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奶酪布丁小姐(4)
大約到了傍晚時分,一個年輕人來敲門。艾瑪一聽到敲門聲,就飛奔過去,臨開門前,還不忘對著玄關的鏡子照了照。
“馬修少爺!”看清門口的人以後,女仆的欣喜迅速換成失望。
門口的猶太青年很尷尬:“抱歉,艾瑪,不是你的馬修少爺。他還在忙,我來接菲茲。”
“請進來吧。”艾瑪恢複對主人家的客人疏遠的客氣。
“洛佩斯先生!真是貴客。”女主人倒是很熱情。
“晚上好,奧尼昂斯太太。”年輕人禮貌地摘下帽子,“馬修還有事,我來接菲茲回家。”
“真抱歉,我們家的事總是要麻煩你。”
“沒什麽。馬修是我爸爸的得意門生,他對他可是比對我還親。嗬嗬,我也把他當成兄弟。”
“你把馬修當成親兄弟,那我也成了你的姐姐了。哦,洛佩斯先生,我們家要是真能攀上你們家那樣的親戚就好了。”馬修的老師羅伊?洛佩斯醫生是聖巴塞羅繆醫院的內科住院醫師,醫術高超,替許多達官顯貴治過病,而麵前的年輕人就是洛佩斯醫生的獨子小羅伊?洛佩斯。因為是猶太人,洛佩斯醫生經常遭到同行的妒忌和種族偏見,但高超的醫術依然讓他深受上流社會賞識,女王的首席男寵羅伯特?達德利勳爵以及第二首席大臣沃爾辛厄姆爵士就經常請他診病。隻要四個女兒中的任何一個能嫁進洛佩斯家,剩餘的三個也可以通過他們家結識貴族青年,嫁進豪門,到時候奧尼昂斯家可就發達了。“洛佩斯先生,要來點小甜餅嗎?是我的大女兒格洛麗亞做的。她從小就特別心靈手巧聰明聽話,什麽家務都會做,以後一定會是個好太太。”愚蠢的胖女人一心推銷自己的女兒,從沒想過通過善待侄女,可以和弟弟搞好關係。馬修現在能得到名師的賞識,難保以後不會取代老師的位置。
“小甜餅!太好了。”羅伊很高興地拿了一塊,“裏麵放了什麽秘密配方?比我媽媽做的香多了。”
“豬油。”艾瑪冷冷地回答他。
羅伊出於禮貌,才沒當場吐出來。
艾瑪姐姐騙你的。菲澤塔連忙打手語。裏麵放的是她自己做的酸奶酪,所以味道很濃。
“是怎麽做的?”
艾瑪姐姐的獨門秘方,連菲澤塔都不知道。
見女婿候選人的注意力被女仆吸引去了,貝蒂連忙趕走艾瑪,繼續大力推銷自己的女兒:“奶酪是艾瑪做的,可是別的都是格洛麗亞的功勞。隻有她的雙手做得出這麽好的小甜餅。當然方法也是保密的,隻做給丈夫吃。”
羅伊傻乎乎地叼著小甜餅,看了看貝蒂那些蠢蠢欲動的女兒,以最快的速度把剩下的點心飲料全塞下肚子,立刻帶著菲澤塔逃走。
戈貢佐拉一路尾隨他們。艾瑪在奧尼昂斯家忍氣吞聲,居然隻是為了每天能見女主人的弟弟一麵。她很好奇小姑娘的監護人會是什麽樣。
“你的表姐們真熱情。”跑出一段路以後,羅伊還不忘回頭看看,好像怕真的會有人追過來一樣。
姐姐們很漂亮。
“漂亮是漂亮……”
你不打算從她們中娶一個嗎?
“我娶你吧。”
我已經是有主的人了。
看一個五歲的孩子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種話,羅伊忍不住笑:“對不起,我忘了你的阿什利表哥。”
戈貢佐拉一點也不覺得可笑。菲澤塔身邊的親戚朋友無不對她刻薄至極,隻有極少數的例外,而阿什利是這極少數的例外中唯一的男性——菲澤塔的叔叔除外的話,當然她也不可能嫁給自己的親叔叔。戈貢佐拉也是從小沒人愛的孩子,換了她是菲澤塔,在茫茫人海無數雙或冷漠或惡毒或刻薄或貪婪的眼神中,也會愛上唯一一絲溫柔的目光,哪怕明知道這雙溫柔的眼睛屬於一個完全不諳世事的傻子。
你真的不打算娶我的表姐嗎?姑姑很欣賞你。
“她是欣賞我們家的錢吧。”
你們家的錢長得和別人家的不一樣嗎?
“呃……等你長大點就知道了。”和小孩說話很有趣,但是也很累。
那你還是不打算和我的表姐結婚嘍?
“我們能談點別的嗎?比如以後還是讓你叔叔來接你。”
你來不好嗎?
“來一次,我就得看一次艾瑪滿臉失望的表情,我都有點兒怕見她了。”
艾瑪姐姐為什麽失望?
“她愛上你叔叔了。”
看出來了,所以戈貢佐拉才好奇菲澤塔的叔叔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與其在這裏勸我娶你的表姐,還不如回去勸你叔叔盡快把你的‘艾瑪姐姐’娶回家做你的嬸嬸,免得她每次看到我,都沒好臉色。”
艾瑪姐姐是個善良的人,如果叔叔能和她結婚,就太好了。
戈貢佐拉想到自己冒充小姑娘的嬸嬸,也不過是半天以前的事,想不到她這麽快就忘了。好吧,她倒要看看自己瞎認的丈夫是個什麽樣。
*****親眼見到馬修,戈貢佐拉徹底傻眼——她居然看見教堂壁畫上的天使長拉斐爾活生生地站在那裏,而且正在虐屍。
“馬修,我把你侄女接回來了。”
“哦。”“拉斐爾”正專心致誌地給屍體開膛破肚,說話時頭都不抬。
屍體是個年輕的少婦,還很新鮮,看上去像睡著了一樣,隻有過於蒼白的膚色說明生命早已離她而去。可“天使長”手裏沾滿血的手術刀毫不留情。戈貢佐拉從十二歲開殺戒至今,各種殺人手法都親手嚐試過,看到眼前的場麵,都有點反胃,悄悄找了個可以避免看到解剖台的位置躲起來,而房間裏的人都是司空見慣的表情——見慣了被剖得不成人形的屍體,也習慣了菲澤塔看到屍體時的鎮定。
“嗬……”菲澤塔跑去解剖台,想讓叔叔注意一下她已經回來了,被立在牆旁的人體模型絆倒。模型也倒下來,裏麵木頭做的內髒掉了一地,幸虧羅伊眼疾手快扶住模型的軀幹,才沒砸到菲澤塔身上。
“沒受傷吧?”
菲澤塔似乎覺得自己做錯事了,連忙把掉在地上的“內髒”撿起來,一個一個塞回模型的胸腔和腹腔。模型的內壁是按照裏麵器官的形狀做的,就像一個立體拚圖,放錯一個,就會導致其餘的放不進去。別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就算是醫學院的新生,第一次放都難免放錯,但菲澤塔隻花了半分鍾不到,就讓模型的“內髒”全部歸位。
“已經玩得越來越熟練了。”
菲澤塔回了羅伊一張得意的笑臉。
“要不要試試新來的‘拚圖’?”
菲澤塔很高興地點頭。
“馬修,我帶你侄女去玩了。”
“哦。”
“馬修,我把你侄女拐賣了。”
“哦。”
“馬修,你是個白癡。”
洛佩斯醫生狠狠瞪了自己的兒子一眼,警告他別騷擾自己的得意門生。馬修照樣是不假思索的“哦”,根本沒發現自己的回答有什麽不對。
“你叔叔比我更像我爸爸的兒子。”
菲澤塔無限同情地拍了拍羅伊的前臂——以她的身高,實在拍不到他的肩膀。
先前菲澤塔撞翻的是一副男性人體模型,羅伊說的“新拚圖”是女性人體模型。菲澤塔摸著上麵光鮮的新漆,像看一件新玩具,盡管在戈貢佐拉看來,新模型上鮮亮的漆使木頭模型看上去像真的一樣,很容易讓她聯想到馬修正在剖的那個女人,直讓她覺得反胃。“新玩具”比“舊玩具”更複雜,多出了子宮和卵巢,小姑娘終於顯出為難的神色。
好吧,她的智力還沒那麽恐怖。戈貢佐拉小小地鬆了口氣。為師者往往希望自己的學生越聰明越好,可看過一個五歲的小孩可以熟練地拚出人體內髒分布,戈貢佐拉才體會到原來小孩太聰明,也會令人發指。還好,菲澤塔拚人體模型不過是像普通小孩玩積木一樣,僅僅是“積木”不同而已。可戈貢佐拉馬上就發現自己錯了。
菲澤塔跑到書架前,指了指上麵的一本書,要羅伊拿給她。
難道醫生的解剖室裏會有小人書?戈貢佐拉悄悄移近,剛瞄到書名,就徹底懵了——菲澤塔指的書是《人體解剖學全圖鑒?女性篇》,還是拉丁語版的。
“你看得懂拉丁語嗎?”
看不懂字不要緊,上麵有圖片,照著圖片,就能拚出新拚圖了。菲澤塔照著書上畫的試了幾次,終於成功地讓模型的內髒全部歸位。
“再試一次?”羅伊重新把模型的“內髒”都倒出來。
這次菲澤塔一次成功。
沒關係,小孩的記性都很好。戈貢佐拉努力安撫自己震驚過度的神經。是啊,她隻是看圖片而已,又不是看上麵的字。都說沒學過拉丁語的孩子都會笑,拉丁語的難度可想而知,才五歲的孩子,怎麽可能看得懂拉丁語醫術書?轉念一想,戈貢佐拉的背上沁出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要是她一點拉丁語都不懂,怎麽會一看書脊上的標題,就知道這本書裏麵有她要的女性人體解剖圖?
菲澤塔又跑去解剖台。
“馬修,差不多了?”洛佩斯醫生看了看馬修處理完的屍體,“嗯,很好。大家都過來吧。大家看這裏。這個女人是因為骨盆過小,導致難產而死,今天白天剛下葬,身體還保留有生前的彈性。這次米勒做得很好,以後大家也要這樣,盡量挑新下葬的屍體挖,與生前的狀態比較接近。有年輕的屍體當然更好,畢竟我們麵對的病人還是年輕的居多,尤其是在產科方麵。挖新下葬的屍體,還不容易讓人發現新進翻動的痕跡——畢竟死者家屬對挖墳的事還是很反感……”(1)
同學們對那個叫米勒的學生表示一下欽佩,很快又安靜下來。
“今天我們要講的是遇到骨盆過小導致的難產怎麽處理。這是她的孩子的屍體……”
洛佩斯醫生的肋下突然鑽出一個小腦袋。
洛佩斯醫生低下頭:“菲茲!你也要看嗎?”
馬修抱過菲澤塔:“你看,當年你也是這麽從你媽媽的肚子裏鑽出來的。”
“菲澤塔是個好孩子,沒讓媽媽受多大的苦。我們來繼續看這個‘壞孩子’是怎麽害死他的媽媽的。”洛佩斯醫生繼續上課,“產婦在懷孕期間一定是吃得太多了,導致胎兒過大,與胎兒相比,她的產道口太小……”
戈貢佐拉挺慶幸自己的視線被學生們的後腦勺擋住了。她當了十年的刺客,尚且不一定能忍受解剖屍體的血腥場麵,而菲澤塔小小年紀,就能對支離破碎的屍體無動於衷,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小姑娘真的成為刺客,會是一個多冷血的人。
兩個小時後,課終於上完了。菲澤塔也留下幫忙收拾早已被剖得不成人形的屍體。把屍體偷來的學生還得負責再將屍體送回去埋好,別的學生則打掃教室。
“斯第爾頓,你侄女居然不怕屍體。”
“看慣了吧。家裏小,我在家裏複習功課很難避開她。”
“你還把洛佩斯老師送給你的人體模型給她當積木玩?”
“我實在買不起什麽像樣的玩具。”
“那麽《人體解剖學全圖鑒》……”
“那是家裏唯一一本圖片比字多的書。”小叔叔歎了口氣,“看著解剖圖給她編故事,確實很累人。”
光明正大地偷聽到馬修和同學對話的洛佩斯醫生和躲在角落偷偷摸摸地偷聽的戈貢佐拉一樣汗顏。
注釋:(1)那個時代雖然已經有了正規的醫學院,卻不太有捐獻屍體的情況。雖然西方沒有中國人“留全屍”的觀念,當時能接受自己死後被剖得像宰殺好的豬一樣的人還是很少。醫學院的屍體來源也很不正規,在當時窮學生可以去墓地偷屍體來抵學費。當然,即使是當今,掘墳依然是對死者大不敬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