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心動
往事曆曆在目,女帝倒覺得今日的自己似乎格外傷感了起來。
而蕭貴君看著女帝的神情,其實已經猜到這個時候的女帝心中在想什麽。
他對她的心思是如此了解,有時候不過隻需要看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便明白她的心裏究竟在翻湧著什麽樣的沮喪和惆悵。
蕭貴君朝身邊伺候的內侍使了幾個眼色,那幾個內侍便極其識趣地下去了,而蕭貴君便已經走到了女帝的身前,輕輕地牽起了她的手。
蕭貴君比女帝生的還要高些,他低下頭來,才能夠直視女帝的雙眼。
就在女帝想要開口的時候,便聽到蕭貴君清淺的歎息:“阿惠,這樣多年,你將每一個人都看得透徹,卻又如何看不透我呢——這後宮宮牆,若非是我心甘情願而來,那誰也不能強迫我來。這宮牆確實高立蕭索,我從前的那些抱負也因宮牆而再難施展,可這人間世並非能夠事事完美,能夠實現一個願望,我便已經覺得是受了老天垂憐,感激不已了。
我從前第一的念頭就是蟾宮折桂,拿下狀元之位,第二則是常伴在你身邊——甚至這第一個念頭,也是為了第二個念頭而存在的。若我能夠拿下狀元之位,我便能夠留在朝廷之中,不必被打發到外頭去做官,在這朝堂之上,我抬起頭便能瞧見你的影子。
無論阿惠是太女殿下還是陛下,隻要我能夠留在朝廷之中,便能夠成為阿惠的肱股之臣……我還記得從前在太學裏的時候,阿惠便說,這些折子和國事擾得你心中煩亂無比,故而我那時候的願望,便是在阿惠的身邊為阿惠分憂,這才拚了命一般地念書……
我原以為能夠留在朝廷之中便已是大幸,從未想過其他的逾越之舉,隻因阿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如同頭頂驕陽一般的存在,但沒想到老臣們逼阿惠娶皇夫,挑來挑去這般那般,終究還是我到了阿惠的麵前。我內心不敢相信,卻是極歡喜的。
阿惠,我年少時心心念念的皆是你,那春曉時的床前明月、夢中的鐵馬冰河,哪一件都與你有關……我這樣閑雲野鶴的性子,其實本不愛念書,卻因為你肯念了書,樁樁件件,我皆沒有一件後悔之事。
即便阿惠懸空中宮多年,不曾立皇夫,但我卻依舊是貴君,拿著元後的待遇,在後宮之中與中宮也並無多少區別。我亦明白阿惠一直敬我如初,故而就算隻是貴君,我亦心生歡喜,從未後悔。阿惠,能在你的身邊這樣多年,我的心裏一直都是知足的,沒有一日後悔過,阿惠莫要因此而愧疚。
這世間並無那麽多愧疚之事,能成的因果,皆是你情我願,阿惠對我是恩賜,從無欺騙與愧疚。”
蕭貴君從來沒有和女帝說過這樣多的話。
甚至女帝從來不知道,蕭貴君能夠說出這樣露骨直白的話,更從來也不知道,原來蕭貴君的心中是有她的——在她心中,蕭貴君是如同兄長一般高貴不可侵犯之人,他如同高嶺之花,泠泠然又冰冰涼,卻被她害得從高崖之上墜落。
而如今這朵花卻告訴她,他並非是因他而墜落,而是心中心甘情願,亦從來無怨無悔。
女帝愣住了。
蕭貴君見她神色驚愕,便發覺她可當真是個這樣遲鈍的性子——要是換了旁人,就是再不知道,這幾十年的朝夕相處,又怎麽可能發現不了這一星半點兒?
從前他不願意說,是覺得難以啟齒,可是這些時日他看著他的阿惠因國事操勞,又因月華居之事傷痛憂愁,心中總也覺得鬱鬱不得誌;
而那一日他在禦花園之中看著晏昭昭與南明和的身影,看到年輕人相知相許的模樣,他便也覺得心中埋藏了幾十年的心事,終究要破土而出了——他瞞不住了。
他說了這樣多他平素裏說不出口的話,其實還是撒了謊的——有一些事情,他說不出口,也不敢告訴女帝。
早在梁惠還沒有去太學上學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注意到了這一朵從東宮清涼台之中灼灼生長的太陽花——她聰敏好學,堅韌頑強,故作小大人模樣,麵冷心熱,卻又是一等一的體貼溫和。
大約是他二十歲那年在太學之中的驚鴻一瞥,瞧見彼時隻有十四歲的太女殿下正在廊下念書,幽靜的日光撒在她的眼睫上,微微顫抖的眼睫如同振翅欲飛的蝴蝶,他便不由得看癡了。
而她聽到聲音轉了過來,待看清是他之後便粲然一笑,喊他一聲“蕭師兄”——便是那個時候,他便已經墜入到萬劫不複的深淵,隨後幾十年之中,皆如同飛蛾撲火一般追隨著她的腳步,愛她所愛,痛她所痛,將她融入骨血,再難分離。
這樣多年,他從未疲倦,即便是飲鴆止渴,他亦覺得甘甜如初,且從不後悔。
但他從來沒有,也從來不敢奢求在女帝的身邊有一席之地。
那些嘻嘻哈哈的世家子,其實有不少人都戀慕傾國傾城又敏而好學的太女殿下,但這些男子如果過江之鯽一般數不勝數,卻從未有人能夠得她首肯,蕭貴君害怕自己若說出口,那也落得和他們一樣的下場,就是連朋友都沒得做。
所以他克己複禮,一直都以兄長之位自居。
而蕭貴君是家中的嫡長子,蕭家對他寄予了厚望。
其實那個時候,朝中都在說要給新登基的女帝陛下甄選皇夫的時候,蕭家是想、也是有能力將他摘出來的,而且實際上,蕭貴君並不在皇夫候選人之列。
一個大家族費勁幾十年的心血養出來的一個繼承人,怎麽可能就這樣交到女帝的後宮裏去?
而且那個時候禮部負責甄選皇夫,其實基本選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嫡次子。
嫡次子身上的使命沒有嫡長子那樣重,也不是家族之中寄予厚望的繼承人,但是同樣身份貴重,亦是受過良好教育、涵養優秀的青年男子。這等男子入宮,輔佐君王,其實再好不過。
蕭家當時沒有適齡男子,蕭貴君年紀大了些,且一直是按繼承人教養的,並不參與甄選,其他的蕭家子又太小,所以一開始蕭家是並不參與甄選皇夫之事的。
青年時期的蕭貴君一直在太女殿下的身後默默看著她,可從來不敢說一句自己的心裏話,即便見了她撲閃撲閃的雙眼,也至多隻能夠說一句結結巴巴的“師妹”——過往的無數次他都克製住了自己的心動,按著自己的頭往家中已經給他寫好的宿命前行,但這一次,他忍不住心動了。
他想要去甄選皇夫,隻要他能夠選上,那他就能夠光明正大地站在阿惠的身邊了。
這心動便如同春潮流水,避無可避,無可斷絕。
他的前二十年裏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忤逆家中長輩之事,但是這一次,他實在是愧對父母——他熟讀了幾十年的蕭家家訓,也一直將自己當做蕭家繼承人自居,卻為了他的白月光朱砂痣,拋下蕭家家訓不顧,要去參選皇夫,更甚至因此苦苦哀求自己的父母,使手段找關係,將自己的名字遞到禮部去。
他親爹自然被自己沒出息的兒子給氣了個七竅生煙,硬邦邦地說他就是蕭家繼承人,哪兒也不能去,若是他非要去,那他就要打斷他的腿,叫他爬著去——堂堂蕭家繼承人,竟然為了一個女人這般茶飯不思,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家族的教養之恩,實在可恥可惡!
而蕭貴君的母親則感性的多,但她亦同樣不支持。
她看著自己的兒子長大的,自然知道蕭貴君是個什麽性子的人,亦知道這回他是動了真心,就是十頭牛去,也拉不回他的心。
但那個時候他的母親便說了,皇帝陛下是個看似有情卻無情之人,她多半能夠喜歡無數個人,而她的愛又看上去是那樣平等的,蕭貴君在她那裏,至多隻能分得一份和旁人並無差別的愛,那他所去,又有何意義?
而他的母親亦說了,皇帝陛下是個看似無情卻又有情之人,她的心思難以捉摸,她能夠分出來的那些愛又並不是真正的愛,倘若她當真遇上心悅之人,於是之前的那些愛便都是無根浮萍,一點兒也不值當了,她亦能化為繞指柔,如同他現在這般模樣,為了那個心上人能夠不顧一切——而若蕭貴君並非是那個人,他又該在後宮之中如何自處?
當母親的,哪個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吃苦?
她何嚐不希望蕭貴君能快活——可他去入宮,十有八九是不快活的。
若他想要快活,那便隻能揉碎了自己的傲骨,磨平了自己的心性——可蕭貴君原本是個那樣驕傲的人,亦是她引以為傲的長子,事情若當真成了這一步,她隻會心碎。
所以她亦是不同意的。
但是母親還是熬不過自己兒子的苦苦哀求,蕭貴君勢必要去撞這個南牆,且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