首爾的方向行駛了一段路後，春香忽然接到了基地的通訊：“喂？什麽？！”
春香聽完基地的報告大吃一驚，又氣又急：“胡鬧！你們一群資深者，怎麽連一個昨天剛動完手術的虛弱小女孩也看不住！”
“發生什麽事了？”王勇問道。
春香掛斷通訊，深呼吸一口氣：“智賢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我們要去首爾，昨晚一夜沒睡，今天一大早居然悄悄地混進了車隊。就在某一輛車的車倉裏躲著。”
“啊？”陳薇驚了：“她昨天下午剛從手術室出來，虛弱成那樣，這是怎麽做到的？”
陶術道：“當務之急是趕緊把她找出來。車倉裏悶，她身體虛弱，容易出事。找輛車送回去。”
張玉卻道：“來不及了。”
“啊？”
“確實來不及了。”王勇看了一眼天空，微微眯起眼：“它們來了。”
下一刻，劇烈的炮彈破空聲從他們上方炸起。
能瞬間炸毀半座城市的導彈朝著小小的車隊傾斜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