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葡萄
郭西慈很快就給自己找好了理由,想明白了,但晏昭昭卻覺得,以她對姨母的了解,事情應當不會這樣簡單。
若是為了給她找個伴讀,身份貴重又關係尚可的,岑相宜就已經是最佳——這小姑娘並非是城府極深之人,而且對晏昭昭也是一等一的熱忱真心,她書念的不錯,在太學之中也已經混得如魚得水了,若讓岑相宜來帶晏昭昭入太學,必定比一個從來沒有在太學念過書的郭西慈要好,那又何必這樣大老遠地將郭西慈從汾陽弄過來?
這其中必定有什麽晏昭昭不知道的東西。
想了想時間,稍一推敲,晏昭昭便恍然大悟。
襄城事變之前,姨母就已經開始嚐試著試行女子科考,順便將元幕老先生教出來的第一批女學生引入到朝堂之中,為國效力,更是為天下女子開智,讓所有女子都知道,自己的職責並非僅僅拘囿在後宅之中,一輩子都在想著如何圍繞著自己的夫君和兒子團團轉,而上輩子郭西慈便是這樣走上仕途的。
這輩子襄城事變提前了,所以原本要開的女子科考便暫且擱置了,如今襄城既定,女子科考必定重新提上日程。
提高女子在大羲朝的地位,讓世間人不再輕視女子,也讓女子自己生出自強不息的念頭來,這是姨母畢生想要做的事情。
而元幕老先生的得意門生,不過一個晏昭昭,一個郭西慈。
晏昭昭就在姨母的眼皮子底下,而郭西慈卻還在汾陽——姨母這是唯恐事情生變,又立即需要立出一個典型來,用來推動正式開啟女子科考的進程。
故而左挑右挑最好的,果真是郭西慈最好。
用晏昭昭,未免讓人覺得姨母是寵愛她,私心太過,而用郭西慈,便可堵住一部分人的口——剩下她堵不住的地方,就讓郭西慈用自己的本事兒叫眾人信服。
女帝和郭柑兒常有聯係,當然知道她這個女兒不甘心就這樣繼承了家中的爵位,一輩子碌碌無為,心中總是有更大的願景的。
之前郭西慈在金甲軍之中露了臉,本身身份足夠貴重,也足夠有本事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她年級也比晏昭昭大些,更好推動這科考改革。
等開了這個頭,諸如任謠之流,自然有念頭有本事兒進朝堂之中來,這便是源源不斷,生生不息的道理了。
不過這事兒聽上去這樣大氣,實則重要又難做,可能還會遇到極大的阻力,還有很多世家的劇烈反抗,甚至這些反抗之中,還會有許多女子的聲音。
雖說大羲朝出過好幾任女帝了,大羲子民對梁惠這位女帝也多是褒獎大於不滿,但這也是女帝和大長公主嘔心瀝血拚回來的名聲。
倘若她是個男子,就以她的成就,恐怕登時就能夠被人稱為千古一帝,青史留名數萬載,可她是個女帝,便也就是個女帝罷了——恐怕在她作古西去之後,她在史冊之中能夠留下的,也不過就是寥寥幾筆,和前幾位女帝並無多少區別。
第一任女帝史稱良宗,良宗上位的時候,差點被那裏裏外外的唾沫星子給淹死,遇到的阻力大的可怕,幾乎是現在的晏昭昭難以想象的。
那些大臣集體不上早朝,罷朝抗議,正常的朝廷秩序都完全無法維持下去,良宗實在沒法,隻得用嚴刑酷吏逼得這群頑固老臣上朝,而即便這之後良宗沒有任何暴虐行為,兢兢業業為國為民嘔心瀝血,卻還是得了一個殘暴不仁、荒淫無道之名。
可笑良宗甚至一生未嫁,後宮空空如也,竟也能夠被人說出這些肮髒的話來!
更有甚者,那些執筆寫野史的玩意兒,連那皇位的一絲一毫都夠不著,僅僅是覺得女人壓根不應該,也當不成一個合格的帝王,便否認掉所有她的成就,反而將她們的那些豔情,那些暴虐放大數百倍來誇大其詞,甚至是編造出許多荒淫無道的曆史來——似乎通過這樣的法子,就能夠擦除掉這位女帝為國家究竟做出過多大的貢獻,滿足他那一點兒可憐的自尊心。
那當然了,並非是說所有,但這天下有這麽一大部分的男子都是看不上女人的,而偏偏就是他們看不上的女人,做了帝王,沒有做出那些他們心中期待的荒唐之舉,反而當真做了一位矜矜業業的好帝王,這就叫他們自尊心嚴重受挫了,叫他們大跌眼鏡了,便非要用這樣的方法,放大所有的缺點,似乎這樣就能夠滿足他們心中可恥的私欲。
不僅僅是良宗,良宗之後還有文宗、明宗好幾位女帝,這些女帝,哪一位不是為了大羲朝兢兢業業,嘔心瀝血甚至親自披甲上陣死而後已的?
可是在登基的初期,這些女帝,包括當今陛下,誰沒有受到了世家激烈的抵抗,被那些自詡讀滿了聖賢書的男人戳著脊梁骨罵不守婦道、牝雞司晨了?
這滿朝文武大臣,三妻四妾的難道還少麽,他們可以做的事情,明宗不過就是如法炮製,往那後宮之中采選了數十個貌美的青年男子,就能被這些大臣們寫出來的折子直接給淹了,更有當時那些所謂大儒,一邊叫嚷著自己要一根褲腰帶吊死在橫梁上,一邊放聲辱罵明宗不守婦道,百年之後不配入梁氏皇陵,而那難聽至極的言語,居然還能夠作為經典,傳頌到大江南北?
這世間已經長時間地為男人所把持權力,就算那世家大族之中需要一個主母來勞心勞力,維持著整個家庭的運轉,可男人什麽時候不想對女性強調權威?
有些個別極為極端的男人,便將女性視為男性的附著品,是一件不應該有自己任何思想,隻應該對他們唯命是從的物件,是隻配為他們這些高貴的男性孕育後代的工具。
他們嘲笑女人愚笨無知,認為女性天生就是低於男性一等的,可真正見到了氣宇軒昂、智謀雙絕的女性,又要氣的跳腳,用他腹中少得可憐的那些文采,極盡酸腐譏諷之能事,攻訐她身上的每一處,無論是婚姻、親緣、性子、容貌……無一處不可被大聲嘲諷,卻還要將此行認為是正確的。
他們認為女人就應該、也就隻能夠是依附著他們生存的菟絲花,離開了他們就生存不下去——可是通過女人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感與價值,難道這本身就不是一件極其可笑的事情麽?
如果有人膽敢打破這個規則,想要從男人的附屬品這個身份之中走出來,將視野放到更加長遠開闊的天地之中去,這便要被打成大逆不道之舉,被認為是牝雞司晨,迎來的隻有反抗和痛擊,還有數不清的冷眼、嘲諷與蔑視。
每一任女帝都會受到這樣的阻攔,也能夠感覺到自己身為女性在擔任帝王的時候要受到多少的冷眼和抵抗,故而一直都在前後奔走,想要用一己之力,改變這個社會對女性的看法。
隻可惜這樣的念頭,這樣的綱常倫理已經存在了數千年之久,不僅僅是男人們將此奉為經典,連極大多數的女性也同樣這樣想,將自己作為附屬品,視為菟絲花,如若有人想要替她撕開身上的枷鎖,她反倒比男人們還激動,恨不得將人給撕了。
就比如晏昭昭在族學之中的那個“宿敵”白芙蕖——她原本是個天賦極佳的孩子,倘若她將心思放在正道之中,未必就不能夠成為和郭西慈一般的巾幗英雄。
可她的心思隻有如何玩弄感情,如何踩著男子,依靠著男子的感情上位,用這些拙劣又短淺的手段來達到她心中的願景——她的願景是什麽呢?僅僅就是成為一個足夠優秀的男子的妾室便可嗎?
這樣的願景,晏昭昭嗤之以鼻。
當然,也許那些平頭百姓知道了她的念頭,會說她和女帝這樣的想法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女帝是先帝膝下的唯二的子嗣,立嫡立長,她才有了這個儲君之位;而晏昭昭不過就是大長公主膝下唯一的女兒,倘若大長公主有子,她就沒有今日的恩寵與地位。
聽聽這話,多酸,多臭!
不僅僅是那些自詡高貴的男人們這樣譏諷,那些女人們也跟著一起笑,一起指指點點。
這些人究竟有沒有看到過女帝為了成為一名合格的儲君而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有沒有看到過晏昭昭在元家族之中頭懸梁錐刺股的場麵,有沒有見過諸如郭西慈一類的巾幗好女,天未亮的時候便起,星空漫天的時候,她仍舊未歸——萬籟俱寂,四下隻有蟲鳴的時候,他們嚐過晏昭昭與郭西慈的寢房之中一盞油燈到天明的滋味麽?
元家族學之中有多少男學生那個時候還在呼呼大睡?
可這樣的念頭,又並非是所有的男性皆是如此。
越是優秀,便越能夠看到對方的優秀,而越是落後,便越是酸腐,張著口滿嘴“之乎者也”,那也不過是吃不到葡萄,非說葡萄酸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