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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知更鳥之死(6)

  第二天的禮拜浪費了不少時間,範慶幸自己安排的時間夠充分,菲澤塔卻在禮拜結束後提出要去做懺悔。範能理解她的心情,由她一個人進懺悔室,自己在外麵默默向上帝懺悔自己的罪過。


  做禮拜的人都走了,菲澤塔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爬上懺悔室的凳子。這裏的懺悔室不錯,懺悔者和神父是直接麵對麵的。


  “你好,孩子。”神父扶菲澤塔在凳子上坐好。


  菲澤塔拉過神父的手掌,在上麵寫字:我不會說話,可以用這種方式懺悔嗎?

  “當然可以。”神父卻沒意識到一個六歲的平民孩子怎麽會寫字,寫的還是拉丁文。


  我知道了一個不該知道的秘密,我應該保密的,可我不吐不快。


  “是什麽事?”東家的雞在西家下的蛋被拿走了?還是南家的狗在北家被打了?神父隻能想到這些“秘密”。


  女王和羅伯特?達德利結婚了,她還懷上了他的孩子。


  斯泰恩斯鎮距離倫敦不遠,對女王的男寵,當地人多少都有些耳聞。神父嚇了一跳:“你怎麽知道?”


  菲澤塔指向外麵的範:我哥哥是女王的侍衛,他在無意中得知的。我們的父母已經被殺,我啞了,現在女王還在追殺我們。


  “你怎麽會啞的?”


  親眼看到爸爸媽媽被殺以後,就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隻有這一句是實話。


  “我的上帝呀!可憐的孩子。”神父從懺悔室的門縫看出去,就看見一個俊美如同神祇的青年在外麵,用額頭抵著合攏的雙手。英國的天氣變化多端,暴雨說來就來,天空中霎時間烏雲密布,如同到了夜晚。教堂外麵滿是人們在街上奔逃的叫聲和踩起的水聲,越發顯得教堂裏麵靜得可怕,隻能聽到雨珠劈劈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匯成涓涓細流,如同彩繪玻璃上的耶穌流下眼淚。青年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隻有幾絲過早出現的白發在昏暗的燭光中閃閃發亮。神父可以想象他回到家裏,發現父母已經被殺,劊子手的屠刀還指向他無辜的小妹妹,是如何一個人帶著她逃出來,發現妹妹被嚇得失聲,又是如何絕望,兩個人又是如何一路千難萬險地到達斯泰恩斯鎮。


  菲澤塔再次拉過神父的手掌:謝謝您聽我說這些,我們馬上就要走了,不會連累您。寫完就跳下凳子,出去找範。


  “維基。”


  菲澤塔愣了一下。


  “我記得索菲就是這麽叫你的。”


  是,而且菲澤塔喜歡他叫她“維基”,而不是冷冰冰的“斯第爾頓小姐”。


  “懺悔完了?”


  菲澤塔點頭。


  “等雨停了,我們就走。”


  “不,孩子,你們留在這裏!”神父從懺悔室裏追出來,“這裏是教堂,是上帝的家,他們不敢追來。”


  他在說什麽?

  範總板著一張撲克臉,隻有對菲澤塔,才會有些笑容,一切落在神父眼中,就成了一個大男孩自己還沒有從失去親人的沉痛中走出來,卻還要在小妹妹麵前故作輕鬆:“你的妹妹已經告訴了我一切。沒關係,就算是女王派來的劊子手,也不敢在教堂裏傷害你們,你們在這兒很安全。”


  範越聽越糊塗。


  菲澤塔拉了拉他的衣服,示意他別解釋,等到神父走了以後,才告訴他,她在懺悔室裏麵對神父說的話。


  “你在幹什麽?”


  幫你放“謠言”啊。菲澤塔眨巴著一雙無辜的眼睛。


  “你在教堂裏對神父說謊!”


  天地良心,菲澤塔可是一個字的謊話都沒有“說”過。


  “你為什麽要對他說這些?”


  為了在斯泰恩斯鎮再留一個晚上。


  “我們不是出來玩的。”


  菲澤塔知道。


  “我們必須在一個星期以內趕到牛津再回來。”


  不然的話呢?

  範低下頭,輕輕歎出一口氣:“我恐怕會有大麻煩。”請假一個星期,女王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比被人跟蹤更大的麻煩?


  範猛地抬起頭,差點扭到脖子:“我們被跟蹤了?”


  菲澤塔點頭。


  範忘了,和他在一起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而是“影子”的得意門生,一個專業刺客。


  我有辦法甩掉追兵,隻是得稍微多花點時間。菲澤塔不知道範如果不能按時回去,會有多大的麻煩,不過以後的幾天可以走快些,菲澤塔受得了。


  帶著愛德華逃亡了五年,範知道該如何利用別人的同情心,接受神父的好意住下。修道院裏的食物和住所都極其簡陋,兩個人也不嫌棄。看到範熟練地照顧小孩,神父對菲澤塔的話更加深信不疑。


  夜深人靜,菲澤塔還是和昨晚一樣,睡著睡著,就貼到範身上,害得範都不敢翻身,生怕壓到她。就在範幾乎要以為又是一夜無事的時候,菲澤塔突然睜開眼睛,叫範起床。今晚注定不會太平。


  追蹤者在外麵一直等到深夜,都沒有看到範和菲澤塔出來,終於按耐不住,進教堂去找人。


  雲遮住月亮的眼睛,禮拜堂裏麵隻剩幾支蠟燭,照亮巴掌大的一團,反而使別處更加伸手不見五指。看到追蹤者都進去以後,大門悄無聲息地關上,蠟燭一支一支熄滅,正如他們生還的希望越來越渺小。


  黑暗籠罩整個禮拜堂,隻剩耶穌像前的兩根忽明忽暗的蠟燭在風中搖擺,向前伸出雙手的耶穌?基督慈祥的笑容在搖擺不定的燭光下,仿佛活了過來,準備接受即將離開肉體的靈魂。


  黑暗中突然傳出利器刺入肉體的聲音和慘叫聲。


  “誰?”剩下的人都緊張起來。


  沒有回答,沒有腳步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隻有幾個男人沉重的呼吸聲,靜得讓人以為禮拜堂裏麵除了上帝以外,隻有自己,直到第二聲慘叫響起。


  “神啊,我們隻是聽命行事,沒有想對多塞特侯爵不利……”說話的人話還沒說完,就被殺了。


  “我的媽呀……”有人想往教堂外跑,跑了沒幾步,慘叫聲和肉體倒地的聲音再次響起。


  似乎越是反抗,就死得越快,幸存者都不敢輕舉妄動,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能逃過這場悄無聲息的殺戮。


  五個,六個,七個……禮拜堂裏徹底靜了下來,火石摩擦出的火花在一片黑暗中有些刺眼,一簇火光亮起。蠟燭純白無瑕,鮮紅的血從蠟燭底部流出來,染紅燭台和拿蠟燭的小手。菲澤塔一一檢查地上的屍體,昏暗的光線照亮小女孩稚嫩的小臉,帶著把殺人當成家常便飯的冷漠表情。


  走近一個追蹤者,菲澤塔突然停下腳步,而“屍體”在看見對方隻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冷不防跳起來,撲向菲澤塔。範驚呆了,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菲澤塔手裏的蠟燭被她吹滅。跟蹤者失去視力的一瞬間稍微愣了愣,黑暗中再次傳出利器刺進肉體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蠟燭重新點燃,燭台下麵的血又鮮豔了幾分。


  追蹤者都解決了,菲澤塔很平靜地出來,要範幫忙把禮拜堂的大門從外麵閂上。


  我們去馬廄。菲澤塔點亮馬燈,拉起範的手,也摸得他一手血。風吹動燈裏的蠟燭,忽明忽暗的光線照亮稚嫩臉龐上的點點血跡——沒有一滴是她自己的。


  範以為菲澤塔的計劃是解決掉這批追蹤者,然後兩個人在下一批人追上來以前連夜走得遠遠的,在馬廄的水槽裏洗掉手上的血,解開拴住“傑蘭特”的韁繩,卻看見菲澤塔拿掉燈罩,把裏麵的蠟燭扔在草料堆上。草立刻燒起來。


  “傑蘭特”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踢斷馬廄的圍欄跳出去,在外麵也不敢走遠,等著範出來。神父的小毛驢也嚇得拚命掙紮,但怎麽也掙不斷韁繩。範想去救驢子,被菲澤塔一把拉住。去救神父要緊。


  風向不錯,馬廄是上風口。老教堂太舊了,木頭結構早已被蛀蟲蝕空,一旦燒起來,根本沒法挽回,可以把禮拜堂裏的屍體連同整座教堂一起燒掉。小毛驢還在拚命掙紮,菲澤塔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它被活活燒死。她擔心的是範和神父的安全。


  神父的臥室離馬廄最遠,上午的暴雨淋濕了整幢房子,火勢蔓延還不算太快,但是滾滾濃煙很嗆人。神父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聞到焦味,還沒清醒,就被範攔腰抱起。


  “孩子,出什麽事了?”神父嚇了一跳。


  “著火了。”範依然是一張平靜的撲克臉,扛著神父逃出去。


  “上帝啊!”神父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你妹妹呢?”


  “她沒事。”她如果有事,教堂就不會著火了。


  神父在範的幫助下,總算平安無事地逃出來,就看見菲澤塔靠在“傑蘭特”身上。血染紅小姑娘的衣服,她神情淡漠地看著老教堂燒成一支巨大的火把,小臉被火焰的高溫灼得通紅,汗水混著被煙熏出來的焦痕,在她臉上劃出一道道黑印子。


  “上帝呀,您居然讓一個被魔鬼附身的蕩婦做英格蘭的女王。”神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待了幾十年的老教堂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欲哭無淚。


  都是我們的錯。菲澤塔拉過神父的手。


  “不,這和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神父用袖子擦掉菲澤塔臉上的煙灰,“你們有地方去嗎?”


  我們在牛津有親戚,正要去投靠他們。您也走吧,不然他們也會盯上您。


  “我要和你們一起走。”神父很激動。


  菲澤塔卻搖頭:別和我們同一個方向,追兵肯定是追我們,您別和我們一起走,會比較安全。


  “多善良的孩子,你才是上帝派來考驗我的天使。”神父感動得老淚縱橫,“你說得對,我可能隻會拖累你們。孩子,上帝與你們同在,與一切真善美同在,他會保佑你們,你們一定會平安無事。我會找個適當的機會,把一切公之於眾,上帝站在我們這邊。”


  夜深人靜的時候教堂起火,當小鎮的居民發現時,整座教堂已經成為一片火海,萬幸的是上午的大雨把教堂周圍的石板路都淋濕了,火勢沒有蔓延。神父看著範帶走菲澤塔,兩個人影消失在黑夜裏,也獨自踏上自己的旅途。


  等到走遠以後,範往後看了看,確定沒有人追上來,一把拽過菲澤塔:“你居然放火燒教堂。”


  那是天主教的教堂,菲澤塔在裏麵看到了耶穌的塑像。既然是偶像崇拜者的教堂,為什麽不能燒?再說放謠言和甩掉追蹤者都做到了,菲澤塔認為自己做得還不錯。


  “你不怕遭天譴下地獄嗎?!”


  已經活在地獄裏的人,不會關心死後是不是換個地獄繼續待。菲澤塔和愛德華一樣,已經被殘酷的命運折磨成披人皮的惡魔,毫無人性可言。


  “你還真便宜,一個蘋果餡餅,就肯幫我殺那麽多人。”


  你不高興嗎?菲澤塔撫上範緊蹙的眉頭,他卻嫌惡地趕開她的小手。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菲澤塔的眼中溢出。她沒有惡意,她隻想讓他高興,可為什麽一切如他所願,範反而不開心呢?

  “為什麽?為什麽要為我做那麽多事?就為那個該死的蘋果餡餅?”


  因為你肯對我好,我也想對你好。大人世界肮髒的權錢交易在孩子的世界中,就是這麽簡單的感情回報。肯對菲澤塔好的人太少了,她很珍惜每一個願意善待自己的人,可為什麽她為範所做的一切反而會激怒他?菲澤塔不明白。


  他在做什麽?菲澤塔不是少年老成的愛德華,她的心智還沒有到能理解大人世界的程度。愛德華是法官,範是劊子手,菲澤塔不過是他手裏的屠刀。法官濫殺無辜,劊子手心存愧疚,卻把過錯歸咎到屠刀上。她懂什麽?她不過是聽從大人的命令而已。她有什麽錯?


  生氣了嗎?我做錯了什麽?告訴我,我一定改。菲澤塔隻恨自己說不出話。


  “不,沒事。”範抱起菲澤塔,放在“傑蘭特”背上,“繼續走吧,我們的時間很緊。”


  菲澤塔不敢再撒嬌要範抱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傑蘭特”背上,就算嗬欠連天,也不敢睡,生怕一睡著,範就會把她一個人扔在陌生的地方。看她在馬背上搖搖欲墜,範終究不忍心,抱著她走。


  “呼?”


  “沒事,是我錯怪你了。”


  菲澤塔很高興地摟住範的脖子。沒生氣就好,菲澤塔終於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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