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相思
那個時候的他,是當真對人間世已經不再存有一絲一毫的幻想。
即使是將他救回來的公主,也同樣是如此的。
隻是公主不屑於隱藏,也不屑於做那些虛偽的表象,她的言語是鋒利的,剜皮挖骨,毫不留情。
人間苦楚,生靈煉獄,又何苦叫他來走這一遭?
既然如此,他說與不說,又有何等差別?
沒有人會在乎他究竟能不能開口說話,也沒有人會在意他說話與不說話是否有什麽區別,甚至在失去了語言之後,醜惡的人心便會更加血淋淋地擺在他的麵前。
直到他的小月亮低下頭來落在他的身邊,與他說要總是在一塊兒。
她的言語溫和,目光眼底與口中話語皆是一等一的真誠。
即使知道他不能說話,晏昭昭也從未和旁人一樣嫌棄他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還是一日日地跟在他的身後轉圈圈,心心念念地叫著他哥哥。
她並不是她的妹妹,從來群芳園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
南明和頂著旁人的姓氏,用了旁人的身份,卻還要霸占旁人的妹妹麽?
他一日日地詰問自己,可人心哪裏是這樣理智的東西。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就算是自以為自己已經毫無人情的南明和也一樣。
即使南明和一開始並不想要理會晏昭昭,可時日長了,圍繞著他團團轉的晏昭昭終究是融化了他眼底的堅冰,融進了他的骨血,成了他最放不下割不了的朱砂痣。
即使她並非是他的胞妹,兩人甚至一絲血緣關係也沒有,可旁人並不知道,那他是不是也可以自私一回,貪戀這永不可得的溫暖?
於是這一貪戀,便到了好幾年後。
他貪戀這份溫暖,便再也不想回到從前,不想回到那樣陰溝裏尋食的痛苦日子,甚至想要忘記曾經的自己是什麽模樣,
壓迫著他經脈的血塊兒早就消散了,但是他仍舊不想開口,就好像他不再說話,過往的那些便都是虛妄,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南明和也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逃避雖然可恥卻當真不會叫人痛苦,他甚至自私地想,是不是能一輩子都這樣,守護著自己的小月亮,做一個與旁人沒有任何區別的普通人?
但虛妄的幻想總有一日是會破滅的。
那時候他匆匆忙忙從白馬寺回來,見小姑娘在他被打砸一空的院子裏頭崩潰大哭,心中更是亂的一塌糊塗。
後來晏昭昭又屢次遭人暗算,看上去平靜無波的群芳園之中也似乎並不是那樣安全。
幻想之中逃避的安樂鄉也並非是那樣安樂,那自己自以為的逃避是否也並不如自己幻想的那樣可以普普通通到永永遠遠?
也正是從這之後,他才逐漸意識到,即使是群芳園也一樣危機四伏,沒有什麽是亙古不變的。
那些在暗處環伺的群狼是,他亦是。
他以為他就這樣龜縮逃避著,閉上嘴能夠遠離那些人心較量,在群芳園裏頂著旁人的姓,和周圍尋常的世家子弟一樣學著尋常的知識,照料著旁人的妹妹,便能一輩子歲月靜好。
可這終究是一種虛假的自欺欺人罷了。
晏昭昭被人數度暗算,他才終於感覺自己心底最珍視的所在也並非他想的那樣就能夠好好保護。
龜縮無用,既是如此,南明和很快就做出了自己的決斷。
他接手了昔日自己不願意接手的東西,放下了自己那些無用的傲骨,拋去了逃避與軟弱,重新出鞘。
原本就是歸鞘利刃,即使塵封數年,再度出鞘之時,也一樣見血封喉。
這就是南明和為何欺騙了晏昭昭的原因。
有些事情實在難以啟齒,他又害怕這樣自私而偏執的念頭會嚇著晏昭昭,所以斟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言辭,這才將其中一部分算是溫和的內容告知晏昭昭。
晏昭昭雖並非真的為了真相而來,但她仍舊安靜地坐在原地,聽完了南明和說的所有話。
晏昭昭很意外自己聽到的內容。
坦白來說,她甚至並未想過原來這樣的二哥哥也會有疲倦厭世的時候,也並不知道二哥哥竟也會逃避龜縮——但她又旋即明白過來,這世上人人都是凡人,怎麽可能會沒有任何負麵情緒?
不說旁人,就說她晏昭昭自個兒,不也一樣消極逃避過嗎?
南明和說起自己的事情,語氣多有平靜,反倒是晏昭昭聽得為他難過不已。
她的手指已經無意識地纏在了南明和的大掌裏,大約是想要通過這樣的肢體接觸,令南明和覺得溫暖些許。
南明和回握住了晏昭昭的手。
晏昭昭忽而覺得指尖的觸感不對,低頭將南明和的手掌翻開一看,便瞧見他手指頭上極為新鮮的一道傷口。
盡管因為南明和特殊的體質,他的傷口愈合地很快,她指尖的傷口已經結痂脫落了,隻留下一道白痕,但晏昭昭還是能夠看出來這白痕並不淺。
“這是怎麽了?”
晏昭昭輕輕碰了一下這道白痕,動作小心翼翼。
“不小心磕著碰著了。”
南明和將那根受過傷的手指蜷縮了起來,並不在意。
晏昭昭下意識地覺得哪裏不對勁,她也不知怎麽了,忽然就福至心靈地站了起來,走到一邊南明和剛剛看圖的那張書案上,果然在書案的角落裏頭找到一個小盒子。
晏昭昭將那盒子打開了,便瞧見裏頭有些打磨地不甚平整的菩提子,有的已經鏤空了,有的還沒有,七七八八地堆疊在盒子裏頭,旁邊還有一小把的紅豆,與晏昭昭頭頂上玉簪的流蘇一模一樣。
晏昭昭俯下身去翻了一會兒,在一顆菩提子邊邊角角的角落裏看到一點已經變成褐色的痕跡,難不成就是幹了的血跡?
“哥哥給我做簪子弄傷手了?”
會在南明和桌案上擺著的都是重要之物,晏昭昭立即就那根簪子從發髻裏拔了下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真的不知道南明和這雙應該提筆執劍的手竟還會幫自己磨菩提子打流蘇——這樣珍貴的禮物,晏昭昭竟沒有好好地收藏起來,反而就這樣大剌剌地戴在頭上。
玉簪不比金簪銀簪,摔在地上便會粉身碎骨,晏昭昭還以為這簪子是南明和見了紅豆箋之後差人買來的,卻不想是他親手做的。
更何況從晏昭昭的信箋送出去到這根簪子送到了晏昭昭的手裏也不過才短短一日,難不成南明和是不眠不休用了一日才做出來的?
晏昭昭沒有想到一張紅豆箋會帶來這樣一長串的反應,她並不想要叫南明和這樣為了自己,還不小心傷著了手。
大約是見到晏昭昭顯而易見地垂頭喪氣了起來,南明和失笑,從她手裏將簪子輕輕地抽了出來,戴回了晏昭昭的頭上,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樣。這簪子我預備許久了,玉簪也是年前就收好的料子,原本想著做一套頭麵給你作生辰禮。
玲瓏骰子也是前些日子的念頭,原本是想給昭昭配個扇墜兒,閑來無事的時候做一做也好平心靜氣,被易大師瞧見了,說是骰子正好打個流蘇,配玉簪也巧妙,我便如此做了。
大約是我與你心有靈犀,你那張信箋送了過來,我還覺得驚訝,想不到昭昭竟會生這個念頭,於是正巧一同送了過來。
至於你瞧見的這個,那是混了朱砂的生漆濺上去了,並非血跡,我手上的上也是驗刀的時候不慎傷了自己,你莫自責。”
南明和也不知道晏昭昭這小腦袋裏竟會想的如此嚴重,雖說他知道順著晏昭昭的意思承認未必不能讓她多念著點自己,不過南明和向來不在乎這麽丁點兒,更不覺得依靠誤會和謊言來增加親昵有什麽必要。
晏昭昭卻也覺得心裏五味雜陳。
這世上除了父母和姨母,沒有人這樣心思細膩地給她準備過東西,更沒有什麽親手做的玩意兒,但在南明和這裏,她似乎收到了許許多多個第一次。
又酸又甜,像是在心裏同時打翻了醋缸子和蜜糖,攪和在一塊兒,令人忍不住去嚐,一邊覺得酸溜溜的,一邊又覺得甜絲絲的。
晏昭昭忽然就想起來這些日子自己一直在糾結不已的那些不可說的事情——她是如此,哥哥呢?
送玲瓏骰子,分明就是知道玲瓏骰子究竟是什麽意思。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這紅豆並非是那種用來吃的紅豆,而是一種形似紅豆卻堅硬圓潤的豆子,雅名相思子。
前朝貴族閨閣之間流行一種玩物,最初以象牙製成,將象牙鏤空了在裏頭鑲嵌相思子,精致好看。
後來流入民間,平民用不起象牙,便用了獸骨,故而稱作“入骨相思”。
雖說晏昭昭的這玲瓏骰子並非獸骨也並非象牙,而以質地更加清潤的菩提子所作,裏頭安著的卻正是一頭紅一頭黑的相思。
相思相思,君可知否?
二哥哥......也是那個意思?
晏昭昭先前還沒有仔細想,如今南明和就站在她的麵前,她想起這回事來,忽而覺得心跳如鼓。
她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