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奶酪布丁小姐(6)
強不過洛佩斯太太的執意挽留,馬修隻同意留下吃晚飯。戈貢佐拉趁女仆不注意,也拿了個麵包躲在窗簾後麵啃,看著一桌子的猶太人作基督教的餐前禱告,感到說不出的別扭。
菜一道一道地端上桌,不過席間隻有洛佩斯太太喋喋不休地叨著家長裏短的話,也隻有菲澤塔對她說的話有興趣聽。
終於有男人開口了:“請把鹽瓶遞給我。”
洛佩斯醫生剛給學生上完課,習慣性地說拉丁語。洛佩斯太太和女仆聽不懂,馬修和羅伊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菲澤塔已經把鹽瓶遞到他手上。
“她懂拉丁語?”洛佩斯醫生一愣。
“我們在家裏有時也說拉丁語,菲茲的拉丁語很好。”
看到馬修溫柔迷人的笑容,戈貢佐拉能理解艾瑪每天忍辱負重,隻為見他一麵的心情。正如她所擔心的,讓艾瑪留戀的原因也會讓她很難拐走菲澤塔。
“菲茲應該開始上學了吧?這麽聰明的孩子,老師一定會很喜歡你。”洛佩斯太太一直都把菲澤塔當成自己的女兒。
“是啊,才五歲就看得懂拉丁語版的醫書。”羅伊舀起一勺色拉送進嘴裏。
馬修卻是歎息:“姑且不論學費,能不能找到肯收她的老師,都是個問題。”
“為什麽?”洛佩斯一家都覺得出乎意料。
“他們嫌菲茲是啞巴。”
“你沒讓他們瞧瞧我們的小菲茲有多聰明嗎?”
“讓他們看過。不論是拚人體骨架,還是指出髒器的拉丁語名稱,都給他們演示過。”
“還不肯收?”
“不肯。最氣人的一個說這不過是強化訓練的結果,就像小狗做算數一樣。”
是那些老師自己水平太低,怕教不了太聰明的學生吧?戈貢佐拉深有體會。
“那是他們自己蠢!把他們自己的孩子當狗一樣訓,最多也就學會十以內的加減法。菲茲是個天才,和那些蠢孩子一起上學,隻會侮辱她的智商。”
戈貢佐拉舉雙手雙腳讚同洛佩斯醫生的觀點。
“是啊,當時我也是這麽罵回去的。後來一直是我自己在家裏教她讀書寫字。”
“哇,爛好人馬修也會發火,千年奇觀……”羅伊話沒說完,就在桌子底下挨了母親一腳。
“我也知道菲茲的智力絕對沒問題,不論是拉丁語聽寫,還是算數,都學得很快,可奇怪的是老師問她問題,她的反應總比別的孩子要慢上兩三拍。”
“你在家裏一直是對她說拉丁語吧?”洛佩斯醫生一語中的。
“老師,您怎麽知道?”馬修頗感意外。
“菲茲的老師應該是對她說英語的。菲茲一直和你住在一起,聽慣了拉丁語,別人對她說英語,她當然會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她畢竟才五歲,要同時理解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進行思考,還要把答案翻譯成你教她的手語作出應答,所以反應才會比一般孩子慢。這並不能說明她的智力有任何問題。”
教外語教得太早,反而弄得小孩不懂母語,小叔叔弄巧成拙嘍。戈貢佐拉在角落裏幸災樂禍。
“老師也可能是不願意學她的手語,所以才拿這個當借口,不肯收留菲茲。現在的老師能做到為人師表的實在不多。”
“菲茲一直學不會說話,這也是我所擔心的。”小叔叔才十六歲,已經像三十多歲一樣經常歎氣了。
“我記得她的發聲器官沒問題,一歲的時候就開始說‘爸爸’‘媽媽’,和別的孩子完全一樣。”
“可到了五歲,還隻會說這兩個詞。”
“會不會是主管語言的神經係統沒發育好?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大明國女人,不知道她們生的小孩和我們這裏的孩子會有什麽區別。”
難怪戈貢佐拉覺得菲澤塔長得有些異域風情,原來是像她的大明國媽媽。不過話說大明國是什麽地方?
“難道大明國的孩子都到了五歲,還隻會說‘爸爸’‘媽媽’,卻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海豚的叫聲?”
“模仿海豚的叫聲?”洛佩斯醫生好像想起了什麽,“模仿得多像?”
“能把真的海豚引來。她還能發出很多一般人根本發不出的聲音,可就是學不會說人話。”
“你確定她發出的怪聲音不是漢語?”羅伊插了一句。
“我懂漢語。”
書呆子,百科全書一樣的書呆子。一直到米迦勒十歲的時候,索菲還是覺得她對馬修的第一印象完全正確。
“可憐的孩子。”洛佩斯太太終於找到插嘴的機會,“羅伊小時候也經常發出怪聲音,學會說話以後就不會了。”
“媽媽!”小時候的糗事被拿出來重提,羅伊覺得很丟人。
菲澤塔學著醫生解剖屍體的架勢“解剖”盤子裏的長麵包,好像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是大人們談論的對象。
洛佩斯醫生看著眼前的孩子明顯是模仿大人的行為:“馬修,你有沒有想過小孩是怎麽學會說話的?”
“怎麽學會……”馬修努力思索至今為止看到過的所有書上的記載,貌似沒有這方麵的內容。
“小孩都有很強的模仿能力。”洛佩斯醫生讓馬修看他的侄女在做什麽。
“菲茲,食物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玩的。”馬修拿走菲澤塔手裏的刀。
“沒關係,讓她玩,小孩就是從遊戲中學習生活技能。”
菲澤塔得意地瞟了叔叔一眼,拿回餐刀,繼續把盤子裏的胡蘿卜、西蘭花等切成各種髒器的形狀,填進已經被她挖成中空的長麵包裏。
“其實我想,學說話也是一種模仿行為。成人學外語,會先翻譯成自己的母語,從而理解外語詞句的含義。但什麽語言都不會的嬰兒學說話,根本不存在‘翻譯’的過程,純粹是觀察大人發什麽聲音表示什麽事物,通過重複的觀察和學習死記硬背下來,模仿成人發聲,從而學會母語,甚至僅僅是當地的方言。然後母語中沒有的音就會消失,所以再學外語的時候,就會遇到‘某個音發不出來’的情況。”
“可是應該從來不會有人在菲茲麵前刻意不說話。”
“說的都是什麽話?馬修,你哥哥一直把菲茲和她的母親帶在船上吧?我也在‘朗斯洛特號’上待過,知道船上的情況。你哥哥說英語,嫂嫂說漢語,船上的船員來自五湖四海,說話帶什麽口音的都有。在菲茲看來,就是每個人在提到同一事物的時候,都發出不同的聲音,她不知道該模仿誰。而海裏的海豚就總是發出同樣的聲音。”
“菲茲可以和海豚對話。難道動物也有語言?”
有,不過隻有覓食、求偶、攻擊、威脅、求助、警告六種。海豚長老都沒我聰明。菲澤塔有些得意地告訴叔叔。
“馬修,我記得你哥哥的船上有個老水手,據說能從海鷗叫聲的聲調來分辨天氣的好壞。”
我也能。菲澤塔舉手。
“模仿學習都需要一個重複的過程,對菲茲而言,人類的語言缺乏重複學習的機會,而海豚的語言——我們姑且認為它們的叫聲也能算是一種語言——一直在重複,而且動物的‘語言’比較簡單,所以她能學會海豚的叫聲,卻不會開口說話。依我看,她在這樣的語言環境下能聽懂人話,已經說明在語言學習方麵天賦異稟。”
“那麽她會說‘爸爸’‘媽媽’又怎麽解釋?”
“難道你沒發現嗎?‘爸爸’‘媽媽’在所有的語言中都是一樣的。”
確實。皇甫烺提到父母說的是“爹”“娘”,可剛開始教菲澤塔說話時,說的也是“爸爸”“媽媽”。
“‘pa’和‘ma’是最容易發的音,也是小孩能最早學會的發音,這一點在世界各地的小孩中應該都是一樣的,而且小孩最早學會的都是發疊音,所以各種語言都以小孩最早開始說的‘papa’、‘mama’來指代在生命最初和孩子最親近的父母。”
“羅伊小時候就是這樣。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躺在搖籃裏對著天花板說‘papa’‘mama’,稍微大一點後,對男的都叫‘papa’,女的都叫‘mama’,一直到學會說話。”洛佩斯太太滿臉幸福,仿佛又回到了初為人母的時代。
“媽媽……”羅伊則是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
“不管怎麽樣,自從親眼看見父母被殺以後,她就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桌上沉默了一會兒,角落裏的戈貢佐拉也停了下來。才五歲!親眼看著父母被殺!還僅僅是造成精神性失聲,而不是精神失常?這孩子實在是堅強得讓人難以置信。看來她已經具備做刺客的心理素質了,很好。
“可憐的孩子。”洛佩斯太太拿起餐巾抹眼淚,“那些該死的海盜,怎麽下得了手?”
“精神打擊過大,導致失語,和精神失常相比,已經算是幸運了。”洛佩斯醫生安慰妻子,“或許再遭受一次精神打擊,會使她恢複語言能力。”
“要再讓她遭受一次那麽大的打擊,大概就要親眼看著叔叔被殺了。”
聽到羅伊的話,菲澤塔嚇得抱住馬修,好像他真的會像她的父母一樣,突然之間離她而去。叔叔再三向她保證絕對會一直留在她身邊以後,她才鬆手。
洛佩斯太太在兒子的腿上狠狠擰了一把:“叫你胡說!”
羅伊乖乖認了。
看來小姑娘對叔叔的感情很深啊。戈貢佐拉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殺了馬修。對習武之人,仇恨是最好的啟蒙老師。反正“萬福瑪麗亞”的刺客都逃不過“弑師”的命運,殺了馬修,就可以引起菲澤塔對自己的仇恨,不論是對她修習武藝,還是完成弑師的考驗、接替“影子”的位置,都大有裨益。不過戈貢佐拉還沒摸清菲澤塔的脾氣,萬一她強起來,死也不肯接受仇人的指導和撫養,失去撫養人以後,肯定活不了多久,反而毀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奇才。而且萬一真的像洛佩斯醫生說的那樣,再遭受一次精神打擊,就能治好菲澤塔的失語,她就會失去做刺客的一大優勢。戈貢佐拉可不想冒這個險。算了,觀察一陣子再說,畢竟把活人弄死比把死人弄活容易得多。
“沒關係,馬修,你先教她讀書認字,等長大以後我來教她。”
“教什麽?”算數外語之類好像還不用勞駕洛佩斯醫生親自來教菲澤塔,馬修想。
“當然是做醫生。”洛佩斯醫生滿是欣賞地看著菲澤塔把牛肉切成條放進麵包裏,作為“腸子”,“像菲茲一樣又聰明又好學的學生可不多見。”
“病人能接受女醫生嗎?”馬修倒不是懷疑侄女的學習能力。
“十三世紀的時候,外科手術僅僅是在婦女間流傳。醫生總是難免要看到病人的身體,在女醫生麵前脫衣服,尤其是做婦科檢查的時候,不會讓女病人尷尬。醫生是個啞巴,病人不用擔心隱私被泄露,也就不會隱瞞病情,對診斷和治療都大有裨益。而且菲茲每次到我們家來,都要玩人體模型、看屍體解剖,還很注意複習,對人體結構已經有了基本了解,做醫生的基本知識她都已經掌握了,以後再稍加指導,肯定能成為一個好醫生。”
“親愛的老爺,你在說什麽呀?菲茲以後當然是找個如意郎君嫁了,生許多孩子,這才是作為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洛佩斯太太看了看自己的兒子,“羅伊,你為什麽不晚生幾年?”
“我的錯?”羅伊一臉冤枉。
“這粒豌豆表示心髒?”洛佩斯醫生在看菲澤塔在麵包裏用食物塞出的人體內髒模型,“肺的左葉是兩葉,右葉才是三葉,左右反了。‘腸子’下麵的西蘭花莖表示腎髒嗎?其實人的左腎位置比右腎高一些,兩邊並不對稱……”
馬修卻是想到幾乎被菲澤塔嚇瘋的可憐修女們。
一般學校不肯收菲澤塔,馬修也考慮過把她送進女修道院開辦的慈善學校。慈善學校裏的老師都是修道院裏的修女,可以寄宿,不收學費,而且願意收弱智孩子,不過要先測一下菲澤塔“弱智”到什麽程度,以便確定如何對她進行教育。所謂的測試,其實不過是讓菲澤塔畫個小人,這讓馬修大大地鬆了口氣——菲澤塔不會說話,對語言命令的反應也比較遲鈍,幸好畫畫還是不錯的。事實上菲澤塔的繪畫功力比馬修想象的還要好——修女說畫人,她畫了人體解剖圖交上去,男女各一幅,旁邊還用歪歪扭扭的拉丁文標出各個髒器的名稱。修女震驚歸震驚,還是收下了菲澤塔。過了一個星期,菲澤塔就被修道院掃地出門。
慈善學校裏的孩子未必個個都是良善之輩,見菲澤塔是啞巴,有幾個小孩仗著她沒法去修女那裏告狀,便欺負她。人都有犯罪欲,所以約束犯罪欲的法律、規矩、宗教信仰在任何地方都是必不可少的東西。但是凡是人製訂的東西,就必定有漏洞,而漏洞會成為被約束者發泄犯罪欲的絕佳途徑,學校裏也不例外。別的學生見欺負菲澤塔的人沒有受到懲罰,知道她就是學校裏校規的漏洞,於是也紛紛效仿。麵對同學們的欺負,菲澤塔即使身手再好,也是寡不敵眾,既然沒法向修女求助,隻能學會逆來順受。有一次在打鬧中,有個孩子搶了菲澤塔的項墜,看見裏麵異族女人的畫像,跑去交給修女。問清事情的前因後果以後,修女當著所有孩子的麵表揚欺負菲澤塔的孩子“信仰堅定”、“及時發現了魔鬼可以鑽的空子,保持了學校的純潔”。而菲澤塔不得不每天跪在大禮堂冰冷的地板上祈禱三個小時,以洗刷自己“血統上的汙點”。
五歲的小孩正是貪玩的年紀,整整三個小時一動不動,菲澤塔怎麽可能熬得住?於是每次隻要沒人看著她,她就抓禮堂裏的老鼠玩。人都有犯罪欲,越是被欺壓,犯罪欲越強。別人欺負菲澤塔,她也可以欺負更弱小的生物。於是可憐的老鼠們遭了殃,跑得再快也比不過小姑娘身手敏捷,一旦被抓住,就算不被活活玩死,也會被拉斷頸椎處死。菲澤塔畢竟還不是職業殺手,不會毀屍滅跡,很快就有修女發現禮堂裏藏著大量老鼠的屍體。
誰能想得到一個五歲的孩子會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修女們一致認為菲澤塔的異教徒血統招來了魔鬼,她的靈魂已經死了,現在是魔鬼在*縱她的軀體,現在死的是老鼠,以後死的說不定就是住在修道院裏的孩子們。修女們決定把菲澤塔送去宗教法庭燒死,幸好在之前通知了一下馬修。修女的本意是讓馬修去找座教堂懺悔,以免受菲澤塔體內的魔鬼誘惑而墮落,馬修則是嚇得趕緊領回菲澤塔。修女不允許,說他是包庇魔鬼,爭執中有個修女不小心碰掉了馬修的眼鏡。
“我的上帝呀!!!”不知哪個修女一聲驚叫,用顫巍巍的手指指著馬修。所有的修女都停了下來,“我的上帝”的驚呼聲此起彼伏。先前抓住菲澤塔的修女嚇得趕緊鬆手,總算有人去幫馬修拾眼鏡了。
人在失去視力的時候,別的感官也會暫時變遲鈍。馬修一旦離開眼鏡,完全就是個睜眼瞎,一下子手足無措。戴回眼鏡以後,馬修看見幫他拾眼鏡的是菲澤塔,趕緊把她攔到身後,生怕再有修女來搶她:“對一個啞巴孩子百般刁難,隻因為她長得和你們有一丁點不一樣,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慈善,所謂的博愛,所謂的純潔,所謂的虔誠?你們不知道每個孩子都是上帝派下凡的天使嗎?看到你們開辦慈善學校,我還以為你們是多善良的女人,你們讓我太失望了!連五歲的小孩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你們早晚都會下地獄。”
有個修女嚇得當場暈了過去,別的修女全都戰戰兢兢,誰都不敢多一句嘴。馬修懶得管修女們怎麽會一下子態度反差那麽大,帶著菲澤塔趕緊離開,從此以後再也不敢送她去任何學校。
羅伊差點把嘴裏的東西全噴出來。
“你覺得很好笑嗎?菲茲可是差點送命。”馬修至今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菲茲上的慈善學校該不會就是聖?凱瑟琳女修道院開辦的吧?就是樞機主教親自下令拆除的那座。”
“拆除?”馬修大吃一驚,“她們開辦的時候,大主教不是還讚揚過她們嗎?”
菲澤塔點頭。她也聽說了,還有點幸災樂禍。
“大主教稱讚她們有什麽用?拆除那座修道院可是樞機主教的命令(1)。”
“是什麽時候的事?”
“不知道。是媽媽聽街坊鄰居說的。”羅伊看向母親。
“我也是去買菜的時候聽隔壁的泰勒太太說的。就是那個很多嘴的瑪麗?泰勒,三個月前問我借了半瓶果醬,到現在還沒還。我記得是橘子醬,做的時候放了點蜂蜜,做得特別好,瑪麗?泰勒嚐了一點點,就把剩下的全拿走了,說是家裏要來客人……”
為了聽下文,一桌子的人和躲在窗簾後麵的戈貢佐拉都忍著,讓洛佩斯太太盡情地嘮叨,叨了半小時雞毛蒜皮以後,總算接近尾聲:“瑪麗?泰勒小氣歸小氣,看在那半瓶果醬的份上,街坊裏有什麽新聞,她總是記得第一個告訴我,上次本內特家的小女兒和情人私奔的事就是她第一個告訴我的,所以她要順手拿點什麽小東西,我也隨她去。上次的果醬就是,半個月前還拿走了我們家一個大蒜沒還……”
三個月前的半瓶橘子醬記到現在,到底誰小氣?戈貢佐拉在心裏慶幸當女刺客的唯一好處就是永遠沒機會結婚,永遠沒機會變老,因此也永遠不會變成斤斤計較的家庭主婦和整天東家長西家短的老太婆。
洛佩斯太太終於聊到正題:“這次修道院裏可是出了大新聞,聽說天使長顯靈了。她們不是開辦慈善學校嗎?結果天使長拉斐爾就喬裝改扮,送了一個啞巴小天使去她們的慈善學校,想試試她們的誠心。由於天使長戴著眼鏡,當時修女們誰也沒認出來,天使長說啞巴小天使是他的侄女,是個弱智的孤兒,修女們也就信以為真,收下了。聽說那個修道院裏的修女其實全都是蛇蠍心腸,假裝開辦慈善學校,收留孤兒和殘疾孩子,其實是把這些小孩殺了祭邪神,小天使就差點被她們活活燒死。不過也有人說是小天使在修道院裏施法淨化邪惡的靈魂,被一個笨修女撞見了,笨修女以為她是魔鬼,才要燒死她,其實是一場誤會。不管怎麽樣,天使長生氣了,說那些修女是偽善,讓他非常失望,然後就帶著小天使飛走了。樞機主教知道後非常生氣,下令立即拆除那座修道院,後來當地的主教、神甫、還有修道院裏的孩子都證明這不過是一場誤會,才改為讓全體修女連續一個星期不吃不喝地祈禱,以懺悔她們差點謀害天使的罪過。”
“她們怎麽知道那是天使長?”洛佩斯醫生對街坊婆媽之間以訛傳訛的故事嗤之以鼻,“依我看,不過是有人裝神弄鬼,招搖撞騙。拉斐爾是*治愈術的天使,是天使中的醫生,怎麽會管這種事?”
“拉斐爾不是還治療人們的信仰嗎?凡間有毒害信徒宗教信仰的修道院,他當然要管。修女都發誓說她們看見的青年長得和教堂壁畫上的拉斐爾一模一樣,而且自稱是個醫生。”
“長得像天使的人多了,馬修不是也很像拉斐爾?”
馬修已經有點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洛佩斯太太不依不撓:“修女還留著小天使在修道院時畫的畫兒。聽說小天使看上去不過和菲茲差不多年紀,修女讓她畫個小人,她就畫了亞當和夏娃的人體解剖圖,還用拉丁語標出各個部分,說不定當初上帝造人的時候,就是她在旁邊打下手,不然五歲的小孩怎麽可能對人體結構那麽清楚?還懂拉丁語。那張畫兒已經作為神跡,被送到教皇那兒去了。”
“更加胡扯!人體髒器的名稱都是各國的醫生起的,關上帝什麽事?要畫人體解剖圖,我就不信菲茲畫不出來……”
洛佩斯夫婦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起停下來。
羅伊趴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戴眼鏡的拉斐爾’,‘會畫人體解剖圖的啞巴小天使’,你們還沒發現修女說的是誰嗎?馬修,你這張臉不去做神棍,真是可惜了。”
戈貢佐拉很辛苦地忍住笑,免得暴露藏身處。
“難怪那些修女碰掉我的眼鏡以後,態度馬上大轉彎。”馬修冤枉至極,“我可從沒說過我是什麽拉斐爾。菲茲,當時她們真的誤會了?”
菲澤塔用麵條把麵包切開的部分“縫合”好,打個標準的手術結,然後整個塞進嘴裏,吃得十分滿足,根本不理會大人們在談論什麽。
“哇,菲茲,剛‘解剖’完的東西,你就這麽吃了?”
當然,食物不就是用來吃的嗎?以前在船上的時候,怎麽調皮搗蛋都沒關係,但如果是浪費食物和淡水,爸爸一定會打她的屁股。所以菲澤塔玩歸玩,玩夠了以後,還是會全部吃掉。
戈貢佐拉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麵包,發現和菲澤塔“解剖”的一樣,頓時胃口全無。
“這事一定得說清楚,要是真的鬧到教皇那裏去,麻煩就大了。”馬修放下刀叉,“我明天就去和他們說清楚。”
“不行!”洛佩斯醫生喝住馬修,“你聽那些婆婆媽媽胡說。英國信奉的是新教,不是天主教(2),不會和教皇扯上關係。一旦你去‘澄清’,就是褻瀆神明,加上菲茲還有一半異教徒血統,到時候你們兩個都得被宗教法庭燒死。還不如讓他們繼續誤會,最多也就是讓老太婆們茶餘飯後多個閑聊的話題,出不了大亂子。莎拉,關於這事,你也別去和街坊裏的女人嚼舌根子。”
洛佩斯太太很乖地點頭:“這可是事關馬修和菲茲性命的事,我沒那麽不知輕重。”
戈貢佐拉也覺得洛佩斯醫生說得有道理。英國是唯一奉新教為國教的國家,在英國出現神跡,說明天主教是背棄上帝的異端邪說,新教才是正教,可以大大提高英國的宗教地位。任何一個君王隻要腦子沒壞,都會抓住這個機會,不說天使怒斥當地的修道院偽善,隻會說天使下凡,在英國留下神跡。要是馬修去澄清事實,在叛教的同時也是叛國,到時候下場可想而知。戈貢佐拉不心疼馬修,隻是不想失去一個千載難逢的好徒弟。
“菲茲,你在修道院裏做了什麽?”
抓老鼠玩,給他們脫頸椎處死,就像叔叔對做實驗用的老鼠一樣(3)。
洛佩斯一家都朝馬修看:“你複習功課的時候好歹也避諱一下吧?”
馬修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根本不知道小孩的模仿能力有多恐怖。脫頸椎處死的老鼠在外行人看來像自然死亡一樣,不會流血,也沒有外傷,難怪修女會誤會。
“菲茲,你有沒有玩過別的?比如斷頭采血、挖眼珠、剖孕鼠……這些你應該也看到過叔叔做吧(4)?”
兩個醫生都沒覺得什麽,羅伊和菲澤塔一樣從小耳濡目染,早就習以為常。可洛佩斯太太受不了:“羅伊!吃飯的時候別說那麽惡心的話。”
戈貢佐拉也覺得沒什麽。羅伊說的那些她對活人都做過,區區老鼠何足掛齒。
菲澤塔搖頭。那樣做的話,老鼠會流血,要藏屍體就會很麻煩,雖然最後還是被修女發現了。
“沒想過拿老鼠的屍體喂貓?”
試過。修道院裏的老貓隻吃魚,抓到老鼠,也僅僅是咬死,不會吃。
天才呀!戈貢佐拉感動得眼淚汪汪。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殺老鼠玩的時候就知道要避免流血,以便於處理屍體。毀屍滅跡的手法不高明,但至少她考慮到這一點了。她剛考慮收徒弟,上天就讓她遇見這麽一個奇才,戈貢佐拉對上蒼的恩惠感激涕零。
“要是菲茲能乖一點,說不定現在還能繼續留在修道院讀書。”
菲澤塔朝叔叔吐舌頭表示不滿。她可是很慶幸。在家裏讀書,就不會有同學欺負她,而且叔叔比學校裏的老師耐心,能學到的東西也多。在慈善學校還要每天罰跪,菲澤塔後悔的是怎麽沒把死老鼠放到修女的床上,好早點被她們轟走。
“幸好你及時把菲澤塔救回來。”洛佩斯醫生也為菲澤塔慶幸,“長時間跪在大理石地板上,對女性的身體很不好,修女十有八九都有痛經,越是虔誠的修女,婦科病越厲害。有的修女還俗結婚以後終生不育。”
“不育症!太可怕了!”洛佩斯太太嚇得捂住臉,“不會生孩子的女人還是女人嗎?馬修,幸好你及時把菲茲救回來。她可是早晚要嫁人的,要是患上不育症……有哪個男人會願意娶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難道送她去修道院當一輩子修女?”
當妓女也可以。有不育症,就不用打胎,又費錢又受罪。不過……也將永遠體會不到一個小生命在自己體內悸動的快樂,也永遠不會有個男人孩子氣地每天觀察你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一點。戈貢佐拉撫上自己的小腹,嘲笑自己癡心妄想。她是妓女,也是刺客,居然還指望那天會有個男人娶她、盼望她誕下自己的骨肉、陪她白頭到老。
“是啊,幸好。”經洛佩斯醫生提醒,馬修的先前的罪惡感蕩然無存。
“菲茲天生是做醫生的料,以後去給女王做禦醫,讓她盡快給英國生下一個小王子,到時候你們家就飛黃騰達了。”唯一的女醫生,當然應該是女王獨享的,洛佩斯醫生仿佛已經看到長大後的菲澤塔在王宮為女王檢查身體。
“然後說不定哪個貴族就看上菲茲了,娶她回家。哦……我的上帝呀,到時候我們見了菲茲,可都得尊稱‘夫人’。”洛佩斯太太想到的則是貴族家風光的豪華婚禮。
馬修隻是報以無奈的笑。貴族的婚姻是用來鞏固自己的地位的,和愛情無關,所以不會娶娘家沒權沒錢的平民女子。要是菲澤塔真的去給女王做禦醫,隻要不成為哪個貴族的*,馬修就該謝天謝地了。作為醫生,必須熟知人體結構,可有哪個男人肯娶一個對男性的身體了若指掌的女醫生?光做婦科醫生也不行。馬修自己是個男人,一輩子都不會有懷孕生孩子的機會,在從醫生涯中看到女人生孩子,都看得心驚肉跳,覺得如果一個男人真的愛自己的妻子,就絕對不會讓她懷孕,遭那麽大的罪。如果是個沒生過孩子的女醫生三天兩頭要看別的女人懷孕、生產,肯定嚇得死也不肯生孩子。馬修對菲澤塔能不能成為好醫生很有信心,但是對她成為醫生以後能不能嫁出去很沒信心。
做不了醫生,就做刺客吧,戈貢佐拉暗笑。帶著異域風情的美貌、啞巴、左撇子、有異教徒血統、身手敏捷、頭腦聰明,還有個做醫生的監護人從小教她認識人體結構,她簡直就是為了做刺客而生的。
注釋:(1)其實新教的神職人員並沒有階級之分,這裏沿用的是天主教的神職人員階級分類——最高的為教皇,是整個宗教的首領;其次為樞機主教,可以與各國的國王平起平坐;再次為首席主教;下麵是總主教,負責管轄教省;主教,一般指一個教區的最高首領;神甫,天主教的一般神職人員,通常是一個教堂的負責人;天主教沒有女性神職人員,修女僅僅是指離家進修會的女教徒,並不在神職人員的範圍。不過當時新教剛萌芽,成為英國國教大約隻有三十年的曆史,而且期間還穿插了瑪麗一世在位期間重立天主教為國教的小插曲,民間的神職人員可能還是沿用天主教的機製。
(2)天主教以羅馬教廷為自己的組織中心,承認教皇為最高領導。新教不接受教皇的領導權威,認為教皇製是曆史的、人為的產物,根本不承認其宗教地位。
(3)所有實驗用動物在實驗結束後都要處死,小鼠的處死方法就是按住脖子猛拉尾巴,一下子就可以拉斷頸椎,馬上就會死,屬於比較仁慈的安樂死法。
(4)小鼠由於體型小、血量少,而且傷口凝結特別快,醫學實驗中給小鼠采血的方法都十分殘忍。給孕鼠灌藥,在臨產前解剖看胎鼠是否有畸形是判斷藥物是否會導致胎兒畸形的主要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