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0 章
施夷的樣貌褪去, 她徹底變回了崔智賢。
她捧著那顆即將完全與她融合的“星星”,無數既屬於她,又不屬於她的記憶一股腦湧入。
她什麽都想起來了。
從在基地得知真相開始, 她受到了過大的精神情感衝擊後, 就開始不斷做噩夢, 夢中的零碎片段令她屢屢驚醒, 卻不解其意。
更有神秘的衝動驅使著她爬上車倉, 一路跟到了青瓦台, 去尋找些什麽。
一直到此刻,崔智賢才恍然那些零碎的片段代表著什麽。
時空閉環。
《將進酒》。
每一條不同時間線裏的自己。
死去的恩人。
絕望的招賢台。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在某一條時間線裏的自己,會如此絕望地說出“你怎麽知道國人沒有做過選擇?國人做過選擇了。但我不認可”。
國人確實已經做出了選擇。
盧武之死、“真相”異變, 都是他們做出的選擇。
隻是無論是盧武還是土地意誌, 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們做出選擇之後,仍然選擇給了他們機會。以至於屍骨無存。
崔智賢低頭望著望著掌心的星星,很久很久之後, 才輕輕吐出一句:“為什麽啊。”
“為什麽啊,這樣的國家,為什麽這麽傻呢。你們一次又一次地給了這個國家選擇的機會, 換來的是什麽?為這樣的國家犧牲了自己,值得嗎?!這是雞怪、醜惡在人間竊據高位、美醜顛倒的虛偽的國家啊!!”
年少的崔智賢眼睛通紅,抬起頭來, 音調一聲聲提高了, 到最後, 幾乎是吼出來的。
極度的痛苦與悲傷之後, 升起的是熊熊燃燒的怒火。
她在問霍闕, 但她通紅的眼睛, 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卻透過霍闕,分明是在質問再也無法回應她的某些存在。
霍闕歎道:“智賢,世上的國家內大都有兩個國家:一個是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的地域的國家,一個是統治本國的統治者掌握下的暴力機器、政權的國家。”
“韓國確實是一個被殖民者、大資本、權貴、背叛者掌控的政權國家。
但無論是小盧還是更早之前埋骨地下的那些抗日誌士,他們為之而拚力挽救的,都是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的國家,他們的父母、親人、愛人所在的國家啊。”
崔智賢痛苦憤怒的情緒被逐漸澆滅了:“土地上大部分人的.……國家?”
“這兩個國家是不一樣的,但也有例外。當統治者與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重合時,政權為了大部分人的利益而存在時,這兩個國家就會重合,可以看作是一個。”
霍闕笑了笑:“如果你這麽不甘心的話,那麽,讓這兩個國家重合就好了。成為國民們的國家吧。”
“土地上大部分人的國家?國民們的國家?”崔智賢喃喃了幾遍,眼底淚珠打轉,麵上卻露出冷笑,:“難道做出這些愚蠢的選擇的,不是國民嗎?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做出這樣愚蠢、惡毒、盲目的選擇,無論是誰說什麽都愚蠢地相信,以至於葬送了恩人,也葬送了自己!這就是這片土地上大部分人的選擇。”
“可是,智賢,人民是會變的。”霍闕說,“我們中國曾有一位作家,在年輕時也曾批判過麻木冷漠愚蠢惡毒的‘國民性’。在他那個時代,甚至在更早之前的時代,也有很多人說過中國人已經無可救藥。的確,他們當時麻木、冷漠、愚蠢,但是那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把他們當牛馬,把他們當物品,把他們踩在腳底下的時代、環境當中。”
崔智賢怔住了,呆呆地看著白衣青年。
他笑著撫了撫智賢的頭發:“人民若作牛馬,便疲累至於麻木。人民若作物品,便僵硬至於冷漠。人民若作淤泥,便無知至於愚蠢。那麽,就叫他們不做牛馬,不做物件,不做淤泥,教他們做人,一代代地教。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百年之後,再來看做了人的他們,會做什麽選擇。”
“我最喜歡的一個孩子,他們說他是偉人,他卻隻認自己是教員。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教育人民。”
“智賢,人民作了一時錯誤的選擇,總不能讓他們作一世錯誤的選擇。要給他們以做人的際遇,做人的機會。小盧在世時,唯一的願望是希望他們活得像人。祂千裏迢迢來找我,也隻希望他們能夠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
一直在打轉的眼珠終於猛然流了出來,崔智賢啜泣起來,像一個委屈至極的孩子——她實際的年紀,確實也隻有十六、七歲:“.……我不懂!我不懂!”
“沒關係。”白衣青年說:“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去懂。”
他輕輕地把她的手心合攏,讓她握住的那顆星星完全消化在了她的軀殼裏:“無論你接不接受祂,祂都不會怪你。”
那股力量在崔智賢的體內徘徊,很溫和,似乎在等待著她的抉擇。
盧武和祂都做了自己的選擇。
韓國民眾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現在,輪到崔智賢做出自己的選擇了。
半晌,崔智賢擦掉眼淚:“北邊很壞嗎?”
白衣青年說:“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崔智賢說:“很多人都說中國很不好。”
白衣青年問:“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我還沒去過。”崔智賢眼睛還殘留著紅痕,露出一個笑容,卻因為哭得太久,笑出有損形象的鼻涕泡,連忙慌張地用衣袖摁了摁鼻子,聲音悶悶地說:“但你人很好。我很喜歡你。”
霍闕嗯了一聲。
“不過,我還是最喜歡自己的爸爸媽媽,最喜歡我家了。”
崔智賢擦幹淨了臉上的眼淚和鼻涕,終於又像那個漂亮的國民妹妹了,她說:“我不喜歡美國人,他們老是幹壞事撒謊。我以後要自己去北邊和中國看看。”
那股力量化作光芒透體而出,環繞著她,開始從內而外地改造她——她接受了這股土地意誌的力量。
“這一次,我還是當招賢台啦。”她說:“隻是,這一次不是那些異類生物來找我,是我主動的選擇哦。”
這一次,她不要他們化作文本生物而活,她希望他們能當人,就像恩人和祂的願望一樣,能在這片土地上堂堂正正活得像人。
就像他說的,都成長吧。改天地,變世界,看百年之後,他們的選擇會不會有變化。
隨著光芒,崔智賢的手中緩緩凝就一座微縮版的精致高台。
雖然迷你,但是細細看去,竟能看的台上有半座不知朝代的宮殿遺跡。畫柱已塌陷大半,野草生長摔落雕梁間。台身上還雕刻著中文篆體的“黃金台”三個字。
招賢台凝就的那一刻——整個《將進酒》文本殘片的力量全都一股腦地朝崔智賢湧來,天山,風雪,天河,白玉京,全都化作了純粹的能量,呼應著崔智賢的心願,匯入了台身。
這一次誕生的招賢台比過去的更強大——新的特質者誕生了。
殘片瞬間耗竭力量,再也支撐不住,文本世界化作無數色塊,空間開始崩塌。
張玉躍起,一手拉起霍闕,一手拉起崔智賢:“走!”
他們順著空間裂口撲出了殘片世界的刹那,原本安放在桌上的兩片《將進酒》殘片瞬間熊熊燃燒起來,化作了黑灰,風一吹悄然無蹤。
房間裏憑空多出了三個人。
“小玉!霍上校!”
“智賢!”
守在一旁的中、韓兩國的資深者看到這一幕,大吃一驚,連忙圍向他們:“發生什麽事了?”、“你們去哪了,跟殘片有關?”、“你們是不是進入殘片裏去了?”
“等等”王勇攔住其他人,麵露警惕地看向崔智賢:“崔智賢身上有些不對勁。”
他說出來後,春香怔了怔,也發現了一些不對勁——為什麽崔智賢身上會有奇異的能量波動?
霍闕道:“小崔,你剛取得招賢台,注意收斂身上的氣息。”
“哦、哦,”崔智賢連忙努力地收斂身上的氣息。她看起來跟進入文本前頹喪絕望的她不太不一樣了。
“招賢台?”中、韓兩國的資深者都被這個名詞震住了。
王勇道:“霍上校,小玉,到底發生什麽了?”
這是張玉全程所目睹的,她看了霍闕一眼,見他含笑默許,就把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眾人。
眾人聽罷反應不一。
中國滿臉驚異,韓國資深者不敢置信,春香更是大受震動:“居然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事都能夠解釋了。
崔智賢為了取信於他們,就召喚出了“招賢台”。
散發著文本能量,懸在她掌心的招賢台一現世,奇異的變化出現了——以崔智賢為中心,以青瓦台為中心,四麵八方都湧來無數嘈雜的心聲,衝刷著眾人的精神。
……
成熟……吃掉……
汪汪汪,血肉,血肉.……
咯咯咯,那些異族躲在青瓦台裏?
化作怪物們的韓國人的心聲,竟然陸續湧了過來,衝擊得精神稍弱的資深者麵目發白。
崔智賢舉起招賢台,將這些心聲輕易地吸收儲存。
至此,韓國人才基本相信了這件離奇的事。
有人跌坐在地,為同胞們的自作自受而放聲大哭,有人怔怔地發呆,滿麵淒涼。有人望著崔智賢手裏的招賢台,麵露希冀。
春香呆呆地站了不知道多久,終是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神態:“.……智賢,招賢台特質的基本能力是什麽?”
“招賢台能在較大範圍內匯聚民眾意誌,甄別賢士,分享情緒情感,凝聚一部分集體共識。”崔智賢感受了一下,回答道。
“啊,和原來的‘招賢台’召喚亡靈的本領不太一樣呢。”陳薇感慨。
“畢竟這一次情況不一樣,響應智賢的存在不一樣,智賢這一次的所求,也和當時不一樣。”陶術道:“都不一樣,形成的能力,雖然表麵上都叫招賢台,實質能力肯定也不一樣。”
霍闕道:“現在有小崔在,我就可以放開手腳完成祂的委托了。現在關鍵是把怪物變回人。”
王勇問:“您打算怎麽做?我們回國請總部派‘俠客’來韓國支援嗎?”
霍闕沉吟片刻:“可以。但怪物太多,這樣應付起來有些慢。”
“小崔,你先支棱開招賢台。”
崔智賢應聲,打開招賢台,開始匯聚附近怪物們的意誌。
霍闕便走到天下,身上的玉鎖散發靈光,他的身體漸漸變化。
隨後,一路上隻看到張玉、王勇兩位特質者大展神威,卻從沒看過霍闕出手的中、韓兩國資深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口:
雪白的鱗片熠熠生輝,陽光下,偶爾一折射金輝。如煙如霧的輕薄尾鰭,如最上好的紗一般柔軟順滑。
這是一尾美麗到超凡脫俗的奇異存在,隻在人間傳說裏出現。
祂搖曳著尾,飛向青天。
一聲長吟響徹天地,韓國境內所有的水流應聲而起,蒸騰而上。
天空雷霆匯聚,烏雲乍起,天地黑沉沉的,嘩啦啦,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雨打了下來。
白龍呼雲喚雨,自鱗片散發著淡淡的光輝,那些光輝裏掠過無數男女老少混合的聲音,這些聲音是欲滅貧窮的悲憫、溫柔;誓絕苦難的低沉、雄渾;將領前路的高亢、激昂。
鱗片上的光輝混入暴雨裏,攜著這些凡人的歌聲,也一起打向半島南部的山川河流,洗滌向滿城怪物。
強大的同性質力量驅散了怪物們身上扭曲的力量,它們站在雨中,在雨水衝刷裏,呆呆地站定不動。
稻穀人身上的穀子癟了,掉了下來,舒展懶腰,還複人身。平民們恢複了意識,彼此看了看,又哭又笑。
鬣狗們褪去身上的毛發,口鼻逐漸扁平,蛛女的巨大肚腹逐漸縮小。
白手套的精英們變回了人模樣,彼此一看,在附近民眾的嘲笑目光裏灰溜溜地跑了。
雞怪身上的羽毛褪去,他們回複人身時竟然是光著身子的,一個個被雨淋得狼狽不堪,在民眾痛恨的目光裏抱頭躲藏,生怕自己被揪起來暴打。
雨還在下,白龍消失在了雲間,滿城的怪物卻都回了人類。
韓國民眾茫然而喜悅地站在雨中,也被混在雨裏的那凡人歌聲不斷衝刷著、同化著思維,慢慢哼唱起了相同的歌曲……
霍闕身不沾雨,悄然落到了崔智賢身旁,道:“小崔,接下來看你的了。”
崔智賢點點頭,招賢台打開,民眾意誌被匯聚過來,匯聚的意誌才勉強在同化下維持住了自己的思考。韓國民眾這才反應過來,開始知道躲雨,停止了響應雨中的凡人之歌。
但韓國民眾身上的氣質卻終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顯示著同化的侵蝕並沒有完全停止。
看到崔智賢驅動招賢台,春香終於從這一幕裏回過神來,忽然走到中國資深者身邊,對著霍闕俯身竟欲要下拜。
霍闕阻止了她:“不必如此。”
春香低聲道:“您立身坦蕩,卻是我們小人之心,對您妄加揣測……”
她抬起頭,目光堅定:
“我起誓,從此後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永不與中國為敵,不做任何侵犯中國人民利益之事。”
其他韓國資深者站在她身後,沉默地表達了自己與春香同樣的立場。
春香謝完霍闕,目光轉向那些街頭亂奔的“雞怪”,目露寒光:“我還希望,您們能向貴國政府傳達我們的一個心願。”
這句話她是向王勇說的。
*
郝主任看完王勇的緊急報告,登時麵露古怪:“請我們派俠客去清理淨化韓國國內殘餘的、零散的、分散在各地的怪物?”
彭院長道:“這不是很正常嗎?你露出這種表情幹嘛。”
郝主任抽出這份報告下麵附的一張密信,撓撓頭:
“可是,韓國資深者還說,請求我國派出的大量俠客,是各個黨政軍各級部門的人都有,能‘順便’,教教他們怎麽建設一個新社會治理體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