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夢回 五
而宏遠法師聞言在院子之中環視了一周,目光卻忽然好似在那角落裏看著這一切的晏昭昭身上稍微停留了一番,口中念了句佛號,一手握著佛珠,輕輕地揉動:“陛下,五姑娘的魂魄未曾回來過,早已經去往極樂世界了。”
晏昭昭本來看得乏味,一直沒有出聲。
這宏遠法師她上輩子活著的時候還見過一兩次,確實是個脾氣很好的法師,而且在佛理上十分有造詣,但晏昭昭並不通佛理,所以也不是很通曉其中的玄妙。
她在聽宏遠法師說她的靈魂早登極樂去了——但是她再回頭想想,按理來說這個時候她其實已經重生了。
不過重生了,那不就正是前往沒有梁喑的“極樂世界”了麽?
這宏遠法師說的話也有些道理。
晏昭昭在一邊看,不料這宏遠法師剛剛忽然往她的這個方向一看。
難不成宏遠法師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魂魄?
她便感覺自己似乎是被發現了一般。但剛剛宏遠法師分明說的是,自己的魂魄已經離開了。
正當晏昭昭在琢磨,這宏遠法師是不是真的看到了自己的時候,她又聽到就在梁喑身邊的宏遠法師忽然大聲笑道:“這地方叫晏五姑娘處處傷心,人非人,鬼非鬼,她就是下十八層地獄,也絕對不會再往這個地方回頭看一眼——除非是來找陛下索命,否則絕對不會再回頭。”
宏遠法師這話說出口,就如同個石破天驚一般,炸地這院子裏頭其他的和尚都瞠目結舌起來。
沒人敢說話,就是心裏被梁喑的種種瘋魔行徑給氣的心口疼,也沒有人敢把自己對梁喑的不滿擺出來,卻沒想到宏遠法師竟然敢這麽耿直。
梁喑似乎是沒想到這老和尚這麽大膽,眼睛眯了眯,語氣極冷地說道:“老禿驢,你是真的找死麽?”
連大師都不叫了,可見梁喑被這話氣地有多狠。
這句話仿佛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他的喉嚨裏硬擠出來的,但宏遠法師絲毫沒有被梁喑的話嚇著。
“陛下如果要殺老衲,就是陛下心中有愧——要知道陛下的所作所為,五姑娘都一直看在眼裏呢,沒有任何錯漏。老衲敢說自己說的話,都是五姑娘的心聲。
陛下啊,您可知老衲站在這庭院之中,處處都能夠看到五姑娘留下的殘魂心中的不甘和悔恨,若還要說什麽,那便是痛苦和仇恨啊。”
宏遠法師似乎是真的不怕梁喑,他手中的佛珠似乎就沒有停過,這般說著話的時候,臉上也沒有一點兒的驚恐,還是一開始那一副笑眯眯的模樣,一字一句地說著,叫梁喑看了就覺得心中惱火。
梁喑又開始忍不住地咳嗽起來。
他一隻手輕輕地抵住唇角,盡量壓抑住自己胸肺之間翻湧起來的癢意,一邊惡狠狠地盯著眼前的宏遠法師:“老禿驢,你在朕的麵前胡言亂語,就不怕朕將你和你的這些師弟師兄們,統統處斬麽?”
宏遠法師卻故作疑惑地“呀”了一聲,毫不畏懼地看著麵前的梁喑:“難道陛下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放過老衲和老衲的師兄弟了麽?五姑娘下葬之時,就是我寶華寺的死期到了,陛下又以為老衲心中不明白?
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就是不知道陛下敢不敢在佛陀的麵前,說上哪怕一句實話?”
宏遠法師臉上慈祥地笑著,不過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卻宛如利劍一般,字字誅心。
梁喑果然被宏遠法師激怒了,他的眸光赤紅,眼中似乎有殺意迸現:“老和尚,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既然你早就這樣這樣猜測了,又覺得自己事事猜得準,朕又好成人之美,自然不好叫你這心中的期望落空。”
說完之後,梁喑一把推開了麵前的宏遠法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冷笑道:“禁衛軍何在?這誦經也誦的夠多了,不缺這一時半會兒了!來人啊,將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盡數打殺,送去給五姑娘陪葬!”
而梁喑頭也不回地走到了外頭,一句猖狂的大笑緩緩地飄了進來:“你個老禿驢,張口閉口無非‘阿彌陀佛’,如今你大劫已至,我倒要看看你的佛陀能不能救你於危難之中!”
而宏遠法師臉上卻沒有絲毫恐懼,他甚至還看著梁喑離去的背影,彌勒佛一般的圓臉上仍舊是慈祥的笑容。
他緩緩地般開口:“新帝昏聵,果然是天下易主的時候到了……老衲舍身取義,叫天下人看看您這位新帝是個如何瘋魔的人,又有何懼?”
梁喑的腳步猛然停了下來。
他在原地站定了,緩緩地回過身去,眼中盡是冷嘲和不屑。
晏昭昭以為梁喑又要對這無辜的宏遠法師說些什麽難聽的話,卻不料他竟偏過了頭,眼角又有晶瑩劃過。
而他的臉蒼白得如同那六月飛雪一般,沒有一絲絲的血色:“這天下於朕又有何意義……如今世間無論何事,對朕來說都不過如同過眼雲煙一般,你不會當真以為朕將這天下放在心上吧?
這天下是朕的玩物,朕樂意將這天下變成什麽模樣就變成什麽模樣,你這老和尚要是當真有本事,就去地獄裏叫你的佛陀來當救世主吧。”
“這龍椅,誰愛坐便誰坐;這天下,誰愛拿去,誰便拿去!難不成你還當真以為,朕稀罕這天下不成?”
梁喑的話語之中沒有一絲笑意,但他的猖狂之中,又似乎夾雜著一絲無法忽視的蒼白與無力。
宏遠法師什麽也沒多說了,不過就是手持佛珠,最後一次對著梁喑躬身,口中念佛:“阿彌陀佛。”
隨後大量的禁衛軍湧入了院子之中,手中的屠刀高高舉起。
晏昭昭聽到耳邊不約而同響起的念佛聲,一聲聲比一聲聲高。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
沒有任何人發出慘叫亦或者是痛苦的聲音,晏昭昭眼睜睜看著眼前血花迸濺,甚至有好幾滴高高地揚了起來,濺在了廊下掛著的白綾上。
晏昭昭目睹了這一切,隻覺得事情荒謬。
這是什麽道理?
梁喑這個人,雖說狂妄自傲有之,卻也不至於瘋魔至此吧?
晏昭昭沒有見過梁喑這般的模樣,她覺得難以理解。
晏昭昭想不明白梁喑是怎麽變成這個模樣的,但也許是晏昭昭已經猜到些許蛛絲馬跡,卻又並不願意相信這些罷了。
她已經死了,無論梁喑這會兒有什麽表現,又是因為什麽這般瘋瘋癲癲的,她的頭就是梁喑叫人砍下來的,血流了一地,命喪當場。
難不成這會兒梁喑意識到什麽,亦或者是悔悟了什麽,晏昭昭就能夠死而複生嗎?
不,她的複生和梁喑沒有任何的關係。
她能夠複生,隻會感謝蒼天,卻不會感激麵前這個在自己死了之後惺惺作態的瘋子。
晏昭昭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梁喑,但麵前的場麵確實有些太過駭人了。
晏昭昭想要做些什麽,但她不過就是個沒有任何人能夠看見的靈體,她想要嚐試著阻攔那些高高舉起又狠狠落下的屠刀,卻隻能夠看到禁衛軍臉上麻木的神情,還有毫無滯澀地直接從自己的靈體之中穿過的刀。
血濺得到處都是,晏昭昭似乎隱隱約約還能夠感覺到這些血的溫熱,她不免覺得目不忍視,甚至徒勞地想要流淚——無論如何,這些無辜的和尚,確實是因為她而死的。
晏昭昭看不下去,她閉上了眼睛,而這一次事情沒有繼續停留在這裏,等晏昭昭再睜開眼的時候,她的屍首已經下葬了。
她的屍首沒有葬入皇陵,也沒有葬入晏家的祖墳,而是葬在了東山上的向陽坡上。
東山的向陽坡上有一處早年福親王王妃為她們王府甄選的墓地,乃是風水龍穴,用那些風水先生的話來說,此處是最適合王族安葬的墓穴。
福親王還未倒台的時候,在襄城之中是很吃得開的,所以這一處墓穴早就開始修建了,且修築得精美絕倫,甚至遠超了親王妃的規製——而且福親王那個時候就有謀朝篡位的心思了,所以這一處墓穴甚至修建得比皇帝的陵寢還要誇張。
不論地麵上的祭拜陵寢,這陵寢下頭還有個規模巨大的地宮,甚至連九龍河都完美複刻了,可見福親王內心的野心有多大。
福親王早就因為謀反被殺了頭,福親王的王妃自然夫唱婦隨,兩個反賊哪有葬在風水龍穴的規格,所以這一處絕佳的風水龍穴便空閑了下來。
如今新帝下旨,晏昭昭便帶著那導致整個禮部垮台的一百二十年的南海黃花梨棺槨,一起葬在東山上的向陽坡之中。
這陵寢用來葬一個沒名沒分的世家姑娘屬實有些太浪費了,但新帝要這樣下旨,誰敢有異議?
反正想要脖頸上腦袋的,沒人敢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