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交鋒
不過外貌並非是最重要的,南明和看人也絕對不會僅僅隻看一個人的外貌究竟如何。
若非南明和不會看相,他倒很想看看梁喑此人究竟是個什麽命格。
他才剛剛想到這裏,耳邊似乎傳來一個忽近忽遠的聲音。
“他啊,麵相刻薄,一輩子生離死別、求而不得,做人用旁人做棋子,又為別人做了嫁衣,英年早逝,一事無成,就算是到了最後的時候,也不過亂入荒塚,連進黃陵都入不得,史書記載,他也不過是野史之中驚鴻一筆,亂象一叢,無非如此——這個人,天生就沒有帝王相,亦沒有那個帝王命啊。”
是個有些悠長,又偏生帶著一點兒故意做出來的油滑感的蒼老聲音。
南明和可以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聲音。
但是這個聲音,南明和卻隱隱約約感覺到了熟悉。
他覺得自己應當是在哪裏聽過這句話的,可是究竟是在什麽時候?
南明和竟然也會有想不起來的時候了。
他感覺梁喑的臉,還有那句忽然蹦出來話語,都是他似乎在哪裏聽到過的,見到過的場景。
而且他似乎又想起來一個梁喑的眼神。
他的眼神之中帶著暴怒,帶著嫉恨,帶著一股子陰狠的勁頭;
可是他的眼神之中也帶著悔恨,帶著悲傷,帶著一股子蒼涼和蕭索;
這些眼神南明和都是可以理解的,唯獨叫南明和最最不能夠理解的就是,他的眼神之中又似乎帶著一股子孤傲的自得——他在得意什麽?
南明和清楚地記得那個自得不是衝著別人來的,是衝著他來的。
梁喑在自己的麵前,還有什麽可得意的嗎?
可是南明和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他皺著眉頭想要回想這一段的時候,就感覺自己的記憶之中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渾然混在了一處,壓根就分不清楚你你我我了,甚至連之前的記憶都雜亂無章,一時間叫南明和都覺得頭疼了。
他輕微地晃了晃頭,再想看梁喑的時候,就發覺梁喑已經在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地睜開了眼睛。
梁喑在看他。
和南明和一樣,梁喑也沒有說話。
即使梁華還像個愧疚的,什麽也不懂的大孩子一樣,握著梁喑的手,絮絮叨叨地輕聲說他對不起他,梁喑的注意力也絲毫沒有一分放在了梁華的身上,反而都在他身後不遠處,還在營帳門口站著的南明和身上。
營帳被他打起來了一半,他就站在營帳的門口,半個身子在帳子裏頭昏昏暗暗的光線之中,半個身子在外頭一地的陽光裏,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反差。
正如同南明和幾乎是極為細致地在梁喑整個人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一樣,梁喑也正是如此,毫無遮掩地打量著南明和。
青年人的身量頎長,因為常年修武的緣故,他即使是微微低著頭,要從帳子外頭進到裏頭來,他的脊背仍然是筆直的,整個人都如同清風修竹一般,行雲流水,毫不滯澀。
他與梁華,身上倒是有些驚人相似的地方。
南明和是天生娘胎裏帶出來的不足,還有後天給顧駟做藥人的顛倒平衡,所以他的臉色比尋常男子要白上很多,他也天生帶了一股子淺淡的病弱之氣。
但是比起梁喑身上的病氣兒來說,南明和的病弱卻又並不是那樣顯眼了,他的氣度就如同大江大河的水麵一般,看著波瀾壯闊,實則深沉平靜,有容乃大——他的氣質是極為沉穩的,就是像是一塊兒剛剛發掘出來的質樸的玉,才剛剛擦掉了外頭坑坑窪窪的沙皮,裏頭露出來的翠色就已經極為耀眼而不可忽視。
比起很多優秀的少年人青年人鋒芒畢露的棱角來說,眼前的南明和顯然要更加收斂的多——他就是像是歸劍入鞘的驚世奇兵一般,如雪劍芒都藏在劍匣之中,絲毫不見神兵鋒利,但即便如此,那樸素而平平無奇的劍匣都因為匣中裝著的寶劍,而沾染了一絲絲的銳利,叫人不容小覷。
溫文爾雅,卻有叫人不敢輕視,毋庸置疑,麵前的南明和是個極為優秀的青年人。
梁喑與南明和對視一眼。
南明和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等待這相見的一天,南明和等待的時間其實已經很長了。
早在當初剛剛到蘇州元家不久,南明和從元依媛的身上猜出來上輩子傷過晏昭昭的人是梁喑的時候,南明和就已經很期待與梁喑相見的那一天了。
他對梁喑有這世上最最千百種的惡意,但是在他看著梁喑的時候,卻似乎並不是在看著一個上輩子曾經弄死過他在這世上最在乎,也是唯一在乎的小姑娘的大仇人,而是在看一個和他之間沒有任何糾葛的人一樣。
南明和的神情很平穩。
甚至在南明和發現眼前的梁喑為了讓自己顯得真的是有那樣病弱,而故意服用了某種藥物,以便讓自己的內息和經脈變得更加虛浮紊亂的時候,南明和的神情都沒有一絲絲的變化。
他平靜地像是一汪死水,根本就不起波瀾。
而微微叫南明和覺得有些意外的是,梁喑的神情也很平穩。
他甚至像是一個和南明和已經相識了許久的老友一般,輕柔地勾起了唇角,用他那極具欺騙性的五官起漾起一個極為人畜無害的無辜笑容:“你是……南大人?”
為了配合他摔斷了腿極為虛弱的現狀,梁喑甚至連這一句簡短的話都還沒有說完,就已經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
他那一張雪白雪白滿是病氣的臉上,竟然也因為猛烈的咳嗽而微微地染上一絲絲水潤的紅色,帶出來一點兒驚心動魄的美麗。
梁華這個時候才發現梁喑醒了,他手忙腳亂地將梁喑扶了起來,在他的背後塞了一個軟枕,然後急急忙忙地衝著外頭喊:“來人,五皇子醒了,來人伺候!”
而梁喑這個時候還在看著南明和,甚至虛弱地說道:“四皇兄,你倒也不急這樣管我,我已經這般好些日子了,倒也不算有什麽大礙,你不如叫人進來給你和南大人沏一杯茶吧。”
正如同梁喑刻意營造出來的一種病弱的氣質一樣,梁喑說話的語氣也是極為溫和的,他說話甚至有點兒上氣不接下去的虛弱,就像是下一秒他就要被自己胸腹之中的這一口氣給噎死了一般。
大約是因為方便臥床休息的緣故,梁喑並未束發,他的一頭青絲都十分簡單地披散下來了,正垂在他雪白的中衣上,而南明和在這個角度正好能夠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側臉。
梁喑的半張臉都被他披散下來的頭發給掩蓋住了,能夠看見他側臉的肌骨是如何瘦削,甚至能夠看到連他伸出錦被的雙手,都瘦削地隻剩下一把骨頭了。
梁喑這時候的目光終於收了回去,放在了自己麵前的梁華身上,臉上笑的很溫和。
再見到原本在梁喑的計劃裏已經死去了的梁華,梁喑的神情沒有一絲波動。
從眼神到動作,梁喑的反應毫無漏洞,無懈可擊,甚至出乎了南明和的意料之外。
若非南明和已經知道,這般的梁喑是懷著親手送梁華去死念頭送他上了絕路的,他恐怕真的要被梁喑的模樣騙過去了——他的偽裝稱得上十足完美,甚至毫無破綻。
而正是這種帶著脆弱和似乎不堪一擊的溫和,讓梁華更加稀裏嘩啦地難過了起來。
“你倒是因為我將腿都摔斷了,這會兒還管我喝不喝水?”梁華的語氣似乎是在抱怨,但是很顯然,他對梁喑依舊非常親近。
這條腿,到底值當不值當?
也許梁喑覺得值當,畢竟斷腿還能再接上,但丟掉了的信任,就很難再修補回來。
看到這裏的時候,南明和心裏已經微微地沉了下來。
他觀摩梁喑的身體形態,眼神動作,還有很多下意識的小動作,便看出來,其實梁喑也很有可能真的不是因為刻意服藥,才將自己弄成了這般模樣。
南明和能夠感覺出麵前這人的瘦弱並不僅僅是因為藥物的緣故,而是因為他的心病極重的原因。
他一個剛剛被接回到皇宮裏的皇子,這會兒已經將自己失而複得的身份拿回來了,他還有什麽心病可言呢?
難不成是真的有什麽不能說出口的心事——比如謀奪皇位?
也許不是,又比如——南明和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之前在自己耳邊的聲音。
“他一輩子生離死別、求而不得。”
他對什麽求而不得,甚至能夠生離死別?
是這烈火烹油的大羲朝,還是這花團錦簇的皇權,亦或者是——美人如花的笑靨?
這個時候,外頭的侍女已經聞訊帶了東西過來了,南明和不動聲色地給這些侍女讓開了位置,便有侍女過去給梁喑喂藥,還有隨軍的大夫匆匆忙忙地提著藥箱跑了進來,邊跑還再說:“可算是醒了。”
他的目光淺淡地在梁喑身上略過,而梁喑恰好抬眼,一邊毫無滯澀地咽下了唇邊侍女喂過來的藥,一邊回以一個同樣淺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