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陽春
此話不提。
大約是晏昭昭先前因為話本子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了,方才自己心裏期待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太過浪漫了,在晏昭昭看到自己被待到庖廚裏來的時候,人都快傻了。
南明和帶自己來小廚房作什麽呢?
晏昭昭瞪著圓溜溜的眼睛,臉上寫滿了疑惑。
她這個樣子極為可愛,南明和旋即就想明白了小姑娘心裏是怎麽想的,忍不住有些啼笑皆非,伸手去摸了摸晏昭昭的臉頰:“剛剛那小米粥做的糊了,應當是廚子沒有把握好火候,粥都糊了。”
南明和頓了一下,大約是怕晏昭昭會誤會,便又說道:“你也別怪我那廚子東西做的不好,原也是個燒大鍋飯的,沒有做過什麽精致的膳食,與從前群芳園裏頭的禦廚們自然是不能比的,你且多擔待些。”
“我無緣無故怪人家膳食做的不好吃麽?這樣晚了,又是這麽艱險的地方,有碗熱粥吃就不錯了,我可不是那等挑東挑西,非要山珍海味美食珍饈才能下咽的主兒。”
晏昭昭笑道。
她是真的不太介意自己究竟在吃什麽。
她本身就不是一個多麽重口腹之欲的人,而且上輩子陪著梁喑窮困潦倒甚至流落街頭的時候,她連生了蟲被人踩過兩腳的爛白菜都吃過,一碗糊了的小米粥可不算什麽難吃的東西。
南明和見晏昭昭確實神情認真,絲毫不見不高興的樣子。
確實,晏昭昭雖說嬌氣,但很多事情上她又格外明白,也從來不矯情做作。
大約是上輩子曾經吃過了苦?
晏昭昭的身份,那可是從小就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在琮陽公主戰死、群芳園荒蕪之前,晏昭昭是一定不會吃到一點兒不好吃的東西的。
並不是說所有的貴女都天生吃不了苦,但是自小嬌養長大的,譬如顧見家的岑相宜這等鍾鳴鼎食之家的公侯小姐,要是吃了一碗糊了的小米粥,那底下廚房的丫頭婆子們都是要打了發賣出去的。
又譬如那十分知禮的四皇子梁華,他確實對南明和出手救命十分感激,故而沒有挑剔嫌棄過這裏任何一點兒簡陋的布置——但他到底是女帝的皇子,自小的吃穿用度都絕非常人能比,故而這裏的茶飯,他用起來的時候雖無怨言,卻顯然是有些難受的。
但晏昭昭卻似乎並不覺得這小米粥糊了算什麽了不起的事情,神情之中十分自然——這隻能說明,她早就嚐過了比這更難吃的東西。
南明和何其聰慧,他便是隨便一想,就猜到晏昭昭應當是在陪那位壓根不得女帝寵幸的五皇子梁喑的時候受了極大的苦,很有可能已經直接丟失了自己一開始的身份和地位,吃的穿的甚至比起平頭百姓還不如。
南明和的眸色深了一些。
他想了想之前梁華給自己說了的那些事情,梁喑這個名字在他的舌尖稍微地轉了一圈,便以勾動起南明和唇角的一個笑容來。
梁喑。
南明和可不是什麽心慈手軟之輩,對付他的,傷過他的,南明和都讓他們付出了應該有的代價。
更何況是上輩子曾經這樣傷害過晏昭昭,甚至是讓晏昭昭丟掉了性命的梁喑。
老天爺最好保佑梁喑這輩子不要起那一肚子的花花腸子,南明和也不會叫他過的太難過,畢竟上輩子的事情這輩子尚未發生,倘若去針對一個還沒有變壞的青年人,這也並不是一件好事兒。
但是對於這個可能性,南明和還是持保留意見的。
有些人的野心是天生就寫在骨子裏頭的,他們天生不服輸,不甘心,不肯做人下人,但凡給他們一個機會,便會不遺餘力地往上爬。
上輩子的梁喑一定就是這樣的混賬。
他抓住的就是可憐的晏昭昭,當然,小姑娘自己也是傻的,未曾學得一雙識人慧眼,竟然被梁喑這等登徒子欺騙,丟了一顆真心,也丟了自己可憐的卿卿性命。
南明和當然是希望梁喑這輩子能做一個透明人,但客觀地說他已經料定以梁喑的性子,必定不肯安安分分地呆在避暑山莊了——聽梁華的話,梁喑不僅成功回了京城,還一改自己被女帝厭惡的劣勢,如今竟也隱隱約約有了些朝中新貴的意思了。
而且這個人,居然跟著梁華和琮陽公主,一同來了湘西密林迎接晏昭昭。
他若與晏昭昭見麵,南明和希望晏昭昭不要覺得太難過。
上輩子是他不曾在晏昭昭的身邊,這輩子他誓死都要守護好自己的小姑娘。
倘若梁喑再敢動晏昭昭一根手指頭,還是那滿腦子不務正業隻想著走捷徑的話,南明和不介意教他怎麽好好做人。
南明和誰也不怕,就算這人是皇子也一樣——他自然有對付梁喑的法子。
這樣一想倒是想遠了。
南明和將眼底的冷光收了起來,重新溫和地看著晏昭昭,輕聲說道:“昭昭餓麽?”
即便他心裏頭有著種種刀光劍影的念頭,到了晏昭昭的麵前,也不過隻餘一斛溫柔,如同不小心被碰灑了的酒樽,裏頭清甜的酒液淌了一些出來,滴滴醇厚。
剛剛那碗粥晏昭昭才吃了幾口,她被這般一問,肚子還真就應景地“咕咕”叫了兩聲,不禁答曰:“那我們是來用膳的麽?”
晏昭昭眨了下眼睛,還是有些沒回過神來的樣子。
她自是不知道先前南明和心裏頭都想了些什麽,小丫頭滿腦子裏想的還是怎麽約會就這般“蕭索”?
不過她也回過神來了,便又道:“我方才出來的時候覺得時間有些晚了,恐怕廚子都歇息了,這會兒將人家拖起來,難免不好,也就罷了吧。”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晏昭昭極其不喜歡在休息的時候被人打斷,更何況她包包裏頭還有明九給她的幹糧,餓了回去吃上兩口,也就罷了。
聽晏昭昭這般說,南明和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他唇角其實也有個很淺的酒窩,淺笑的時候看不出來,若幅度大些,就能看到一個小小的窩兒,十足俊秀。
晏昭昭好顏色,又尤其好南明和,見他笑,便覺得心頭砰砰跳起來。
“我來做。”
這話叫晏昭昭驚地連旖旎的心思都瞬間消了個一幹二淨。
君子遠庖廚,大羲朝的讀書人更是以親自下廚為恥,南明和纖纖玉質,怎麽就肯親手去做膳食?
說著南明和已經轉過身去了,一邊將自己的衣袖捋起來,一邊輕聲說道:“剛剛那小米粥做的糊了,你腸胃嬌氣,若是吃了那個又吃幹糧,恐怕脹氣難受,換點旁的吃罷,陽春麵好不好?”
“二哥哥當真要自己做?!”
晏昭昭是不想大半夜的喊醒廚子來給自己做東西,可若是要委屈南明和動手,那還不如不吃呢。
她驚訝而好奇地走到南明和的身邊去了,卻見南明和已經將衣袖給捋好了。
他一邊從旁邊的麵粉袋子裏頭拿出來一些麵粉,一邊側過臉來對晏昭昭說道:“這世間人可以做很多事情,寫詩作畫,騎馬打仗,這些是君子所為,但我並不覺得做膳食便算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了。
在活下來尚且都算是奢侈的時候,倘若自己能夠做食物,便好歹不那麽容易餓死。
聖人說什麽‘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倒是覺得,若連自己的肚子都喂不飽,還談什麽去照顧庇佑旁人?”
晏昭昭卻聽出來這話之中的未盡之意——他幼年的時候究竟過的是什麽日子,為何連下廚都會?
這些道理,說起來簡簡單單,實則也定然是從生死裏頭悟出來的血淚,他明明也可以如同襄城裏頭眾多的貴族小公子一般金齏玉鱠地長大,他卻已經被迫站了起來,要成為自己和旁人的保護傘。
晏昭昭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便隻能呆呆地看著南明和的動作。
而這時候,南明和已經在一邊的水盆裏將雙手洗淨了。
這雙用來執筆拿劍的手,也同樣用來運籌帷幄揮斥方遒的手,竟就這樣沾上了陽春水。
南明和的手如同他的人一般修長蒼白,點點水珠沾在他的手上,與潔白柔軟的麵粉交織在一起,竟都分不出哪兒是麵粉哪兒是肌膚了。
一雙如此君子風雅,翩翩風流的手,竟會揉麵!
若是換了旁人,見了這幅景象恐怕要大吃一驚,這般芝蘭玉樹的貴家公子,竟與食材為伍,實在太過幻滅。
但晏昭昭卻並非那等老古板,初見南明和動手的時候雖說驚愕十分,卻無任何看輕看扁之意。
她心悅於南明和這個人,見他做什麽都覺得好,更何況南明和親手下廚,也不過是兼顧了晏昭昭不想叫醒廚子的念頭,又想要讓晏昭昭在這個饑餓的夜晚裏不至於餓了肚子。
這般的二哥哥,這世上可還能找出第二個來?
就算可以,那也不是晏昭昭的二哥哥。
這世間晏昭昭的二哥哥隻有一個,那就是南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